王七第一次覺察異樣時,他們正跋涉于通往絳州的黃土官道之上。暮色如潑墨般沉墜,將無垠的晉中平原染作蒼茫一片。他肩頭那竹籠里的墨兒——那只通體如烏玉、眸亮似寒星的八哥——忽地撲騰兩下翅膀,一根閃爍著幽藍光澤的翎羽無聲無息飄落,正落在他因趕路而沾滿塵灰的鞋面上。
王七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那輕飄的翎羽重重砸中。他急急掀開籠上蒙著的粗布一角,墨兒蜷縮在籠底,往日油亮的羽毛竟顯出黯淡枯槁之態,眼神里那點狡黠靈動的光芒也微弱了,疲憊如深秋將盡的燭火。王七的手指顫抖著探入籠中,指尖觸到的羽毛竟透著一股非比尋常的冰涼,那涼意順著指尖直透心脾。
“墨兒……”他喉嚨干澀發緊,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籠中的墨兒吃力地抬起頭,黑豆似的眼珠定定看著他,竟口吐人言,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洞悉世事的疲憊:“先生……墨兒怕是不成了……這身子……撐不到絳州城了。”
王七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他們相依為命數載,墨兒是他落魄潦倒時唯一的慰藉,是他穿州過府時無聲的伙伴。他猛地停住腳步,將鳥籠緊緊抱在懷里,像是要護住一件即將碎裂的稀世珍寶。遠處絳州城郭在暮靄中只顯出一抹模糊沉重的輪廓,家,那個溫暖卻遙不可及的終點,此刻被墨兒這驟然黯淡的生命之光襯得更加渺茫虛幻。
“胡說!”王七幾乎是吼出來,眼眶發熱,“總有法子!總有法子!”
墨兒在他懷中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氣息微弱:“先生……何不將我賣了?”
“賣你?”王七如遭雷擊,聲音都變了調,“我王七再窮再賤,也斷然做不出這等事!你我……你我……”他喉頭哽咽,后面的話被一陣酸楚死死堵住。
“先生……”墨兒的聲音愈發低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冷靜,仿佛在安排一件與己無關的俗務,“聽我說……把我送入絳州王府……王爺素愛珍禽奇鳥……可得善價……十吊足矣……莫貪多……”它喘息片刻,積聚起最后一絲氣力,“先生拿到錢……速速出城……莫回頭……城西二十里……有老槐樹……枝葉如蓋……墨兒……必在那里……等先生……”
夜色徹底吞沒了大地,風卷起黃土,撲打著王七單薄的衣衫。他抱著籠子,呆立在無邊的黑暗與寂寥里,仿佛一尊被風沙侵蝕的石像。墨兒的話語,帶著它生命的余溫,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妖異的安排,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他低頭看著懷中那團小小的、冰涼的黑色生命,一種巨大的悲涼與別無選擇的絕望攫住了他。
翌日清晨,王七帶著墨兒踏入絳州城。城郭巍峨,門洞幽深,青磚城墻被歲月和風沙打磨得棱角模糊。一進城門,喧囂聲浪便撲面而來,裹挾著濃烈的市井氣息:嗆人的煤煙、濃烈的陳醋、煎炸食物的油膩、騾馬牲口特有的腥臊,還有小販們用濃重晉腔此起彼伏的吆喝——“刀削面熱乎嘞!”“老陳醋,酸掉牙嘞!”“棗兒甜,甜過蜜嘞!”行人摩肩接踵,挑擔的、推車的、牽牲口的,匯成一股渾濁的洪流。王七抱著鳥籠,如同激流中的一片枯葉,艱難地穿行其間。墨兒蜷縮在籠中,偶爾抬起眼皮,掃視著這喧鬧而陌生的街市,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復雜情緒——是追憶?是警惕?抑或是對這塵世紛擾的淡淡厭棄?王七只覺得懷中這小小的生命似乎與這鼎沸人間格格不入,它沉默著,仿佛在積蓄某種力量。
王府的朱門獸環,高大得令人窒息。門房斜睨著王七一身洗得發白、肘部磨得發亮的布袍,眼神里滿是鄙夷。王七強忍著那份屈辱,陪著小心,將墨兒的神異之處低聲訴說。門房聽著,臉上那點不耐煩漸漸被一絲驚疑取代,最終,他轉身進去通報了。等待的時間長得令人心焦,王府那高墻投下的巨大陰影,仿佛冰冷的巨獸,將王七渺小的身影完全吞噬。他抱著鳥籠,掌心全是濕冷的汗。
終于,他被引入王府前庭。庭院深深,青石板鋪地,光潔得能映出人影。雕梁畫棟間,處處透著不動聲色的富貴與威壓。王爺身著常服,靠在鋪著錦墊的紫檀木圈椅里,幾個侍從屏息垂手侍立一旁。王爺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帶著久居人上的審視,掃過王七,最終落在他懷中那不起眼的竹籠上。
