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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劍

法租界,霞飛路小院。

晨光熹微,穿透高大的梧桐樹葉,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露水凝在院角的幾叢晚香玉上,空氣里彌漫著清冽的草木氣息,暫時驅散了屋內濃重的藥味。

陳默赤裸上身,只著一條單褲,立于院中。他身形挺拔,肌肉線條在晨光下起伏,卻帶著一種繃緊的、不自然的僵硬。左肩和右肩的傷口早已結痂,留下兩道深色的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盤踞。但更觸目驚心的,是他左臂至肩頸處——那原本深暗如墨的烏鴉印記,此刻顏色更深沉,邊緣蔓延出絲絲縷縷的、如同活物般的青黑色紋路,爬上了他的鎖骨,甚至向心口方向侵蝕了幾分。紋路在清晨的微光下,隱隱散發著不祥的微光,帶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灼痛與冰冷交替的折磨。

他閉著雙眼,嘗試運轉八極真解中的“沉墜勁”,試圖將氣血沉入丹田,壓制那蠢蠢欲動的邪毒。汗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滴在微涼的青磚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經脈的劇痛,仿佛有無數細小的冰針在血管里游走、穿刺。他能感覺到邪毒的力量在體內左沖右突,如同被囚禁的兇獸,每一次沖擊都讓那蔓延的紋路更加清晰一分,也讓他對身體的掌控感減弱一分。

“噗!”一口帶著絲絲青黑色的逆血不受控制地涌上喉頭,被他強行咽下,喉間一片腥甜。

“還是不行…”陳默睜開眼,眼神里充滿了壓抑的煩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孫一指的藥只能延緩壞疽蔓延和滋養崔鐵手的殘軀,對他體內的邪毒,除了暫時壓制,并無根本解決之法。他能感覺到,這股源自八岐大蛇的陰毒力量正在逐步侵蝕他的根基,改變他的體質,甚至…影響他的心神。昨夜夢中,那忍者頭顱在拳下碎裂的觸感、血霧噴濺的溫熱是如此清晰,竟讓他產生了一種扭曲的快意,驚醒后冷汗涔涔,胃里翻江倒海。

“心浮氣躁,氣血逆沖,只會讓邪毒更易侵蝕你的神智。”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廊下傳來。

李青山不知何時已站在廊柱旁,他換上了一身干凈的青布長衫,左臂的傷處被寬大的袖子遮掩,但臉上的疲憊和眼中的憂慮卻無法掩飾。他看著陳默左臂那愈發猙獰的印記,眉頭緊鎖如川。“孫老的藥,只能治標。要真正壓制甚至化解這邪毒,恐怕…還是要落在血紋石和八極歸一之術上。”

“師父,崔師叔他…”陳默轉身,看向緊閉的客房窗戶。崔鐵手依舊在沉睡,氣息微弱但平穩了許多,孫一指的手段堪稱神異,琵琶骨和膝蓋的傷口在那些奇特的藥膏作用下,竟有緩慢收口的跡象,壞疽也被控制住了。只是人,依舊沒有醒來的征兆。

“老崔的命暫時保住了,但何時能醒,孫老也說不準,只能靠他自己的意志和…天意。”李青山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無奈,他走到陳默身邊,目光落在那蔓延的邪毒印記上,眼神銳利如刀,“倒是你,默兒。邪毒侵蝕的速度在加快。我們等不起老崔醒來再去找血紋石了。必須主動出擊!”

“可是線索…”陳默握緊拳頭,指節發白,“崔師叔留下的密匙指向周老板,可周老板也說那木片上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機關的密匙,具體指向何處,連他也毫無頭緒。柳生家將血紋石藏得極深,如同大海撈針!”

