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渾濁的江水拍打著“江安號”巨大的鐵殼船身,發出沉悶的聲響。汽笛長鳴,撕破了清晨薄霧籠罩下的寧靜。上海,這座遠東第一的繁華巨埠,如同一頭蟄伏在江海交匯處的巨獸,在迷蒙的水汽中顯露出它龐大而復雜的身軀。
外灘,十里洋場。哥特式、巴洛克式、羅馬式的洋樓鱗次櫛比,巨大的花崗巖廊柱訴說著殖民者的威嚴。江面上,掛著各國旗幟的輪船穿梭不息,小舢板如同靈活的游魚在其間穿梭。碼頭上人聲鼎沸,苦力們喊著號子,搬運著如山般的貨物,洋人紳士淑女們打著陽傘,在持槍巡捕的護衛下,踩著高跟鞋或锃亮的皮鞋,踏上這片被稱為“冒險家樂園”的土地??諝庵谢祀s著江水的腥氣、煤煙、汗味、香水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躁動不安的活力。
李青山背著依舊昏迷不醒、被厚毛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崔鐵手,每一步踏在搖晃的舷梯上都顯得異常沉重。他佝僂著背,左臂的傷處雖經船上簡陋處理,依舊隱隱作痛,臉色是失血過多的灰敗。連日來的煎熬、傷痛和巨大的精神打擊,讓這個硬漢也顯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蒼老。
陳默緊隨其后,臉色同樣蒼白,但眼神卻如同淬煉過的寒鐵,冰冷、警惕地掃視著碼頭上的每一個人。肩頭的兩處刀傷在紗布下隱隱作痛,體內蟄伏的邪毒更像是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左腕的印記在衣袖下傳來持續的、令人不安的灼熱。他手中緊握著血紋刀的刀鞘——那把飽飲鮮血的兇器此刻也如同主人一樣,收斂了鋒芒,被破布仔細包裹著。碼頭上光怪陸離的景象、各色人等混雜的氣息,并未讓他感到絲毫新奇,反而加重了內心的不安。這里,是比濟南、滄州更龐大、更復雜的叢林。
“師父,周老板的人…”陳默壓低聲音,目光在混亂的人群中搜尋。臨行前,劉三炮托人輾轉給周通發了加密電報,告知船名和大致抵達時間。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上海,周通是他們唯一的指望。
李青山微微點頭,眼神同樣銳利地掃視著。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藏青色長衫、戴著圓頂禮帽、身材精瘦的中年男子,帶著兩個伙計模樣、眼神精干的青年,快步從一堆貨物后繞出,徑直向他們走來。
“青山兄!”中年男子聲音不高,帶著明顯的山東口音,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焦急和關切,“可算等到你們了!一路辛苦了!”他正是周通派來接應的心腹,姓吳,人稱“吳師爺”,是周記商行在上海灘的總管事。
“吳師爺!”李青山看到熟人,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弛一絲,“老崔他…”
吳師爺目光落在李青山背上那毫無生氣的“包裹”上,眼中閃過一絲震驚和痛惜,連忙示意身后兩個伙計:“快!搭把手!小心點!”兩個伙計訓練有素地上前,極其小心地將崔鐵手從李青山背上接過來,用早已準備好的擔架抬穩。
“車就在外面!此地不宜久留!”吳師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低聲道,“碼頭魚龍混雜,柳生家的狗鼻子靈得很!先離開這里!”
一行人迅速穿過喧囂混亂的碼頭區。吳師爺顯然對這里極為熟悉,七拐八繞,避開了主要通道,來到一條相對僻靜的支路上。一輛黑色的、掛著洋行牌照的福特T型小汽車停在那里,在這個黃包車和馬車為主的時代,顯得格外醒目。
“委屈幾位先擠一擠?!眳菐煚斃_車門。李青山和陳默護著擔架上的崔鐵手,艱難地擠進后座。汽車發動,引擎發出不算安靜的轟鳴,駛離了碼頭區,匯入外灘的車流。
透過車窗,陳默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座傳說中的城市。寬闊的馬路(南京路),熙熙攘攘的人群,高聳的百貨大樓(先施、永安),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穿著旗袍、燙著卷發的摩登女郎,西裝革履的洋行職員,還有角落里蜷縮的乞丐和眼神警惕的幫派分子……繁華與破敗,摩登與守舊,東方與西方,光明與黑暗,在這里以一種奇異而扭曲的方式交融碰撞??諝庵袕浡环N浮躁、喧囂、充滿機遇也充滿危險的氣息。
汽車最終駛入了法租界。街道明顯整潔安靜了許多,高大的梧桐樹掩映著風格各異的洋房別墅。車子在一座有著小小花園、白色圍墻、紅瓦屋頂的歐式二層小樓前停下。小樓位置幽靜,鬧中取靜。
“這是周爺在霞飛路(今淮海中路)置辦的一處私產,平時空著,絕對安全?!眳菐煚斠贿呏笓]伙計將崔鐵手抬進布置簡潔但干凈的一樓客房,一邊解釋道,“周爺收到劉三爺的電報,心急如焚,但天津那邊有筆大生意實在脫不開身,最快也要三五天后才能趕回上海。他吩咐我務必安頓好三位,尤其是崔爺!”
