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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幼兒園

方言逃離了冰城,就像從一場災難中絕處逢生。

他迫切地抵達了下一個城市——未來城。

花朵幼兒園,像一枚甜蜜的糖果,鑲嵌在未來城中心城區——“明亮未來示范區”。

它的外墻,涂抹著飽和度驚人的粉、藍、黃,如同孩童用盡力氣擠出的顏料,又像是廉價糖果那層在陽光下會反光、在指尖揉搓會簌簌掉屑的塑料包裝紙。

這色彩并非歡愉的邀請,更像一層精心涂抹的油彩,用以遮蓋其下某種更為粘稠、難以言說的存在。

它早已超越其視覺上的粗俗,而深植于那套被命名為“啟蒙”、實為“粉飾”的教育模式之中。

推開那扇同樣被漆成明黃色的、吱呀作響的鐵門,仿佛踏入了一個由巨大積木搭建的舞臺布景。

滑梯、秋千、蹺蹺板一應俱全,材質嶄新得反光,卻冰冷得不帶一絲體溫。

空氣中漂浮著消毒水和人造香精混合的、過于潔凈的氣味,吸一口,肺葉都感到微微的刺痛。

這里的一切都太“像”一個幼兒園了,規整、鮮艷、無菌,唯獨缺少了屬于童年的、無序的活力,只剩一片被系統化消毒后遺留的真空。

最深刻的欺騙,并非成人世界心照不宣的爾虞我詐,而是成年人以“教育”之名,堂而皇之地將謊言鍛造成童言稚語的模具,從孩子牙牙學語之初便植入其舌根之下。

這些幼小的生命,被異化為精巧的道具,如同提線木偶,在成人精心布置的舞臺上,念誦著不屬于他們的臺詞,用以粉飾現實的裂縫,涂抹利益的溝壑,掩蓋那些不堪直視的塵垢。

方言游蕩到幼兒園附近時,被一陣異樣的聲浪拽住了腳步。

那聲音來自花朵幼兒園圍墻之內——整齊劃一,洪亮得近乎失真,帶著一種排練過千百次的表演腔調。

他停下腳步,透過華麗繁復的鐵藝圍欄向內望去。

一群穿著統一靛藍色制服的孩子,小臉蛋凍得如同熟透的蘋果,卻努力向上牽扯著嘴角,形成一種被稱作“標準笑容”的弧度。

他們圍著一個穿著銀狐毛領大衣、妝容精致得如同瓷器人偶的女人(后來知道是園長),正用夸張的、近乎歌唱的語調朗誦:

“我們生活在最美麗的城市,

陽光永遠普照,即便此刻天空

陰沉得如同即將崩塌的鉛灰色屋頂;

空氣無比清新,哪怕遠處

工廠的煙囪吞吐著墨汁般的濃煙,

仿佛要將整個蒼穹染成一塊骯臟的抹布;

人們相親相愛,即使街角

剛發生過一場因半塊發霉面包而起的、唾沫橫飛的撕扯。

我們是最幸福的孩子,

生活在這片充滿愛的、永不凍結的土地上!”

園長臉上堆砌著厚厚的、滿意的笑容,頭顱如上了發條般規律地點動,眼神銳利地掃過每一張小臉,無聲地傳遞著指令:“嘴角再揚高零點五厘米!”、“胸腔共鳴再足一些!”。

孩子們的眼神,在口號與口號之間那微不可察的縫隙里,偶爾會流露出一絲本能的迷茫與深深的倦怠,像被風吹皺的池水,但轉瞬即逝,立刻被那訓練有素的“熱情洋溢”所覆蓋。

他們的笑容,如同戴在臉上、焊死了接口的面具,無論內心如何掙扎、困惑,都必須完美地展示那被定義的“幸?!薄?

方言的眉頭鎖成了一個死結。然而,真正撕開這層面具的荒誕劇碼,在次日才隆重上演。

那天上午,一聲尖銳得如同防空警報的鈴聲,驟然撕裂了幼兒園人造的寧靜。

園長的聲音,通過布滿每個角落的喇叭,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亢奮傳遍園所:“緊急通知!市教育局‘未來之光’檢查組十分鐘后抵達!全員!一級表演狀態!啟動!”

瞬間,園內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攪動。

正在沙坑里挖掘的小手被粗暴拉起;攀爬架上懸掛的身影被迅速拽下;一個剛堆起歪斜雪人的小女孩,雪人被老師一腳踩塌。

老師們化身高效的舞臺監督,流水線般分發道具:每人一束永不凋謝、散發著塑料怪味的彩色花朵,以及一小盒胭脂——孩子們被要求互相涂抹,在凍得發青的小臉上制造出“健康紅潤”的假象。

方言再次透過圍欄,目睹了這出精心編排的默劇。

孩子們被迅速排列成整齊的迎賓方陣,手持塑料花,僵硬地站在大門內側。

當那輛噴著“未來之光”金字的黑色轎車緩緩駛近時,他們如同被按下了同一個開關,齊聲高喊,聲浪震落了圍欄上幾片薄薄的積雪:“歡迎領導蒞臨指導!花朵幼兒園是未來城最溫暖、最光明的港灣!”