“所以,你需要新的力量。”一個略顯圓潤但此刻異常沉穩的聲音響起。周通穿著一身絲綢馬褂,手里盤著兩個油亮的核桃,從客廳走了出來。他臉上少了往日的市儈笑容,多了幾分凝重。“邪毒兇猛,八極真解剛猛暴烈,與之相沖。強行壓制,如同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反噬焚身。你需要一種能疏導、能調和的力量。”

陳默和李青山都看向周通。

周通踱步到院中,目光掃過陳默:“我認識一個人,或許能幫你。他不在江湖,卻曾是江湖上最鋒利的劍。如今隱居在閘北的弄堂深處,脾氣比孫一指那老怪物還怪。他的劍,不求殺伐,只求‘守心’,講究以意御氣,以氣御劍,劍意圓融,如封似閉。或許…他的路子,能幫你找到一絲控制邪毒、不為其所制的法門。”

“劍?”陳默微微一怔。他自幼習拳,八極拳便是他的根,他的魂。拳是身體的延伸,是力量的直接爆發。劍,對他而言是陌生的兵器。

“對,學劍!”周通肯定道,“不是讓你棄拳從劍,而是借劍意磨礪心性,疏導那過于剛猛暴烈的邪毒之力!劍乃百兵之君,其意中正,其形靈動,或能成為你體內那兩股沖突力量的緩沖與橋梁。那位先生,姓莫,名七,人稱‘殘劍’莫七。年輕時劍法通神,后來…唉,遭逢大變,斷了一臂,心氣也折了。但劍意修為,深不可測。我已托人遞了拜帖,言明是故友之后,身患奇癥,求他指點迷津。他…勉強答應見你一面。能否得他指點,看你造化。”

李青山沉吟片刻,看向陳默:“周老板所言有理。拳腳之道,你已得八極精髓,剛猛有余,然邪毒亦是至陰至邪的剛猛之力,硬碰硬終非長久。劍道講究陰陽相濟,剛柔并蓄,或許真是一條路。去試試吧,默兒。多一分力量,便多一分找回血紋石的希望,也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他看著陳默左臂蔓延的紋路,眼中痛惜更深。

陳默感受著左腕那如同烙鐵般的灼痛,體內邪毒又在隱隱躁動。他深吸一口氣,壓下那股想要破壞一切的暴戾沖動,眼神重新變得冰冷而堅定:“我去。”

“好!”周通點頭,“事不宜遲,今日午后我便讓阿強帶你去閘北。不過在此之前…”他話鋒一轉,看向李青山,“青山兄,濟南那邊,有消息了。”

李青山和陳默精神一振。

“蘇影姑娘托人輾轉送來了信。”周通從袖中取出一封沒有署名的信箋,遞給李青山,“孩子們大部分都安置妥當了,分散在幾個可靠的莊子里,有專人照看,也請了郎中調理身體。只是…”

“只是什么?”陳默心頭一緊,立刻想到那個紅頭發、氣息微弱的小女孩。

“那個叫小荷的女孩,情況最糟。”周通嘆了口氣,“邪毒雖被血引術拔除,但身體根基被八岐毒液侵蝕得太深,一直昏迷不醒,高燒不退,藥石難進。蘇影姑娘想盡辦法,也只能勉強吊住她一口氣。還有…小石頭那孩子,日夜守著他妹妹,人也瘦脫了形…”

陳默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眼前瞬間閃過紗廠囚室里,小荷被綁在石臺上抽取生命力的慘狀,以及小石頭抱著燒焦布娃娃、滿臉煙灰淚痕的模樣。一種強烈的愧疚感和責任感涌上心頭。是他和師父將他們救出地獄,卻沒能給他們一個安穩的未來。

“我要回濟南!”陳默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去看看他們!”這念頭無比強烈,甚至暫時壓過了對邪毒的憂慮。那些孩子,是他和師父、蘇影拼死救下的希望,是黑暗血腥中殘存的光。他必須親眼看到他們安好,尤其是小荷和小石頭。

李青山看著陳默眼中那份不容動搖的堅決,又看了看信箋,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也好。去看看孩子們,也…看看蘇姑娘。她一個人撐著,不容易。順便,再探探濟南的動靜。柳生宗矩雖放我們離開滄州,但絕不會善罷甘休,濟南是他們的老巢,或許能尋到血紋石的新線索。”他頓了頓,看向周通,“周老板,上海這邊…”