客房內,崔鐵手被小心地安置在鋪著干凈白床單的軟床上。卸去包裹的毛毯,他那殘破不堪的身軀再次暴露在眾人眼前。琵琶骨處裹著的布條滲著暗紅的血水,身上其他傷口的腐臭味在封閉的空間內更加明顯。他臉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吳師爺,醫生…”李青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看著崔鐵手的樣子,心如刀割。
“已經請了!是法租界公董局醫院最好的外科洋大夫,杜邦醫生,馬上就到!”吳師爺連忙道,“周爺特意交代,不惜代價!”
很快,一輛掛著紅十字的小汽車停在門口。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留著八字胡的法國中年醫生,帶著一個提著沉重醫藥箱的中國助手走了進來。杜邦醫生看到崔鐵手的傷勢,眉頭立刻緊緊皺起,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法語低聲驚呼了幾句。
他戴上橡膠手套,示意助手幫忙,開始仔細檢查。當解開崔鐵手琵琶骨處染血的布條,看到那兩個深可見骨、邊緣組織已經發黑壞死的恐怖血洞時,杜邦醫生的臉色變得異常凝重。他又檢查了崔鐵手碎裂的膝蓋、明顯被挑斷的手腳筋,以及遍布全身、新舊疊加的酷刑傷痕,連連搖頭。
“太遲了!傷勢太重!感染非常嚴重!壞疽已經開始蔓延!”杜邦醫生用生硬的中文,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冷酷說道,“琵琶骨穿透,神經和主要血管嚴重損傷,即使清創,也幾乎不可能恢復功能。膝蓋粉碎性骨折,多處韌帶斷裂…更不用說內出血和嚴重的內傷…他的生命力…簡直是個奇跡?!彼聪蚶钋嗌胶完惸?,眼神中帶著一絲憐憫,但更多的是宣告,“我的建議是…截肢。先截去雙臂感染壞死的部分,或許能暫時保住性命,但…也只是延長痛苦。他的余生,只能在床上,依靠嗎啡度過。而且…手術風險極高,他現在的狀況,很可能下不了手術臺。”
“截肢?!”李青山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陳默更是臉色煞白,拳頭死死攥緊,指甲嵌入掌心,鮮血滲出也渾然不覺。廢掉武功已是錐心之痛,難道還要讓崔師叔失去雙臂,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
“不!不行!”李青山猛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不能截肢!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杜邦醫生聳聳肩,攤開手:“先生,我很遺憾。這是基于現代醫學最理性的判斷。壞疽感染會沿著血液蔓延全身,如果不及時阻止,他連三天都撐不過。截肢是唯一可能延緩死亡的方法。你們考慮清楚,如果決定手術,請盡快簽字?!彼粝乱恍娦У南揍槃┖蛦岱?,又交代了助手幾句,便匆匆離去,顯然還有其他病人。
房間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李青山和陳默??粗采蠚庀⒀傺佟⑷缤L中殘燭的崔鐵手,再看看杜邦醫生留下的針劑和嗎啡,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幾乎將他們擊垮。
“青山兄…”吳師爺看著李青山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臉龐,欲言又止。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負責照顧崔鐵手起居的一個年長伙計(曾是周家藥鋪的學徒),猶豫了一下,低聲開口道:“李爺…吳師爺…洋大夫的法子…太霸道。崔爺的身子骨,怕是經不起這樣折騰了。小的…小的倒知道一個人,或許…或許能有點辦法。”
“誰?!”李青山和陳默猛地看向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是位老中醫,姓孫,人稱‘泥菩薩’孫一指?!被镉嬓÷暤溃熬妥≡诶铣菐哪鲜?,靠近城隍廟那片棚戶區里。脾氣怪得很,輕易不出手,也看不起洋人醫院。但…都說他手里有祖傳的接骨續筋、拔毒生肌的奇方,專治別人治不了的‘死癥’和‘廢傷’。以前漕幫有位把頭,被人挑了腳筋,就是讓他給接上的,雖不能跑跳如飛,但走路無礙了!就是…診金要得奇高,而且…得看他心情,心情不好,給座金山也不治?!?
