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風雪雖歇,但寒意更甚。黑石城如同一個凍僵的巨獸,匍匐在灰白色的天穹下。街道上行人稀少,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冰霧。陸沉裹緊了身上單薄的破布,低著頭,盡量縮著脖子,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混在前往城西石場的人流中。
這些人大多和他一樣,是城中最底層的苦力。他們衣衫襤褸,面色麻木或蠟黃,眼神渾濁,腳步沉重,每一步都帶著對生活的絕望和對一日口糧的卑微渴望??諝庵袕浡刮丁m土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被生活重壓碾碎的氣息。
陸沉混跡其中,胸口緊貼著破碗、靈石和《引氣訣》的位置傳來堅實的觸感,這是支撐他走下去的唯一力量。他臉上刻意保持著和其他苦力一樣的麻木,但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冰冷警惕。
城西石場,是黑石城的“血肉磨坊”。巨大的露天礦坑像一張猙獰的大口,吞噬著無數勞力。叮叮當當的鑿石聲、沉悶的號子聲、監工粗野的呵斥和鞭子抽在皮肉上的脆響,混雜著寒風,構成了一曲殘酷的生存交響。
陸沉在石場入口的工頭那里登記。工頭是個滿臉橫肉、叼著劣質煙卷的漢子,眼皮都沒抬一下,隨手扔給他一塊寫著編號的木牌:“丙字區,十三號坑。日結二十個銅板,管一頓稀粥,干不完活扣錢,死了算你命賤。”
冰冷的言語,如同石場吹來的寒風。陸沉默默撿起木牌,攥在手里,木刺扎進掌心也渾然不覺。二十個銅板,還不夠買兩個最劣質的黑面饃。但他需要這頓稀粥,更需要留在這里的理由。
丙字區十三號坑。這是一個相對較深的新坑,巖層堅硬,開采難度大??拥滓呀浻幸恍┤嗽诟苫?,大多是些老弱或像陸沉這樣新來的“耗材”。巨大的青黑色巖石需要用鐵釬、鐵錘一點點鑿開,再用撬棍撬動,最后靠人力或簡易的滑輪組拖拽上去。每一塊石頭都沉重無比,棱角鋒利。
監工孫閻王,人如其名。一張馬臉,左眼有道猙獰的刀疤,手里永遠拎著一根纏著銅絲、浸過油的皮鞭。他像一頭巡視領地的鬣狗,在坑邊來回走動,眼神陰鷙,稍有懈怠,鞭子便如同毒蛇般噬咬下來。
“磨蹭什么!沒吃飯嗎?!”
“廢物!連塊石頭都搬不動!”
“啪!”一聲脆響,伴隨著一聲壓抑的痛哼,一個動作稍慢的老者背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破舊的棉襖綻開,露出翻卷的皮肉。
陸沉瞳孔微縮,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他走到分配給他的區域,那里堆放著剛鑿下來的大小石塊。他需要把這些石塊搬到坑邊的指定區域,等待吊運。
最小的石塊也有近百斤。陸沉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他彎下腰,雙手抱住一塊棱角分明的青石,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抬起。
“呃……”一聲悶哼從牙縫里擠出。石頭紋絲不動!冰冷的棱角深深硌進他凍傷未愈的手掌,帶來鉆心的疼痛。他太瘦弱了,長期的饑餓消耗了他本就不多的力氣。
“嗤!”旁邊傳來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是同一個坑的老油子張癩頭,一臉幸災樂禍?!靶∽樱毱つ廴獾囊瞾砀蛇@個?趁早滾蛋,別在這礙眼!”
陸沉沒理會,眼中閃過一絲狠色。他想起了《引氣訣》里那絲微弱卻真實的涼意(駁雜靈氣),想起了靈石帶來的暖流。他咬著牙,再次嘗試。這一次,他不再單純依靠蠻力,而是嘗試著調動起昨夜在石洞里感應到的那一絲微弱的氣息,將其灌注到雙臂!
意念集中,想象著那股冰冷的氣息順著身體涌向手臂!雖然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但就在他拼命調動意念的瞬間,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被饑餓和寒冷壓抑的求生力量,伴隨著那股微不可察的氣息,猛地爆發出來!
“起——!”