“就是這鳥兒會講人話?”王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之質,在大廳里隱隱回蕩。
王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平穩下來:“回王爺話,正是此鳥。名喚墨兒,隨小人多年,通曉人意,能解人語。”他頓了頓,仿佛用盡全身力氣,才擠出下一句,“小人……小人本無意售賣,實乃……”
王爺并未在意他的窘迫,只饒有興致地揚了揚下巴,對著鳥籠:“哦?讓它說句話來聽聽。”
王七的心咚咚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他顫抖著手指,輕輕揭開籠衣一角。籠中墨兒依舊萎靡,但當籠衣掀開的剎那,它似乎感受到那居高臨下的目光,竟掙扎著動了動。它抬起頭,黑亮的眼珠望向王爺,喙微微開合,一個清晰、平穩,甚至帶著點奇異韻律的人聲流瀉出來,字字分明:“給王爺請安。”
這聲音不高,卻如石投靜水,瞬間在前庭激起漣漪。侍立兩旁的仆役們臉上都難掩驚異之色,彼此交換著難以置信的眼色。王爺眼中精光一閃,身體微微前傾,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好!果然是個靈物!你這漢子,開個價吧。”
王七的心臟被那只名為“失去”的巨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窒息。他猛地跪伏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涼堅硬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再抬頭時,眼中已蓄滿渾濁的淚水,聲音哽咽,帶著濃重的哭腔:“王爺開恩!此鳥……此鳥與小人相依為命多年,情同骨肉!小人……小人實不忍割舍啊!求王爺……求王爺成全!”他佝僂著背,肩膀劇烈地聳動,那份發自心底的哀慟與不舍,連旁邊冷眼旁觀的侍從也不禁微微動容。
王爺眉頭微蹙,顯然有些不悅。他耐著性子,目光轉向籠中墨兒:“你這鳥兒,可愿留在我這王府?錦衣玉食,金籠玉架,豈不強過跟著他風餐露宿?”
籠中一片沉寂。王七的抽泣聲在空曠的前庭里顯得格外清晰,他伏在地上,指甲深深摳進石縫里。時間仿佛凝固了。就在王爺耐心即將耗盡之際,墨兒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冷靜,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淡然:“王爺厚愛……十吊錢……足矣……不必多給……”這話語如同冰冷的算珠,顆顆敲在人心上,精準地完成了這場交易的最后定價。
王爺先是一怔,隨即被這鳥兒洞悉人情、知曉分寸的“靈性”逗得哈哈大笑,暢快之極:“好!好一個通靈曉事的鳥兒!就依你!十吊錢!”他大手一揮,“取錢來!”
沉甸甸的一串銅錢被塞入王七手中,那冰冷的重量幾乎壓斷他的手腕。他如同被抽去了脊骨,癱軟在地,雙手緊緊攥著那串沾著銅腥味的錢,指節捏得發白,身體篩糠般抖著。他不再看墨兒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那痛楚就會將他徹底撕裂。在侍從略帶鄙夷的催促下,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踉蹌著,一步三回頭,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失魂落魄地挪出了那扇吞噬了他唯一伙伴的森嚴朱門。跨出門檻的剎那,他清晰地聽到墨兒用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對王爺說:“恭送先生……”這聲音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底。
王七的身影消失在高高的門檻之外,那扇朱漆大門沉重地合攏,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王爺看著籠中那只羽毛黯淡的八哥,先前那點因新奇帶來的笑意漸漸斂去,眉宇間浮起一絲疑慮。這鳥兒的言行,總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他揮退左右,偌大的前庭只剩下他與籠中的墨兒。
“墨兒,”王爺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探究的意味,“你既能言人語,想必也通曉世事。本王問你,你與方才那漢子,果真只是相依為命?”