“泥菩薩孫一指…”李青山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苗,但隨即又被憂慮覆蓋。老城廂,那是華界最混亂、最底層的地方,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匯聚,也是柳生家眼線最容易滲透的區域!帶著老崔去那里求醫,風險極大!
“師父,我去!”陳默斬釘截鐵地說道,眼神冰冷而堅定,“您留下照顧崔師叔。我腳程快,目標小。把地址給我,我去請!綁也把他綁來!”他體內的邪毒隱隱躁動,一股狠戾之氣升騰。為了崔師叔,龍潭虎穴他也敢闖!
“不行!太危險!”李青山立刻否決,“你傷沒好,邪毒不穩,老城廂那種地方…”
“師父!”陳默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崔師叔等不起!洋人的法子是死路!這是唯一的希望!我有八極游身步,只要不硬拼,脫身不難!您和崔師叔留在這里,有吳師爺照應,相對安全。我去,最合適!”他看向崔鐵手那張毫無生氣的臉,“我不能…再看著崔師叔受苦了!”
李青山看著徒弟眼中那近乎偏執的堅決,再看看床上命懸一線的兄弟,心如刀絞。他深知陳默說得對,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也是風險最小的方案。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仿佛瞬間被抽干了力氣,聲音沙啞:“好…你去。但記住,只請人,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動手!更不可引動邪毒!探明情況,速去速回!地址…”
吳師爺連忙道:“地址我知道!我寫給你!讓阿強(那個年長伙計)跟你去,他對南市那片熟!陳默兄弟,千萬小心!柳生家在上海的勢力也不小,尤其是在華界!”
陳默接過吳師爺快速寫下的地址,塞進懷里。他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崔師叔,又看了一眼滿臉憂色的師父,用力點了點頭,眼神冰冷如鐵:“等我回來!”
他沒有絲毫耽擱,在阿強的帶領下,迅速換上吳師爺準備的、更不起眼的短打衣衫,將血紋刀用布條纏好背在身后(以防萬一),又將匕首藏在袖中,便如同兩道融入市井的影子,離開了這法租界的寧靜小樓,一頭扎進了上海灘喧囂而危險的汪洋大海之中。
從法租界到老城廂南市,如同跨越了兩個世界。外灘的繁華摩登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狹窄擁擠、污水橫流的弄堂,低矮破舊的木板房,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煤煙、廉價脂粉、食物腐敗和人力車夫汗水的混合氣味。人力車、獨輪車、挑著擔子的小販在狹窄的街道上艱難穿行,穿著破舊棉襖的市民行色匆匆,眼神麻木或警惕。這里是上海的另一面,底層民眾掙扎求生的地方,也是各種幫派、暗探、走私客活躍的溫床。
阿強顯然對這里極為熟悉,帶著陳默在迷宮般的弄堂里快速穿行,避開人流密集的主干道。他一邊走,一邊低聲向陳默介紹:“陳默兄弟,小心點。這南市是‘小刀會’和‘青幫’的地盤,魚龍混雜。孫一指那老倔頭住的地方更偏,在城隍廟后身一條死胡同里,叫‘回春堂’,其實就一小破門臉,連招牌都快掉了。”
陳默沉默地跟著,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和行人。他體內的邪毒在進入這片混亂區域后,似乎變得更加活躍,左腕的灼痛感時強時弱,仿佛在呼應著某種潛藏的危險。他能感覺到一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在暗中打量他們,但都被他冰冷如刀的眼神逼退。
突然,前方一陣騷亂!人群尖叫著四散奔逃!只見幾個穿著黑色短褂、敞著懷、露出猙獰刺青的壯漢,手持砍刀和鐵尺,正追打著一個渾身是血的青年!那青年踉蹌著逃跑,一頭撞翻了路邊一個餛飩攤,滾燙的湯水潑了一地!