“放心!”周通拍著胸脯,“老崔這里有我看著,孫老留下的藥按時用著。莫七先生那邊,只要陳默能學得一二分本事,便是造化。你們去濟南,一切小心!我讓吳師爺安排最快的火車票,再準備些錢和路上用的東西。”

午后,閘北。與法租界的優雅寧靜截然不同,這里是產業工人的聚集地,工廠的煙囪林立,空氣中彌漫著煤煙和機油的味道。狹窄擁擠的弄堂如同迷宮,晾曬的衣服如同萬國旗般掛在頭頂。

阿強帶著陳默,在一處極其偏僻、堆滿廢棄機器零件的死胡同盡頭停下。一扇低矮、破舊的木門,毫不起眼。阿強上前,按照特定的節奏叩響了門環。

許久,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只渾濁、冷漠、帶著審視的眼睛出現在門縫后,掃過阿強,最后定格在陳默身上。那眼神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靈魂深處。

“莫先生,這位就是周老板提過的陳默兄弟。”阿強連忙躬身道。

門縫開大了些。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灰色布褂,身形瘦削佝僂的老者出現在門口。他左臂的袖子空空蕩蕩,挽在腰間,右手卻異常穩定,骨節粗大。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臉,布滿刀刻般的皺紋,一道猙獰的疤痕從左額角斜劃至右下巴,幾乎毀掉了半張臉,剩下的半邊臉也如同枯木般毫無表情。正是“殘劍”莫七。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那只完好的獨眼,死死地盯著陳默,目光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人喘不過氣。尤其當他的視線掃過陳默左臂那被衣袖遮掩、卻依舊透出詭異氣息的位置時,那渾濁的獨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隱晦、難以言喻的精光,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其危險又極其“有趣”的東西。

“進來。”莫七的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丟下兩個字,便轉身走進屋內。

屋內光線昏暗,陳設簡陋到了極點,只有一桌一椅一床。唯一的“奢華”,便是掛在墻上的一柄劍。劍鞘古樸,布滿劃痕,劍柄被摩挲得油亮,透著一股歷經滄桑的沉重感。沒有寒光四射,卻自有一股沉寂的鋒芒。

莫七走到墻邊,伸出獨臂,取下了那柄劍。他的動作很慢,很穩,仿佛在捧著一件稀世珍寶。他走到屋子中央,背對著陳默,用僅存的右手緩緩拔劍。

“鏘…”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越悠長的劍鳴,在狹小的空間內響起,仿佛能洗滌人心中的塵埃。劍身并非想象中的寒光閃閃,反而呈現出一種溫潤內斂的灰青色,劍脊筆直,刃口薄如蟬翼。

“劍,不是用來殺人的。”莫七背對著陳默,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至少,我的劍不是。”他緩緩抬起獨臂,灰青色的劍尖斜指地面,整個人的氣勢瞬間變了。那股佝僂、暮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同山岳般沉穩、又如流水般綿長的意境。他明明只有一臂持劍,動作也極其緩慢,只是幾個簡單的起手式——提、點、抹、帶…卻仿佛蘊含著無窮的變化和力量,劍尖在空氣中劃過玄奧的軌跡,無聲無息,卻引動著周圍的氣流隱隱環繞。

陳默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看著。他不懂劍法,卻能從莫七那緩慢、凝重、充滿韻律的動作中,感受到一種與八極拳截然不同的“力”。那是一種內斂的、流動的、生生不息的力量,如同大地承載萬物,如同江河奔流不息。更讓他心神劇震的是,當莫七的劍意展開時,他左臂那躁動不安的邪毒,竟仿佛被一股無形的柔和力量撫過,出現了一剎那的凝滯和舒緩!雖然只有一瞬,卻如同在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微光!