墨兒蜷在籠底,聞聲微微動了動,抬起頭。那黑豆似的眼珠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竟似蒙著一層幽邃的、難以穿透的霧霫。它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定定地望著王爺,那眼神復雜得令人心悸——平靜之下,似有暗流洶涌,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甚至……一絲嘲諷?王爺心頭莫名一跳,竟被這鳥兒的目光看得有些微的不安。
“王爺……”墨兒的聲音終于響起,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在背誦古老的經文,“人之相識,貴在知心。緣起緣滅,自有天定。”它頓了頓,那黑眸中的幽光似乎更濃了些,“譬如……府中藏珍閣第三層,東首紫檀木匣內,那枚前朝御賜的蟠螭玉璧……其溫潤光潔,可曾因易主而稍減分毫?”
王爺臉上的從容瞬間凍結,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那枚玉璧!那是他費盡心機、動用無數不可告人手段才從一樁牽連甚廣的舊案中攫取而來,秘藏于府中最深處,連貼身侍從都未必知曉具體位置!這鳥兒……這鳥兒如何能知?!一股寒意,比深秋的夜風更刺骨,倏地從他脊椎升起,直沖天靈蓋。他死死盯著籠中那團黑色,眼神已從疑慮變成了驚駭與震怒,仿佛那不是一只鳥,而是一個洞悉了他所有隱秘的鬼魅!
“大膽妖物!”王爺猛地一拍扶手,紫檀木發出沉悶的巨響,他霍然起身,須發皆張,厲聲喝道,“你是何方妖孽?!竟敢窺伺王府秘辛!”
墨兒面對這雷霆之怒,卻異常平靜,甚至……平靜得有些詭異。它只是輕輕梳理了一下翅尖一根松動的羽毛,動作從容不迫:“王爺息怒。墨兒不過一介微末生靈,偶得天啟,能言片語。所見所聞,皆為過眼云煙,豈敢妄稱窺伺?”它微微歪頭,那眼神深處,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無聲燃燒,“倒是王爺……夜深人靜,可曾聽得……那冤魂在井底低泣?可曾聞見……那舊日庭院……海棠樹下……血染的土腥?”
“住口!住口!”王爺臉色煞白如紙,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若非及時扶住椅背,幾乎站立不穩。墨兒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他內心最陰暗、最不愿面對的角落!那口填平的枯井!那株被移走的海棠!那些早已被他用權勢和歲月強行掩埋的過往……此刻竟被一只鳥輕描淡寫地撕裂開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那是對未知妖邪的恐懼,更是對自身罪孽被無情揭穿的恐懼!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仿佛整個雕梁畫棟的王府都在墨兒那平靜的目光下搖搖欲墜。
“來人!來人!”王爺嘶聲咆哮,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扭曲變調,“將這妖鳥……給我拿下!鎖進精鐵籠!快!”他指著墨兒,手指因恐懼和憤怒而劇烈顫抖,如同風中殘葉。
王府后園,一泓引自山泉的活水在奇石假山間蜿蜒流淌,最終匯入一座巨大的白玉池中。池水清澈見底,映著天光云影,幾尾名貴的錦鯉悠閑擺尾。王爺雖驚魂未定,但終究被墨兒的神異和那句關于“沐浴”的提議勾起了一絲難以抑制的好奇與試探之心。他命人取來一個沉甸甸、光燦燦的純金盆,置于池畔,注入溫熱的清泉水。
“既如此,”王爺強壓下心中的悸動,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本王就看看,你這妖……你這靈鳥,如何沐這金盆之水。”他眼神示意,一名侍衛小心翼翼地打開竹籠的門。