“媽的!小赤佬!敢在爺的地盤上出老千!砍死他!”為首的刀疤臉壯漢惡狠狠地吼道,揮舞著砍刀就要劈下!
那絕望的青年恰好滾到陳默腳邊,驚恐地看著劈來的刀光!
陳默眼神一冷。若是以前,他或許會猶豫,會因殺人的不適而遲疑。但此刻,目睹了崔師叔的慘狀,經歷了滄州的血火,他心中那點無謂的軟弱早已被冰冷的憤怒和生存法則所取代。這些人渣的命,在他眼中,與草芥無異!
電光石火間,陳默動了!他沒有拔刀,甚至沒有動用邪毒之力。純粹是八極拳千錘百煉的本能!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一記快如閃電的“搓踢”,精準無比地踹在刀疤臉持刀的手腕上!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
“啊——!”刀疤臉發出殺豬般的慘叫,砍刀脫手飛出!
陳默動作毫不停滯,借著前沖的勢頭,擰腰轉胯,右肘如同出膛的重炮,一記兇狠的“頂心肘”狠狠撞在另一個沖上來的打手胸口!
“砰!”沉悶的撞擊聲!那打手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胸骨塌陷,口噴鮮血,身體倒飛出去,砸倒了一片雜物!
第三個打手被這突如其來的兇悍嚇懵了,舉著鐵尺愣在原地。陳默看也不看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地上慘叫的刀疤臉和昏死的同伙,最后落在那個嚇得瑟瑟發抖的青年身上。
“滾?!币粋€冰冷的字眼從陳默口中吐出。
那青年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鉆進人群消失了。幾個打手也連滾爬爬地拖著昏迷的同伙,驚恐地看了陳默一眼,倉皇逃竄。周圍看熱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看向陳默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和恐懼。這個面色蒼白、眼神冰冷的年輕人,出手狠辣無情,絕非善茬!
阿強也被陳默這雷霆手段驚得目瞪口呆,咽了口唾沫,低聲道:“陳…陳默兄弟,好身手!不過…咱們快走!剛才那幾個是小刀會‘鐵手張’的手下,惹了他們,麻煩不?。 ?
陳默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拍死了幾只蒼蠅。他心中的不適感依舊存在,那骨裂聲和噴血的畫面依然會引發胃部的輕微抽搐,但一種冰冷的麻木和“擋我者死”的決絕,如同鎧甲般覆蓋了那點脆弱。為了崔師叔,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兩人加快腳步,七拐八繞,終于來到了城隍廟后面一條極其狹窄、堆滿垃圾的死胡同盡頭。一扇油漆斑駁、歪歪斜斜的木門上方,掛著一塊幾乎被油煙熏黑的破舊木匾,上面模糊地寫著“回春堂”三個字。門虛掩著,里面透出一股濃郁苦澀的藥味。
阿強上前,小心翼翼地叩門:“孫老先生?孫老先生在嗎?有急癥病人求見!”
敲了半晌,里面才傳來一個蒼老、沙啞、極其不耐煩的聲音:“敲什么敲!死人了還是著火了?不知道老子午睡嗎?滾蛋!今天心情不好,不看診!”
阿強連忙賠笑:“孫老!孫老!實在是對不住!是周記商行的周老板介紹來的!病人傷得很重,洋大夫都說沒救了,只能請您老出手救命了!診金好說!絕對讓您滿意!”
“周通?”里面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隨即更加不耐煩,“周通算個屁!天王老子來了老子今天也不看!滾!再吵吵老子放狗了!”接著,里面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狗吠,像是在應和。
阿強一臉為難地看向陳默。陳默眼神一寒,不再廢話,直接上前一步,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內光線昏暗,空間狹小。一個頭發稀疏花白、穿著油膩道袍、形容枯槁的老頭,正翹著二郎腿躺在一張破舊的竹躺椅上,旁邊趴著一只同樣無精打采的癩皮狗。屋子里堆滿了各種曬干的草藥、瓦罐、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動物骨骼標本,空氣中混合著濃烈的藥味和一股難以形容的霉味。正是“泥菩薩”孫一指。
孫一指瞇縫著眼,斜睨著闖進來的陳默和阿強,渾濁的老眼里滿是厭煩:“誰讓你們進來的?滾出去!”