隊伍前排,一個瘦小的男孩因過度緊張,將“光明”喊成了“凍硬”。

話音未落,他瞬間被一個強壯的女老師拽離位置,塞到隊伍最后。

一個笑容弧度早已測量達標、眼神空洞的“替補演員”無縫嵌入他的空缺,仿佛那個失誤從未發生。

檢查組一行,穿著筆挺的深色大衣,表情嚴肅地在園長陪同下巡視。

在一個“模擬自然角”(掛著塑料藤蔓、擺著幾盆蔫頭耷腦的假花)前,一位戴眼鏡的領導隨意點了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小朋友,告訴伯伯,幼兒園的午餐好吃嗎?”

小女孩不假思索,清脆地回答:“可好吃啦!每天都有香噴噴的大肉!”

方言的心猛地一沉——就在昨天黃昏,他親眼看見廚房的后門打開,一筐邊緣長著可疑綠毛的面包被拖進去,不久后,里面就傳來了切剁硬物的篤篤聲。

園長立刻上前一步,笑容像一朵驟然盛開的塑料花:“領導您看,我們特別注重營養均衡和口味引導,連最挑食的‘小豆丁’們,在我們這兒都吃得津津有味,一粒米都不剩呢!”

她巧妙地用手掌在小女孩后背輕輕一推,仿佛在給一個玩偶上發條,示意她“笑得再燦爛些”。

每月一度的家長開放日,是花朵幼兒園最盛大的“慶典”。

方言作為“特邀社會觀察員”,得以深入這精心構建的幻境核心。

教室里掛滿了色彩斑斕的“兒童作品”——紙盤做的小太陽、毛線粘的彩虹、橡皮泥捏的小動物。然而,細看之下,那些剪裁過于精準,粘貼過于平整,色彩搭配過于“和諧”,全然不見孩童應有的笨拙與率真。

后來方言得知,所有“杰作”皆出自幾位心靈手巧的老師之手,孩子們的任務只是在家長面前,象征性地涂抹幾下膠水,或是在畫紙上留下幾道無關緊要的筆觸。

表演環節是重頭戲:情景劇《幸福的一天》。孩子們穿著同樣鮮艷的戲服,在鋪著綠色塑料草坪的“操場”上奔跑,笑容標準地對著空氣揮手,與扮演“友善鄰居”的同學擁抱。

劇情高潮,他們齊聲合唱:“我們的城市像花園,沒有煩惱只有甜!天空湛藍無煙塵,人人臉上笑開顏!”

方言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個扮演“鄰居”的小男孩身上。

在一次轉身的間隙,男孩飛快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不是灰塵,是排練了無數次仍無法抑制的生理性淚水,顯然,那些關于“湛藍天空”和“無煙塵”的臺詞,與他每天望向窗外所見的那片灰蒙蒙、嗆人的現實,形成了尖銳的諷刺。

“親子心靈對話”環節,老師要求家長與孩子共同在一張特制的、印著笑臉與彩虹的心形卡片上寫下“本月最幸福的一件事”,并當眾朗讀。

一個頭發微卷的男孩,在母親略顯尷尬的注視下,工整地寫下:“媽媽每天下班后都陪我讀書到深夜,給我講星星的故事,我覺得最幸福。”

老師眼疾手快,一把抽過卡片,如同展示戰利品般高高舉起,聲音充滿感染力:“各位家長請看!這就是我們‘家園共育’結出的最甜美的果實!愛的陪伴,是給孩子最好的教育!”

方言卻記得,男孩的母親在附近紡織廠做三班倒,深夜回家時,孩子早已在疲憊中沉沉睡去。

那張卡片上的字句,如同空中樓閣般虛幻。

在名為“語言凈化與陽光表達”的特色課上,老師發給每個孩子一張特制的、散發著淡淡檸檬香氣的“心聲卡”,要求寫下“對我們美麗未來城的一個小小建議或期待”。

一個叫歡歡的女孩,咬著鉛筆頭,認真寫下:“我希望城西的大煙囪別再冒黑煙了,爸爸晚上咳嗽得睡不著覺。”

老師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瞬間鎖定了這張卡片。

她飛步上前,一把奪過,在全班孩子驚恐的注視下,“嘶啦——嘶啦——”,將卡片撕得粉碎,紙屑如灰色的雪片飄落。

“歡歡同學!”老師的聲音冰冷而嚴厲,“這種負面、陰暗的想法,會嚴重損害我們城市的陽光形象!是‘語言病毒’!重寫!寫你為未來城日益增多的藍天感到驕傲!”

歡歡低著頭,肩膀微微抽動,默默拿起另一張散發著虛偽香氣的卡片。

方言曾偶然窺見更為極端的一幕:一個稍大些的男孩,因為忍不住向接他的爺爺抱怨午餐面包有怪味,第二天便被帶進了一間掛著“思過室”牌子的、沒有窗戶的小屋。

整整三天。老師們輪流進去,聲音溫柔卻不容置疑:“小樂啊,有些話,說出來會讓大家都不開心,會讓我們的幼兒園蒙羞,會讓關心我們的人失望。這不是說謊,這是為了更大的‘好’,是為了讓你成為更懂事、更優秀的‘未來之星’。記住,保持微笑,說大家愛聽的話?!?