墨兒并未立刻飛出。它站在籠門口,似乎深吸了一口氣——盡管鳥兒并無此動作,卻給人一種奇異的蓄勢之感。它那原本黯淡無光的羽毛,在籠門打開的瞬間,仿佛被無形的微風拂過,竟隱隱流動起一層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幽藍光澤。然后,它動了。不是跳躍,而是如同離弦之箭,一道黑色的流光疾射而出,輕盈而精準地落在金盆的邊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小小的生靈身上。墨兒先用喙尖試探性地沾了沾水,隨即,整個身體浸入溫水中。它開始沐浴,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莊重。細長的頸項優雅地彎折,將清水潑灑在背羽上,雙翅有節奏地拍打水面,濺起細碎晶瑩的水花。每一次梳理,都顯得專注而虔誠。漸漸地,一種奇異的變化在眾人眼前悄然發生:那些原本因萎靡而蓬亂、干枯的羽毛,在清水的浸潤下,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著生機與光澤!水珠順著它重新變得烏黑油亮的羽毛滾落,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那幽藍的微光非但未褪,反而隨著羽毛的舒展愈發明顯,如同活物般在羽片間流淌。盆中清澈的水,倒映著它此刻的姿態,那水中之影,竟似比真實的鳥兒更加靈動,隱隱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妖異之氣。
沐浴完畢,墨兒并未停留盆中。它猛地一振雙翅,帶起一片水霧,輕盈地飛離金盆,穩穩落在旁邊一座太湖石假山的最高處。此刻的它,仿佛脫胎換骨!羽翼豐盈如墨玉雕琢,每一根翎毛都閃爍著健康、飽滿的光澤,那層幽藍的光芒已化為實質的流光,在它周身緩緩流轉,將它小小的身體籠罩在一層神秘的光暈之中。它站在高處,迎著午后微帶涼意的風,開始旁若無人地梳理羽毛。長長的尾羽如扇般展開,緩緩拂動;雙翅有力地抖動,水珠四散飛濺,在陽光下幻化出短暫的虹彩。每一次梳理,每一次抖動,都伴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感,那小小的身軀,此刻竟散發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
王爺和一眾侍從、婢女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圍在池畔,仰著頭,如同瞻仰神跡。墨兒梳理完畢,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池畔的蕓蕓眾生。它的目光掃過王爺那張因震撼而略顯呆滯的臉,掃過侍衛們緊握刀柄卻微微顫抖的手,掃過婢女們掩口驚嘆的神情。那黑亮的眼眸深處,再無半分之前的萎靡或疲憊,只剩下一種冰冷的、洞徹一切的漠然,如同高高在上的神靈俯瞰著塵埃中的螻蟻。
就在這片被驚愕凝固的寂靜中,墨兒再次開口了。這一次,它的聲音不再低沉平穩,而是陡然拔高,清越如同金石相擊,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更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純粹的晉地鄉音,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在黃土高原的風沙中淬煉過:
“王爺——”
“臣——”
“去——也——!”
“也”字余音未落,它雙翅猛地一振!那力量如此磅礴,竟在假山石上卷起一股小小的旋風,帶起無數碎石塵埃!一道裹挾著幽藍流光的黑色閃電,撕裂了午后凝滯的空氣,以超越凡鳥所能想象的極限速度,沖天而起!它沒有盤旋,沒有留戀,筆直地向著王府那高聳的圍墻之外,向著廣闊無垠的天空,疾射而去!只留下一道迅疾消失的黑影,和那三個字鏗鏘決絕、帶著無盡嘲諷與疏離的余音,在死寂的后園上空,在每一個仰天呆望的人耳邊,久久震蕩,如同驚雷。
“臣——去——也——!”
那帶著濃重晉腔、如同驚雷炸響的三個字,在死寂的王府后園上空轟然回蕩,狠狠撞碎了王爺腦中最后一根名為理智的弦。他眼睜睜看著那道裹著妖異藍光的黑影,如離弦之箭,瞬間撕裂王府上空那片被高墻框定的虛假天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巨大的驚駭之后,是滔天的怒火和被愚弄的狂怒!