“看到了什么?”莫七緩緩收勢,劍鳴余音裊裊。他轉過身,那只渾濁的獨眼銳利地盯著陳默。

“…”陳默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形容。是那玄奧的軌跡?是那引動氣流的韻律?還是那讓邪毒短暫平靜的感覺?

“是‘活著’。”莫七替他回答了,聲音低沉,“萬物皆有呼吸,有脈絡。劍,是死的。但握劍的人,是活的。劍意,便是人心與天地之息的共鳴。你的心亂了,被污濁、暴戾的東西纏住了,你的‘氣’就亂了,堵了,最終會反噬己身,走向毀滅。”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陳默的左臂,意有所指。

“想學嗎?”莫七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

“想!”陳默毫不猶豫,眼神灼熱。他感受到了,這或許真的是他控制邪毒、甚至活下去的關鍵!

“好。”莫七將手中的劍歸鞘,隨手拋給陳默,“拿著。”

陳默下意識接住。入手微沉,劍鞘冰涼。就在他手指觸碰到劍柄的瞬間,異變陡生!

“嗡——!”一股冰冷刺骨的邪毒之力仿佛受到了刺激,瞬間從左腕印記爆發,如同毒蛇般沿著手臂經絡瘋狂竄向心脈!與此同時,那古樸的劍鞘和劍柄上,仿佛也傳來一股溫潤卻極其堅韌的“氣”,試圖阻擋和疏導那股暴戾的邪毒!

兩股力量在陳默體內猛烈碰撞!

“呃!”陳默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左臂的印記青光大盛,紋路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動,劇痛幾乎讓他握不住劍!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邪毒的狂暴和劍鞘上傳來的那股溫和卻堅韌力量的對抗!

莫七的獨眼死死盯著陳默左臂衣袖下透出的青光,以及陳默臉上痛苦與掙扎交織的表情,渾濁的眼底深處,那絲“有趣”的光芒更盛了,甚至帶上了一絲…狂熱?

“握住它!”莫七的聲音如同驚雷,在陳默耳邊炸響,“感受它!你的敵人不是劍!是你自己體內那條失控的‘毒龍’!用你的意志,引導劍的氣,去梳理,去疏導!堵不如疏!壓不如導!讓它順著你想要的方向走!記住‘活著’的感覺!”

陳默咬緊牙關,牙齦滲出血絲。他強迫自己不去抗拒那鉆心的劇痛,而是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去“感受”那兩股力量的碰撞點。他嘗試著,極其艱難地,用意念去“引導”劍鞘上傳來的那股溫潤氣流,不再硬擋邪毒,而是如同溪流引導洪水般,嘗試在邪毒狂暴的沖擊路徑上,開辟一條細微的“河道”…

這個過程痛苦萬分,如同在沸騰的巖漿中用冰針開辟通路。每一次嘗試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但他能感覺到,當那股溫潤的“劍氣”成功引導一絲邪毒之力偏離原本暴走的軌跡時,整體的沖突和痛苦,似乎真的減弱了一絲!雖然只是杯水車薪,卻讓他看到了希望的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陳默渾身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般,大汗淋漓,左臂的灼痛感稍減,那暴走的邪毒終于暫時平息下去,重新蟄伏。他手中的劍,依舊冰涼,卻仿佛與他有了一絲微弱的聯系。

莫七一直冷冷地看著,直到陳默的氣息稍稍平穩,才緩緩開口:“每日辰時,來此兩個時辰。握劍,靜立,感受劍的‘呼吸’,感受你自己體內那股‘惡力’的流向。什么時候你能握著它一個時辰,體內氣息不亂,邪毒不起波瀾,我再教你下一步。”他頓了頓,獨眼中閃過一絲復雜,“記住,劍是死的,人是活的。劍意即心意。守不住心,再好的劍法,也是殺己的刀。”

陳默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莫七,鄭重地抱拳躬身:“多謝先生!弟子陳默,明日必到!”