陳默沒有理會他的呵斥,目光銳利地掃過這個怪老頭,最后落在他那雙骨節粗大、指甲縫里滿是黑泥的手上。他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而直接:“孫老先生,病人是我師叔。琵琶骨被鐵鉤穿透,膝蓋粉碎,手腳筋斷,內傷沉重,壞疽蔓延。洋人要截肢,我們不肯。周老板說,只有您可能有辦法。請您出診,條件您開。”
孫一指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似乎對陳默描述的傷勢來了點興趣,但臉上的不耐煩更濃:“呵,說得輕巧!琵琶骨穿透?膝蓋粉碎?還壞疽?神仙難救!老子又不是神仙!不去不去!快滾!別耽誤老子睡覺!”
陳默眼神更冷,體內那股冰冷的邪毒之力因憤怒而隱隱躁動。他強壓下去,再次開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診金,一百大洋。現付。”
這個數目,在當時的上海灘,足夠買下一條不錯的弄堂石庫門!
孫一指的眉毛明顯挑了一下,躺椅也不晃了。一百大洋!這絕對是天文數字!他上下打量著陳默,似乎在判斷這個面色蒼白、眼神兇狠的年輕人是否在吹牛。當他目光掃過陳默背著的、被布條包裹的長條狀物時(血紋刀),以及陳默那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眼神時,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哼,有錢了不起?。俊睂O一指嘴上依舊強硬,但語氣明顯松動,“老子說了,心情不好!今天就是不想動!”
“再加五十?!标惸穆曇魶]有絲毫起伏,仿佛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數字。錢,是周通給的,只要能救崔師叔,他不在乎。
孫一指的呼吸明顯急促了一下。一百五十大洋!這足夠他揮霍好幾年了!他眼珠轉了轉,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貪欲和一絲對陳默這個“狠角色”的忌憚壓倒了怪脾氣。
“嘖!真他娘的麻煩!”孫一指罵罵咧咧地從躺椅上爬起來,動作卻異常利索,完全不像個老人。他踢了踢腳邊的癩皮狗,“死狗!看家!”然后走到墻邊一個落滿灰塵的藥柜前,開始翻箱倒柜,拿出幾個黑乎乎的陶罐和幾包氣味刺鼻的藥粉塞進一個破舊的藥箱里。
“先說好!老子只去看看!能不能治,治不治得好,看那人的造化!還有,錢!一分不能少!先付一半當定金!”孫一指背起藥箱,瞪著陳默。
陳默從懷中掏出吳師爺給的一個沉甸甸的布袋,數出七十五枚銀光閃閃的墨西哥鷹洋,嘩啦一聲倒在旁邊一張積滿灰塵的破桌上。
孫一指眼睛一亮,抓起幾塊大洋吹了口氣放在耳邊聽了聽,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滿意的貪婪,將大洋麻利地掃進自己懷里:“走!帶路!媽的,碰上你們算老子倒霉!”
有了孫一指帶路,返回法租界的路程似乎快了許多。這老家伙對上海的犄角旮旯熟得不能再熟,專挑人少僻靜的小路走。只是他那張破嘴一路上就沒停過,不是抱怨天氣,就是罵路不平,要么就是絮叨他那些“祖傳秘方”如何神奇,洋人的東西如何狗屁不通。陳默全程沉默,警惕地觀察著四周。阿強則小心翼翼地賠著笑。
當他們終于安全回到霞飛路的小樓時,天色已經擦黑。李青山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里來回踱步,看到陳默帶著一個形容猥瑣的老頭回來,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強烈的希冀。
“孫老先生?快請!”李青山連忙將孫一指引到崔鐵手的病床前。
孫一指放下藥箱,臉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專注的凝重。他湊近床邊,先是翻開崔鐵手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搭上他枯瘦如柴的手腕,閉上眼細細診脈。他的手指在崔鐵手寸關尺處停留了很久,眉頭越皺越緊。
接著,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崔鐵手琵琶骨處和身上其他傷口的包扎。當看到那兩個深可見骨、邊緣發黑壞死、散發著腐臭味的血洞,以及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時,連這個見多識廣的老怪物也倒吸一口涼氣。
“嘶…好狠的手段!琵琶骨穿透…這他娘的是要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孫一指低聲罵了一句,又仔細檢查了碎裂的膝蓋和手腳筋斷裂處的情況。他的手指在崔鐵手殘破的身體上快速而精準地按壓、探查,動作與他的外表截然不同,透著一股行家的老練。
良久,孫一指才直起身,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臉上表情復雜。
“孫老,怎么樣?”李青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孫一指沒立刻回答,走到桌邊,拿起吳師爺準備好的溫水和毛巾,仔細地洗了洗手,擦干。然后才轉過身,看著李青山和陳默那充滿希冀又無比緊張的眼神,緩緩開口:
“傷…重得離譜!琵琶骨穿透,傷及經脈根本,氣血兩枯!膝蓋骨碎成了渣,筋絡寸斷!手腳筋是被人用極其陰毒的手法挑斷的,斷口參差不齊,難以接續!更麻煩的是這壞疽邪毒,已深入肌理,循經入脈!還有這沉重內傷…換做旁人,十條命也早沒了!他能撐到現在,全靠一身精純的八極內勁吊著最后一口元氣不散!了不起!”