“妖孽!妖孽!”王爺的面孔因極致的暴怒而扭曲漲紅,他如同被激怒的困獸,在原地團團亂轉,目眥欲裂,指著黑影消失的方向嘶吼,唾沫星子橫飛,“追!給我追!翻遍絳州城!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妖鳥和那個該千刀萬剮的騙子給我抓回來!抓回來!”他的咆哮聲在雕梁畫棟間撞出空洞的回響,震得檐角的銅鈴嗡嗡作響。
王府的平靜被徹底撕碎。沉重的朱門轟然洞開,披甲執銳的侍衛如決堤的洪水般涌出,馬蹄聲、呼喝聲、兵刃撞擊聲瞬間打破了城西街巷的寧靜。他們粗暴地推開行人,踹開民戶,翻箱倒柜,雞飛狗跳。整個絳州城陷入一片混亂與恐慌,百姓們驚惶地關門閉戶,只從門縫窗隙中窺視著這突如其來的兵禍,竊竊私語,流言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開來——“王府丟了御賜的仙鳥!”“是個懂妖術的騙子干的!”“王爺震怒,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與此同時,城西二十里外。王七早已如驚弓之鳥,蜷縮在一株盤根錯節、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這古槐不知歷經多少滄桑,虬枝如龍蛇蜿蜒,濃密的樹冠遮天蔽日,投下一片巨大而幽深的陰影,將他瘦小的身形完全吞沒。他背靠著粗糙冰冷的樹干,懷中緊緊抱著那個此刻顯得無比沉重的錢袋。遠處絳州城方向隱隱傳來的騷動聲、馬蹄聲,如同無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著他緊繃的神經。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他渾身一顫,驚懼地望向塵土飛揚的官道盡頭。汗水浸透了他破舊的衣衫,貼在冰冷的皮膚上。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煎熬,每一息都像是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墨兒……墨兒它真的能逃出來嗎?王府那些如狼似虎的侍衛……會不會已經……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懼和對墨兒的擔憂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逼瘋。
日頭一點點西斜,將老槐樹巨大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如同匍匐在地的黑色巨獸。就在王七的神經繃緊到極限,幾乎要被絕望徹底吞噬時,頭頂濃密的枝葉深處,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被風聲掩蓋的“撲簌”聲。
他猛地抬頭,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
一道小小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從濃密的枝葉間穿出,輕盈地滑翔而下,穩穩地落在了他面前布滿青苔和落葉的地上。正是墨兒!
然而,眼前的墨兒,已全然不同。它周身的羽毛并非僅僅是恢復了光澤,而是煥發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烏亮,仿佛最上等的墨玉浸潤在深潭之中,流動著幽暗深邃的光華。夕陽的余暉透過枝葉縫隙,斑駁地灑在它身上,卻無法照亮它的眼眸——那雙黑豆似的眼睛,此刻幽深如寒潭古井,深處仿佛燃燒著兩簇冰冷的、非人間的藍色火焰,帶著一種洞穿世情、俯瞰眾生的漠然。它靜靜地立在那里,小小的身軀卻散發出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壓。那層淡淡的藍光并未完全散去,如同水汽般氤氳在它周圍,將它與這凡塵俗世清晰地隔離開來。
王七張著嘴,喉嚨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粗重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他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脊背重重撞在粗糙的樹干上,帶來一陣刺痛。眼前的墨兒,熟悉又陌生。那層溫情的面紗似乎已被王府的風波徹底撕去,露出了底下冰冷、堅硬、深不可測的真相。他感到一種源自骨髓的寒意。
墨兒歪了歪頭,那燃燒著幽藍火焰的眼珠靜靜地看著他,看了許久。然后,一個聲音在王七腦中直接響起,并非來自空氣的振動,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識深處!這聲音依舊帶著墨兒的音色,卻更加空靈、冰冷,仿佛來自九幽之下,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
“王七……”
“十吊錢……”
“買斷前塵……”
“可……夠?”