男孩出來時,眼神像蒙上了一層灰翳,走路輕飄飄的,再面對午餐盤里可疑的食物,他只會咧開嘴,露出練習過無數次的標準微笑,說:“謝謝老師,真好吃。”

為了沖擊“市級示范幼兒園”那面鍍金的牌匾,園長下達了“百日微笑攻堅”指令。

孩子們每天放學前必須經歷一項新的儀式——“微笑弧度達標認證”。

一位表情刻板如石雕的女老師,手持一個銀光閃閃、形似小號卡尺的精密儀器(據說是從淘汰的牙科設備改造而來),挨個測量孩子們嘴角上揚的精確角度。

儀器發出冰冷的“嘀嘀”聲,合格者綠燈亮起,不合格者紅燈閃爍,并需留校進行“微笑肌強化訓練”,對著鏡子反復練習,直至嘴角抽搐。

方言曾看到一個圓臉的小女孩,因為連續三天“微笑弧度”未能達標,被取消了參加“六·一”盛大演出的資格。

她獨自蜷縮在積木區的角落,肩膀無聲地聳動。

一位路過的老師停下腳步,并非安慰,而是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周圍孩子聽見的聲音說:“別哭!你的負面情緒會污染集體榮譽的空氣!再哭,就去‘思過室’想想清楚!”

幼兒園的壓軸活動是“陽光語言藝術周”——“金葵花杯·最佳陽光創意表達”評選。

每周班會,孩子們都需要上臺講述一個自己“創作”的、充滿“正能量”的“美好故事”。

由老師和幾名“微笑標兵”組成評委團,評選出“最具感染力陽光創意獎”。

獲獎者將得到一枚沉甸甸的、金光閃閃(實為廉價鍍銅)的葵花勛章。

一個名叫糖糖的女孩,憑借其“杰作”蟬聯數周冠軍。

她那雙過早失去童真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用一種刻意天真的語調朗誦道:“那天放學,我抬頭一看!哇!就在我們城市灰蒙蒙、像蓋著大被子的天空上,掛著一道好美好美的彩虹!它有七種顏色,比幼兒園墻上的畫還要鮮艷!它彎彎的,像一座閃閃發光的大橋,一頭連著我家冒煙的煙囪,一頭連著天上神仙的花園!老師說,這是我們未來城越來越好的象征!”

掌聲雷動。園長親自為她佩戴勛章。

方言在隨身攜帶的、紙質粗糙的筆記本上,用顫抖的筆跡記下這一幕,感到一股來自靈魂深處的寒意——孩子們不僅被訓練說謊,更被鼓勵將謊言編織成“藝術”,并以此為榮。

方言感到一種比冰城更刺骨的窒息。

這窒息并非源于目之所及的色彩壓抑,而是源于入冰城一般彌漫在空氣中、深入骨髓的冷漠,以及這種自上而下、根植于最稚嫩心靈深處的制度化謊言。

這些被成人世界精心操控的幼小生命,從懵懂初開便被強行戴上微笑的面具,灌輸了言不由衷的語法。

這如同在剛剛破土的嫩芽上,刻下扭曲的毒紋,謊言如同寄生的藤蔓,其根須將悄然扎入心靈深處,汲取純真的養分,最終扭曲、異化那本應自然生長的靈魂。

在離這座被教條和謊言共同占領的城市不遠處,真實的、廣袤無垠的達克沙漠,正以一種沉默而不可阻擋的態勢,緩慢地、一寸寸地吞噬著大地,向著城市的邊緣無情推進。

黃沙的浪潮,或許終將淹沒這鋼筋水泥的堡壘。

然而,這座城市的消亡,其根源絕不僅僅是物理意義上沙漠的入侵——那不過是一個易于歸咎的、外在的顯影。

更為致命、更為徹底的消亡,早已在內部完成:那是由冷漠澆筑、由謊言喂養、由異化的教育催生出的、無邊無際的精神荒漠。

謊言肆虐的毒素,是比任何流沙都更高效、更徹底的吞噬者。

方言在他那本褶皺的筆記本上,畫下一個巨大、扭曲、嘴角咧到耳根的笑臉面具。

在面具空洞的眼窩下方,他用力寫下:

“當孩童學會為虛假的彩虹歡呼,

當微笑成為肌肉的精確刻度,

當勛章只為精巧的謊言加冕,

城市便已掘好了自身的墓穴。

沙漠不在城外步步緊逼的沙丘,

而在每一顆被流沙侵蝕的童心里。”

他重重合上筆記本,紙張發出沉悶的嘆息。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裹挾著深沉的悲憫,如同未來城永不消散的霧霾,沉沉地壓在心頭。

他知道自己無法撼動這精心構建的謊言之塔,無法阻擋那精神沙丘的蔓延。

他只能這記錄下的扭曲景象,能如一枚投向死水的石子,激起一絲微瀾,讓某些沉睡的心,在黃沙徹底掩埋之前,聽見那來自純凈本源的、微弱的哭泣與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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