這番話說得李青山和陳默的心沉到了谷底。
“不過…”孫一指話鋒一轉,渾濁的老眼里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精光,“他遇到了老子!算他命不該絕!洋鬼子那套截肢的蠢辦法,趁早扔茅坑里去!”
“您…您有辦法?!”李青山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
“辦法是有!但兇險萬分!九死一生!”孫一指斬釘截鐵,“而且,過程極其痛苦!如同刮骨療毒,抽髓換血!他能不能熬過去,就看他的意志和老天爺給不給面子了!”
“只要能救!再大的痛苦,老崔也受得??!”李青山毫不猶豫,“需要什么,您盡管吩咐!”
“好!”孫一指眼中精光爆射,仿佛一個即將踏上戰場的將軍,“第一,錢!剩下的一半定金,還有后續的藥錢、我的辛苦錢,一分不能少!第二,按我的方子,立刻去抓藥!要最好的藥材!年份不足的不要!第三,準備大量滾沸的開水,干凈的棉布,蠟燭,烈酒(燒刀子最好)!第四,找兩個膽大心細、手上穩當的人給我打下手!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他看向陳默和李青山,“在我動手期間,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打擾!否則,前功盡棄,神仙難救!”
“好!都依您!”李青山立刻應下。吳師爺也連忙道:“錢和藥我馬上去辦!人手…我和阿強留下幫忙!開水棉布烈酒立刻準備!”
整個小樓瞬間忙碌起來。燈火通明,灶火熊熊。吳師爺親自帶人駕車沖入夜色,去搜羅孫一指開出的那些珍貴甚至有些古怪的藥材。李青山和陳默則守在崔鐵手床邊,寸步不離。
孫一指也沒閑著。他打開那個破舊的藥箱,拿出幾個黑乎乎的陶罐,將里面粘稠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黑色或青綠色的藥膏挖出來,混合在一起,又加入他帶來的幾包藥粉,在一個干凈的銅盆里細細研磨、調和。那氣味混合著濃烈的腥膻、辛辣和一種難以形容的腐敗氣息,令人作嘔。接著,他又拿出幾根細長的、閃著幽藍寒光的銀針,以及幾把形狀奇特、薄如柳葉的小刀,在燭火上反復灼燒。
準備工作持續了近兩個時辰。當吳師爺氣喘吁吁地帶著幾大包珍貴的藥材趕回時,所有東西都已備齊。滾沸的開水在大鍋里翻騰,干凈的棉布堆成了小山,濃烈的燒刀子酒氣彌漫在空氣中。
孫一指檢查了藥材,滿意地點點頭。他讓吳師爺和阿強將崔鐵手小心翼翼地抬到一張臨時用門板拼成的、鋪了厚厚棉布的手術臺上(沒有麻醉)。崔鐵手依舊深度昏迷,對即將到來的酷刑毫無知覺。
“開始!”孫一指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無比專注和銳利,仿佛換了一個人。他拿起一把燒得通紅的小刀,在崔鐵手琵琶骨處那壞死發黑的傷口邊緣,極其精準、快速地切割下去!
“嗤…”一股皮肉焦糊的青煙伴隨著惡臭升起!
劇痛讓深度昏迷的崔鐵手身體猛地一顫,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垂死般的悶哼!