離開莫七那如同墳墓般寂靜的小屋,陳默感覺自己的精神異常疲憊,仿佛經歷了一場大戰,但內心卻多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清明。那柄古樸的長劍被他用布仔細包裹,背在身后,劍鞘上傳來的微涼觸感,竟讓他左臂的灼痛都減輕了幾分。

回到霞飛路小院,吳師爺已將前往濟南的火車票和路上所需準備妥當。李青山也已收拾停當,血紋刀依舊用布包裹著。

“見到莫先生了?如何?”李青山問道。

“他…很怪。但…他的劍意,或許真能幫我。”陳默言簡意賅,眼神中帶著一絲疲憊,卻也有一種找到方向的堅定。

“那就好。”李青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準備一下,晚上就出發。早去早回。老崔這里,有周老板和吳師爺照應。”

是夜,上海北站。汽笛轟鳴,巨大的蒸汽機車噴吐著濃煙,拖著長長的綠色車廂,駛離了燈火輝煌的上海灘,一頭扎進沉沉的夜色,向著北方疾馳。

火車在鐵軌上哐當作響。陳默和李青山擠在硬座車廂里,周圍是形形色色、昏昏欲睡的旅客。陳默抱著那柄用布包裹的長劍,靠在冰冷的車窗上,閉目養神。他在心中默默回想著莫七那緩慢而充滿韻律的起手式,感受著背后長劍那若有若無的“呼吸”,嘗試著用意念去梳理體內那股蟄伏的、冰冷的邪毒之力。每一次意念的引導,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帶來細微的刺痛,卻也帶來一絲掌控感。

李青山則警惕地觀察著車廂內外的動靜,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刀柄附近。柳生家的陰影,無處不在。

兩天一夜的顛簸后,熟悉的濟南城墻再次出現在視野中。比起離開時,城門口的盤查似乎更加森嚴,北洋新軍的崗哨增加了不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息。李青山和陳默利用周通提供的假身份,有驚無險地進了城。

他們沒有去周記商行,也沒有聯系任何人。按照蘇影信中留下的地址,兩人如同普通的訪客,雇了輛馬車,徑直前往千佛山腳下、遠離城區的一個靜謐村莊。

馬車在村口停下。時值傍晚,夕陽給錯落的農舍披上一層柔和的金光。村口的大槐樹下,幾個孩童正在追逐嬉戲,笑聲清脆。當看到馬車和從車上下來的陳默、李青山時,一個眼尖的孩子突然大喊起來:“是默哥哥!是李叔!蘇姐姐!默哥哥他們回來啦!”

這聲呼喊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很快,從幾戶農舍里跑出更多的孩子,以及幾個負責照看他們的婦人。孩子們的臉上帶著驚喜、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經歷創傷后的怯懦。他們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叫著“默哥哥”、“李叔”。

陳默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尋。終于,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小石頭。他比在濟南時更瘦了,小臉蠟黃,但眼神卻亮了許多。他牽著一個頭發枯黃、身形瘦小、眼神有些呆滯的女孩,正是他的妹妹小荷!小荷穿著干凈的碎花布衫,雖然依舊瘦弱,臉上也沒什么血色,但那雙曾經空洞的眼睛,此刻卻有了焦距,正怯生生地看著陳默。

“小石頭!小荷!”陳默幾步上前,蹲下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看著小荷,輕輕摸了摸她枯黃的頭發,“小荷…你…認得我嗎?”

小荷眨了眨大眼睛,似乎在努力辨認。過了幾秒,她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極其微弱的笑容,用細若蚊吶的聲音,清晰地吐出兩個字:“默…哥…哥…”

這一聲,如同天籟!瞬間擊中了陳默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一路上的疲憊、體內的邪毒、殺人的陰影、對未來的憂慮…仿佛在這一刻都被這聲稚嫩的呼喚融化了。他眼眶一熱,用力地點點頭,喉嚨哽咽:“哎!是我!小荷真乖!”

小石頭也紅了眼眶,緊緊拉著妹妹的手,對陳默說:“默哥,妹妹前天才醒的!燒退了,也能喝點粥了!蘇姐姐說…說妹妹會好起來的!”