王七渾身劇震,如遭電擊!他猛地低頭看向懷中那個沉甸甸的錢袋,那冰冷的銅錢觸感此刻變得無比滾燙,仿佛烙鐵灼燒著他的皮肉!買斷前塵?它……它都知道了什么?它究竟是誰?!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凍結了他所有的思維。他癱坐在冰冷的樹根上,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枯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老槐樹的濃蔭下,死一般的寂靜彌漫開來,只有遠處絳州城方向的喧囂,如同另一個世界的背景雜音,隱隱傳來。
王府的追兵終究未能踏足城西二十里這片荒僻之地。王七揣著那十吊如同烙鐵般滾燙的銅錢,帶著身邊這只徹底變得陌生而幽邃的墨兒,如同兩縷飄蕩的幽魂,晝伏夜出,避開一切人煙稠密的城鎮,專挑荒僻小路,一路向西。
風餐露宿,擔驚受怕。墨兒依舊棲息在他肩頭的舊竹籠里,但王七再也不敢輕易掀開籠衣。有時在無人的荒野露宿,借著篝火微弱的光,他會瞥見籠中那兩點幽藍的眸光,冰冷地注視著他,如同深淵的凝視,讓他遍體生寒,不敢對視。墨兒極少再開口,即使開口,那直接印入腦海的聲音也只剩下簡單的指引:“向左”、“避人”、“前行”。每一個指令都精準無比,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王七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旅人,而是一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被一股強大而神秘的力量牽引著,走向一個未知的終點。那十吊錢,他分文未動,仿佛那是沾滿劇毒的贓物,每一次觸碰都讓他心神不寧。墨兒那句“買斷前塵……可夠?”如同魔咒,日夜在他腦中盤旋,讓他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浸透單衣。
不知走了多少日夜,風塵已將王七染成泥塑木雕。當他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茫然地跟隨墨兒無聲的指引,機械地挪動腳步時,前方豁然開朗。一座巍峨雄渾、氣象萬千的巨大城郭,如同蟄伏的洪荒巨獸,赫然出現在地平線上。城墻高聳入云,色澤深沉如鐵,歷經無數烽火洗禮的墻磚沉默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與力量。城門上,兩個巨大的篆字在夕陽的余暉中反射著沉甸甸的光——“長安”。
古都長安,十三朝王氣匯聚之地。巨大的城門吞吐著絡繹不絕的人流車馬,喧囂的聲浪撲面而來,帶著帝都特有的繁華、厚重與喧囂的塵埃。王七站在護城河外,望著這氣象萬千的巨城,心中卻無半分游子歸鄉的喜悅,只有一片茫然與更深的疲憊。他下意識地看向肩頭的竹籠。籠衣之下,一片沉寂。
“入城。”那個冰冷空靈的聲音再次直接在他腦中響起,毫無波瀾。
王七如同提線木偶,隨著人流涌入這座千年帝都。長安的繁華遠勝絳州百倍,朱雀大街寬闊得令人咋舌,車如流水馬如龍。坊市林立,酒旗招展,胡商蕃客摩肩接踵,奇裝異服,異域腔調此起彼伏。絲竹管弦之聲從高門大戶內隱隱飄出,食物的香氣混雜著牲口糞便和人群汗水的味道,形成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帝都氣息。王七抱著鳥籠,如同一條誤入汪洋的小魚,在洶涌的人潮中艱難地、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他不知要去向何方,也不知墨兒要帶他去往何處。周圍的一切喧囂和色彩,都與他格格不入,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厚壁。
不知走了多久,喧囂漸遠。他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街巷。巷子深處,挑著一面褪色發白的酒旗,上書一個歪歪扭扭的“醪”字。簡陋的鋪面外,支著幾張油膩的矮桌條凳。一股濃郁辛辣的酒香混合著羊肉的膻氣,從店內飄散出來。這粗糲而熟悉的味道,竟讓麻木的王七感到一絲微弱的心安。
“進去。”墨兒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