陳默和李青山的心瞬間揪緊!李青山死死抓住床沿,指甲深深陷入木頭里。陳默則咬緊牙關,強迫自己看著這殘酷的一幕,體內的邪毒因巨大的憤怒和緊張而蠢蠢欲動,左腕的印記灼熱異常!
孫一指動作快如閃電,手穩得驚人!他一邊用燒紅的小刀剔除壞死的腐肉和發黑的骨茬,一邊用特制的藥膏涂抹止血、拔毒。那藥膏接觸到傷口,發出“滋滋”的聲響,冒出更多的青煙,顯然具有極強的腐蝕性和刺激性!崔鐵手的身體在無意識中劇烈地抽搐著,豆大的冷汗瞬間布滿了他灰敗的額頭。
“按住他!別讓他亂動!”孫一指低喝。吳師爺和阿強連忙死死按住崔鐵手的肩膀和雙腿。
清除完琵琶骨處最嚴重的壞死組織,孫一指又轉向碎裂的膝蓋。他用一種極其精巧的手法,將那些碎裂的骨頭一點點復位、拼接,然后用浸泡了特制藥液的堅韌獸筋(代替韌帶)和一種散發著奇異香氣的黑色粘稠膠質物(類似原始的骨水泥)進行固定、粘合。整個過程繁復而精細,如同在修復一件破碎的瓷器。
接著是最為兇險的環節——接續手腳筋!孫一指用特制的銀針,如同穿花引線般,極其小心地將斷裂的筋絡兩端挑起,用一種比頭發絲還細、浸泡了藥液的金絲線,在放大鏡下進行極其精密的縫合!這需要難以想象的耐心和穩定!汗水順著孫一指枯瘦的臉頰不斷滴落,他全神貫注,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幾根斷裂的筋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燭火搖曳,映照著手術臺上慘烈的景象和眾人緊張到窒息的臉龐。濃烈的藥味、血腥味、焦糊味和烈酒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崔鐵手在無邊的劇痛中,身體不時地抽搐、繃緊,發出壓抑的呻吟。
陳默和李青山的心,也如同在油鍋里煎熬。看著崔鐵手承受這非人的痛苦,比他們自己受傷還要難受百倍!
終于,當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時,孫一指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長長地、疲憊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耗盡了畢生的精力。崔鐵手全身的傷口都已被處理完畢,覆蓋上了厚厚一層散發著清涼氣息的黑色藥膏,并用干凈的棉布仔細包扎好。他如同一個剛從血與火中打撈出來的木乃伊,靜靜地躺在那里,氣息雖然依舊微弱,但似乎比之前平穩了一些。
“好了…”孫一指的聲音沙啞得厲害,身體微微搖晃,被阿強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指了指桌上剩下的藥材和幾個密封的小陶罐,“按我寫的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喂他服下。這罐‘生肌續骨膏’,每天給他換一次藥。這瓶‘九轉還魂散’,如果他氣息突然斷絕,立刻撬開牙關灌下去,或許能吊住最后一口氣…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疲憊地揮了揮手:“錢…剩下的錢…”
吳師爺連忙將準備好的另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奉上。孫一指看也沒看,直接揣進懷里,背起他那破舊的藥箱,腳步虛浮地向外走去,邊走邊嘟囔:“媽的…虧大了…累死老子了…以后這種要命的活兒,給座金山也不接了…”
送走孫一指,小樓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李青山和陳默圍在崔鐵手床邊,看著他纏滿繃帶、依舊毫無知覺的身體,心中百感交集。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沉重的黑暗中搖曳。
“師父,您去休息一下吧。我看著崔師叔?!标惸粗钋嗌讲紳M血絲的眼睛和更加灰敗的臉色,低聲道。
李青山搖了搖頭,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我就在這兒守著…守著老崔…等他醒來…”
窗外的天色漸漸亮起,法租界開始了新一天的喧囂。但這棟白色小樓里,卻彌漫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沉重和等待。陳默走到窗邊,望著遠處外灘那些高聳的洋樓,左腕的印記在晨光中隱隱作痛。上海,這座繁華的孤島,暫時給了他們一個庇護所,但柳生宗矩的陰影,如同黃浦江上的濃霧,并未散去。血紋石的下落,崔師叔的康復,還有他體內那日益兇險的邪毒…一切都才剛剛開始。滬上的驚濤駭浪,遠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