一聲低吼,那塊沉重的青石竟真的被他抱離了地面!雖然雙臂顫抖如篩糠,雙腿打顫,但他做到了!冰冷的石塊緊緊貼在胸口,破碗的位置傳來一絲奇異的冰涼感,仿佛在分擔著重量。
一步,兩步……陸沉如同背負著一座小山,在坑底崎嶇不平的碎石路上艱難挪動。每一步都異常沉重,凍裂的腳底踩在尖銳的石子上,鉆心的疼痛幾乎讓他暈厥。汗水(冰冷的虛汗)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又被寒風凍成冰殼,貼在身上。
“哼,還有點力氣?!睂O閻王陰冷的目光掃過陸沉,鞭梢在空氣中甩了個脆響,算是警告。
陸沉不敢停歇。他知道,一旦停下,鞭子就會落下來,那頓救命的稀粥也可能泡湯。他機械地重復著:彎腰,抱石,調動那微乎其微的氣息和身體里壓榨出的最后一絲力量,挪動,放下。再彎腰,抱起下一塊……
饑餓如同跗骨之蛆,不斷啃噬著他的胃袋。手臂的肌肉早已酸痛麻木,虎口被鋒利的石棱磨破,鮮血混著污泥和汗水,黏糊糊一片。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塵土味。
但就在這極致的痛苦和重復的勞作中,陸沉發現了一絲奇異的變化。
當他將意念拼命集中在雙臂和腰背,想象著巖石的沉重、堅硬,試圖用那微弱的氣息去“包裹”、“支撐”自己的肌肉骨骼時,那種撕裂般的酸痛感似乎……減輕了一絲?雖然依舊痛苦不堪,但似乎多了一點點的“韌性”?仿佛身體在重壓之下,被強行喚醒了一絲沉睡的本能,開始笨拙地學習如何去“承受”。
他回想起《引氣訣》里一幅模糊的圖,似乎有提到“引氣入體,淬煉皮膜”。雖然他現在引入的駁雜靈氣微弱得可憐,引入方式更是粗暴原始,但在這無休止的重壓和痛苦刺激下,這微弱的氣息似乎真的在極其緩慢地、被動地融入他勞損的肌肉纖維中,帶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強化”感。
這是一種極其原始、甚至可以說歪打正著的煉體方式!以重壓為錘,以痛苦為火,以那微弱的駁雜靈氣為引,硬生生地在捶打這具孱弱的軀體!
“磐石……”陸沉腦中閃過這個詞。他需要像石頭一樣堅硬,一樣能承受!他不再抗拒這痛苦,反而開始嘗試著主動去“感受”這份沉重,去“引導”那微弱的氣息流向最酸痛、最需要支撐的部位!
這無疑加劇了他的痛苦,仿佛在傷口上撒鹽。但同時,一種奇異的、源自意志的堅韌感,也在痛苦中悄然滋生。他的動作依舊緩慢,依舊搖搖欲墜,但他的眼神卻越來越沉靜,如同深潭下的寒冰。
“開飯了!都滾上來!”孫閻王一聲粗野的吆喝如同天籟。
坑底的苦力們如蒙大赦,拖著疲憊的身體,麻木地爬上坑沿。陸沉幾乎是手腳并用爬上去的,雙腿軟得如同面條。
所謂的“飯”,就是一大桶幾乎能照見人影的、散發著霉味的稀粥,和幾個又冷又硬、摻著大量麩皮的黑面窩頭。苦力們像餓狼一樣圍上去,用骯臟的手或破碗爭搶著。
陸沉用破碗盛了小半碗稀粥,又分到一個最小的窩頭。粥冰涼刺骨,窩頭硬得像石頭。他找了個背風的角落蹲下,小口小口地啃著窩頭,用粥送下去。食物粗糙難以下咽,但對此刻的他來說,無異于瓊漿玉液。每一口下肚,都帶來一絲微弱的熱量和活下去的希望。
他一邊吃,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四周。他看到孫閻王正和幾個看起來流里流氣的家伙在遠處低聲交談,其中一人臉上有塊顯眼的癩子疤,眼神兇狠地掃視著人群。
陸沉的心猛地一沉——王癩子!黑虎幫那個經常勒索欺辱他們的混混頭目!他怎么會和監工攪在一起?
不好的預感瞬間籠罩了他。他快速將最后一點窩頭塞進嘴里,幾口喝掉冰冷的稀粥,準備立刻回到坑底。
然而,還是晚了。
王癩子帶著兩個跟班,大搖大擺地穿過人群,徑直朝陸沉蹲著的角落走來。他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獰笑,目光像毒蛇一樣在陸沉身上掃視,尤其在陸沉下意識護住的胸口位置多停留了幾秒。
“喲呵?這不是咱們的小乞丐陸沉嗎?幾天不見,長本事了啊?都能來石場賣命了?”王癩子陰陽怪氣地開口,一腳踢飛了陸沉腳邊一塊小石頭,濺起的泥點打在他臉上。
周圍的苦力立刻噤若寒蟬,紛紛低下頭,加快了吃飯的速度,生怕惹禍上身。
陸沉慢慢站起身,低著頭,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胸口貼著破碗的地方傳來冰冷的觸感,提醒著他昨夜的血仇和此刻的危機。
“王…王哥?!标懗恋穆曇羯硢「蓾瑤е唤z刻意的卑微。
“少他媽套近乎!”王癩子猛地一巴掌扇在陸沉頭上,打得他一個趔趄,耳朵嗡嗡作響。“聽說你小子昨天在猛虎武館那邊撿了東西?手腳挺利索???見者有份,懂不懂規矩?交出來!”