“好!好起來就好!”李青山的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他環視著這些被救出來的孩子,雖然一個個都帶著或多或少的創傷痕跡,但眼中已經沒有了當初在紗廠囚室里的那種死寂絕望,重新燃起了屬于孩童的光彩。這比什么都重要。

這時,一個清瘦的身影從旁邊的農舍里快步走出。一身素凈的藍布旗袍,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后,臉上帶著疲憊,卻難掩那份堅韌和秀美,正是蘇影。她看到李青山和陳默,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目光落在陳默臉上,看到他眉宇間深藏的疲憊和左臂衣袖下隱隱透出的不祥氣息時,驚喜又化作了濃濃的擔憂。

“李前輩!陳默!”蘇影迎了上來,“你們…怎么突然回來了?崔大叔他…”

“老崔命保住了,但還沒醒。”李青山簡單說道,“我們來看看孩子們,也來看看你。辛苦你了,蘇姑娘!”

“我沒事。”蘇影搖搖頭,目光依舊停在陳默身上,“倒是你…陳默,你的傷…還有那邪毒…”

“暫時無礙。”陳默避開她關切的目光,看向孩子們,“看到他們好好的,比什么都強。”

當晚,在蘇影暫住的農家小院里,眾人圍坐。孩子們吃過飯,被婦人帶去休息了。小荷也喝了藥,沉沉睡去,小石頭守在她床邊,寸步不離。

蘇影詳細講述了孩子們的情況:大部分孩子身體都在恢復,只是精神上還有些驚悸,夜里常做噩夢。最麻煩的是小荷,雖然醒了,但身體極其虛弱,反應也有些遲鈍,需要長期調養。還有兩個孩子,因為被抽取生命力過多,留下了永久的殘疾。“柳生家…造孽太深!”蘇影的聲音里充滿了刻骨的恨意。

“柳生家最近在濟南有什么動靜?”李青山沉聲問道。

蘇影神色一凝:“很安靜。紗廠被燒毀后,明面上的東瀛商會收斂了許多。但我收到消息,他們似乎在暗中轉移一些東西,而且…和德國領事館的往來更加密切了。我懷疑…他們可能在準備新的據點,或者…新的實驗!”她看向陳默,“血紋石…有線索了嗎?”

陳默搖搖頭,將上海之行和莫七的事情簡單說了。

“劍…”蘇影若有所思,“若能幫你控制邪毒,便是好事。”她頓了頓,壓低聲音,“陳默,還有件事…小荷醒來后,有時會指著你的方向,說‘光’…很害怕的樣子。我猜…她可能對你的印記還有感應?”

陳默心中一震,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臂。那印記在皮膚下隱隱灼熱。

夜色漸深。孩子們都已安睡。陳默獨自一人走出小院,來到村外的小河邊。月光如水,灑在潺潺的流水上。他解下背后包裹的長劍,握在手中。劍鞘冰涼,那股溫潤的“氣”似乎與這寧靜的夜色融為一體。

他閉上眼,摒棄雜念,按照莫七所教,嘗試著去感受劍的“呼吸”,去感受自己體內那蟄伏的邪毒之力。這一次,或許是身處安寧的環境,或許是孩子們的笑容和小荷的呼喚給了他力量,他心神異常平靜。意念沉入體內,如同輕柔的溪流,緩緩拂過那冰冷狂暴的邪毒。沒有強行壓制,沒有激烈對抗,只是溫和地引導、撫平…

漸漸地,那股邪毒的躁動平息下去,左臂的灼痛感也減輕了許多。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弱卻真實的掌控感,在他心中升起。

月光下,陳默靜立如松,手中長劍雖未出鞘,卻仿佛與他融為一體。冰冷的劍意與體內蟄伏的邪毒,在一種奇異的平衡中暫時共存。遠方,濟南城的輪廓在夜色中沉寂,新的風暴,或許已在暗中醞釀。但此刻,他心中只有孩子們安睡的呼吸聲,和手中這把能帶給他一線生機的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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