王七依言,在靠墻一張最不起眼的油膩矮桌旁坐下。店伙是個懶洋洋的老頭,端來一碗渾濁的、浮著沫子的粗釀米酒和一碟撒著粗鹽粒、煮得稀爛的羊雜碎。劣酒刺喉,羊雜腥膻,王七卻如同嚼蠟般麻木地吞咽著,只求那一點辛辣能暫時驅散心底的寒意。他始終將鳥籠放在身旁的長凳上,籠衣低垂。
就在他低頭吞咽羊雜時,籠衣的一角被從里面輕輕頂開了一道縫隙。一只烏黑油亮、閃爍著幽藍微光的鳥喙探了出來,動作輕巧無聲。墨兒那對燃燒著幽藍火焰的眼眸,透過縫隙,靜靜地掃視著這簡陋嘈雜的鋪面,掃過那些袒胸露懷、大聲劃拳的腳夫,掃過那個昏昏欲睡的店伙老頭,目光最終落在王七那佝僂、疲憊、沾滿塵土的背影上。
那目光里,有深不見底的冰冷,如同亙古不化的玄冰;有一絲極淡、淡到幾乎無法察覺的、仿佛來自遙遠時光的悲憫,如同神祇俯瞰掙扎的凡人;然而,在那冰層與悲憫的最深處,卻跳躍著一點更加幽微、更加難以名狀的光芒——那并非嘲弄,而是一種……了然?一種洞悉了命運所有荒誕與殘酷后,歸于沉寂的漠然?如同看盡了千年興衰、人世輪回。
它無聲地注視著王七那卑微瑟縮的背影良久。終于,那冰冷空靈的聲音,帶著一絲奇異的、仿佛穿透了漫長時光的疲憊與疏離,再次直接烙印在王七的腦海深處:
“王七……”
“這十吊錢……”
“可曾贖清……”
“你……心中之罪?”
“哐當!”
王七手中的粗陶酒碗應聲脫手,砸在油膩的泥地上,摔得粉碎。渾濁的酒液濺濕了他破爛的褲腳和鞋面。他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猛地僵直了身體,從頭到腳一片冰涼!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再次攫住了他,比在絳州城外老槐樹下時更甚!
他不敢回頭,不敢去看那籠衣縫隙后的眼睛。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那十吊錢……贖罪?它果然……什么都知道!那些被他深埋心底、以為早已腐爛的秘密,那些午夜夢回時啃噬他良知的愧疚……在這千年帝都喧囂的街角,在這簡陋骯臟的酒鋪里,被一只鳥用最冰冷的聲音,無情地揭開了血淋淋的瘡疤!
就在這時,那店伙老頭打著哈欠,拖長了沙啞的嗓音,朝著后廚方向懶洋洋地吆喝了一聲:
“喂——再來一碗羊湯——”
“多——放——辣——子——嘞——!”
這聲帶著濃重秦腔、充滿了世俗煙火氣的吆喝,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巨石,猛地擊碎了這令人窒息的冰冷死寂。
幾乎是同時,王七身旁長凳上的竹籠里,一個截然不同的、帶著鳥雀特有的尖銳、急促,甚至有點滑稽腔調的聲音,迫不及待地、響亮地回應起來:
“要辣子!要辣子!多放!多放!墨兒也要!吱吱——!”
這聲音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與方才那冰冷空靈的質問判若兩“鳥”。仿佛那洞穿靈魂的審判從未發生,仿佛它又變回了那只只會學舌貪嘴的普通八哥。
王七被這突如其來的、荒誕至極的轉折驚得渾身一顫,猛地轉過頭。籠衣縫隙后,墨兒那燃燒著幽藍火焰的眼眸已然消失。此刻,只有一雙熟悉的、帶著點3和饞意的黑豆小眼,正巴巴地望著后廚的方向,小腦袋還一歪一歪地,似乎對那即將到來的“辣子”充滿了世俗的期待。
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王七淹沒。他呆呆地看著籠中那只仿佛瞬間“變回原形”的墨兒,又低頭看看自己濺滿酒液和泥污的破鞋,還有懷中那沉甸甸、仿佛隨時會灼穿衣服的十吊銅錢。贖罪?十吊錢?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一陣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不知是哭還是笑的怪異聲響。長安城喧囂的市聲,店伙的吆喝,食客的劃拳,遠處悠揚的胡琴……所有的聲音都重新涌來,匯成一股巨大而模糊的背景噪音。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錢袋,而是端起了桌上那碟僅剩的、冰冷的、膻味撲鼻的羊雜碎。油膩的湯水沾滿了他的手指。他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那粗糙的陶碟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