果然!陸沉心頭劇震。是沖著儲物袋和靈石來的?還是……破碗?他強忍著眩暈和憤怒,抬起頭,臉上努力擠出一絲惶恐和茫然:“王哥……我……我不知道您在說什么……我昨天一直在城隍廟那邊……沒……沒去武館……”
“放你娘的屁!”旁邊一個跟班一腳踹在陸沉肚子上,劇痛讓他瞬間弓成了蝦米,差點把剛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坝腥丝匆娔銖哪沁吪艹鰜恚」砉硭钏畹?!說!藏了什么好東西?!”
“沒……沒有……”陸沉蜷縮在地上,痛苦地喘息著,眼神卻透過散亂的頭發縫隙,死死盯著王癩子那雙沾滿泥污的破皮靴??謶趾蛻嵟缤咎侔憷p繞著他。他不能交!這些東西是他變強的唯一希望!
“看來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王癩子失去了耐心,獰笑一聲,示意兩個跟班:“給我搜!扒光了他!老子倒要看看這窮骨頭能藏什么寶貝!”
兩個跟班立刻獰笑著撲了上來,一人按住陸沉的手臂,另一人伸手就要撕扯他本就破爛不堪的衣服!
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陸沉!一旦被搜身,破碗、靈石、引氣訣……一切都完了!他會被王癩子弄死在這里!
“住手!”一聲粗野的暴喝如同炸雷般響起!
皮鞭撕裂空氣的銳嘯緊隨而至!
“啪!啪!”
兩聲脆響,伴隨著兩聲殺豬般的慘叫!
按住陸沉的兩個跟班如同被烙鐵燙到,猛地縮回手,手臂上瞬間出現兩道皮開肉綻的血痕!
孫閻王拎著滴血的皮鞭,如同煞神般站在幾步開外,馬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巴醢]子!你他娘的是不是活膩歪了?在老子的地盤上動老子的人?耽誤了石場的活計,你擔待得起嗎?!”
王癩子顯然對孫閻王頗為忌憚,臉上的獰笑僵住了,眼神閃爍:“孫……孫頭兒,誤會!我就是教訓教訓這不懂規矩的小子……”
“滾!”孫閻王根本不聽他解釋,鞭梢一指場外,眼神兇戾。“要教訓滾回你的黑虎幫教訓去!再敢在老子眼皮底下鬧事,老子扒了你的皮點天燈!滾!”
王癩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怨毒地瞪了地上的陸沉一眼,又忌憚地看了看孫閻王手中的皮鞭,最終悻悻地啐了一口:“小子,算你走運!咱們走著瞧!”說完,帶著兩個哼哼唧唧的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孫閻王冷冷地瞥了一眼蜷縮在地上的陸沉,鞭子在空中甩了個空響:“廢物!還能不能干活?不能干就給老子滾蛋!”
陸沉掙扎著爬起來,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和泥污,低著頭,聲音嘶?。骸澳堋芨苫?,孫頭兒?!?
“哼!”孫閻王冷哼一聲,不再看他,轉身走向別處。
陸沉捂著還在劇痛的肚子,踉蹌著走向坑邊。寒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割。他回頭看了一眼王癩子消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遠處如同監工堡壘般的工棚,最后目光落在深不見底的采石坑。
恐懼并未消失,反而更深。王癩子絕不會善罷甘休。孫閻王也絕非善類,他出手阻攔,恐怕只是不想耽誤石場進度,或者……對王癩子口中的“東西”也起了疑心?
危機四伏!
陸沉深吸一口氣,冰冷刺骨的空氣灌入肺腑,卻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些。他握緊了拳頭,感受著雙臂殘留的酸痛和一絲微弱的、在重壓下被激發出的“韌性”。
力量!他需要力量!足以自保、足以復仇的力量!
他不再猶豫,走到一堆新鑿下的石塊前,再次彎下了腰。這一次,他抱起的石塊比之前更大、更沉!棱角深深嵌入他磨破的手掌,鮮血滲出。
劇痛傳來,但他眼中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他調動起那微弱的氣息,想象著自己就是一塊頑石,在重壓之下,在血汗之中,一點點被磨礪,一點點變得……堅硬!
沉重的腳步再次在坑底響起,每一步都伴隨著骨骼的呻吟和意志的吶喊。叮叮當當的鑿石聲,成了他錘煉己身的戰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