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只聽“啪嗒”、“啪嗒”兩聲輕響，兩根裹著紅紙的竹簽從竹筒里掉了出來，落在臺板上。

老漢睜開眼，看著地上的兩根竹簽，又看看西門慶，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西門慶微微一笑，解釋道：“老丈，兩文錢只能選一根簽。這兩根簽，你選哪一根？或者，你也可以將它們都放回去，重新再搖一次。”

老漢聞言，頓時陷入了糾結。他伸出枯瘦的手，撓了撓花白的頭發，眉頭緊鎖。

他怕啊，怕自己心心念念的獎品就在這兩根簽里，萬一放回去，豈不是白白錯過了？可若是二選一，選錯了，那不一樣會捶胸頓足。

臺下的人群也跟著緊張起來，屏息凝神地看著臺上的老漢，仿佛自己也面臨這艱難的選擇。

“選左邊那根！”

“不對不對，右邊那根瞧著更順眼！”

“莫吵吵，讓老丈自己選！”

各種聲音從臺下傳來，有出主意的，有瞎起哄的，也有真心替老漢著急的。

老漢被這些聲音攪得更加心煩意亂，他蹲下身子，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那兩根竹簽，仿佛想從那薄薄的紅紙上看出甚么端倪來。

看了半晌，他猛地一咬牙，一跺腳，指著離自己最近的那根簽，斬釘截鐵地說道：“就這根了！”

西門慶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如同后世那些經驗老道的主持人一般，故意拖長了語調問道：“老丈，你……確定？”

這三個字一出，老漢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立刻又泄了下去。

他遲疑地抬起頭，看向西門慶，眼神中充滿了不確定，似乎想從西門慶的表情中尋找到一絲提示。

他哪里知道，西門慶這純粹是惡趣味，就喜歡看別人抓耳撓腮的樣子罷了。

“換一根！換一根！“臺下又有人開始起哄。

“休要換！就那根！“也有人不同意。

老漢被這左右夾攻的建議弄得頭都大了，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次睜開時，眼神中多了一絲決絕。

他彎腰拾起地上那根選定的竹簽，遞向西門慶，聲音有些沙啞地說道：“就這根！不改了！”

西門慶笑著擺了擺手，并沒有去接那竹簽，而是說道：“老丈，自己拆開看看吧，中與不中，全看你自個兒的運氣。”

老漢聞言，胸膛一陣起伏，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厲害。他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撕開竹簽頂端那層薄薄的紅紙。

紅紙下，露出一小截白色的簽身，上面用墨筆畫著一個簡陋的圖案——一張哭喪的臉。

老漢愣住了，他舉著竹簽，不解地看向西門慶。

西門慶湊過頭去，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惋惜，嘆了口氣說道：“唉，老丈，這簽上沒寫獎品，畫了個哭臉，意思便是……沒中。”

這話一出，臺下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那笑聲中，有幸災樂禍，有同情惋惜，還有對西門慶這搖簽領獎有所質疑。

老漢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像泄了氣的皮球，佝僂著身子，有些失魂落魄地準備下臺。

他那小孫兒卻不依，跑到臺板上，撿起了剛才被老漢放棄的另外一根竹簽，拽著老漢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嚷道：“爺，爺！我要這根！”

老漢本就心情不佳，聞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呵斥道：“要甚么要！趕緊跟我回家！“說著就要去奪孫兒手中的竹簽。

那小孫兒卻是個犟脾氣，死死攥著竹簽不肯松手，小臉漲得通紅，眼看就要哭出來。老漢急了，作勢要脫腳上的破草鞋嚇唬他。

臺下眾人見狀，更加笑得前仰后合。

“老哥，莫生氣，就當給小孫兒買個糖吃了！”有人打趣道。

“是啊是啊，兩文錢的事兒，莫跟孩子置氣！”

老漢聽著眾人的勸解，看著孫兒那倔強的小臉，終究是心軟了。

他長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嘴里嘟囔著：“都是你那不爭氣的爹把你給慣壞了！”說著，又從布袋里摸出兩文錢，遞給西門慶。

然后，他沒好氣地對小孫兒說道：“拆吧拆吧！要是再不中，就看回去不讓你爹打你屁股！“

小孫兒得了允許，立刻眉開眼笑，他學著爺爺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撕開紅紙，小腦袋湊到簽子前，聚精會神地看著。

突然，他發出一聲驚喜的尖叫：“中了！爺！中了！是鐮刀！是鐮刀！”

老漢聞言一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個箭步沖上前，一把從孫兒手中搶過竹簽。

只見那竹簽上，赫然畫著一把很抽象的鐮刀！老漢先是瞇著眼睛仔細端詳了片刻，確認無誤后，猛地瞪大了雙眼，激動得渾身顫抖，他指著那把鐮刀，語無倫次地對西門慶喊道：“大……大官人！我……我中了！我真的中了！是那把鐮刀！”

說著，他一把抱起身旁的小孫兒，在他那沾滿泥土的小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口水糊了孫兒一臉，爺孫倆笑得合不攏嘴。

這一幕，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間點燃了臺下所有人的熱情！人群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和議論聲，所有人的眼神都變得炙熱起來，充滿了羨慕、嫉妒，以及更加強烈的渴望！

西門慶含笑，抬手朝旁邊一指：“老丈，那邊領獎。“

那里坐著一排伙計，身前是一溜桌子。

老漢顫抖著拉著小孫子的手，走了過去。

伙計接過老漢遞來的竹簽，仔細核對著。那竹簽上方寫著一串彎彎曲曲的符號，其實就是后世的“阿拉伯數字”。

伙計翻開一本冊子，手指在上面迅速滑動，很快便找到了對應的號碼，旁邊清清楚楚寫著“鐮刀一把”。

“恭喜老丈，賀喜老丈！“伙計高聲唱喏，從旁邊的獎品堆里取出一把嶄新的鐮刀，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紅綢系在把手上，更添了幾分喜氣，雙手將鐮刀遞給老漢。

老漢激動得雙手都在顫抖，接過鐮刀，高高舉過頭頂，那紅綢隨著他的動作飄揚起來，他扯著嗓子大喊：“中了！俺中了！哈哈哈哈！”笑聲粗獷而喜悅，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他轉過身，就要給西門慶跪下磕頭：“謝大官人！謝大官人恩典！”

西門慶連忙上前一步，把人扶了起來，語氣平淡如水：“老丈言重了，這哪是我的恩典，是你家小孫兒手氣好，也是你們爺孫倆的福分。”

人群徹底沸騰了！先前還有些猶豫的，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一個中了獎的老漢，一把實實在在的鐮刀，就是最好的證明！

“俺也來試試！”

“還有俺！”

呼啦啦一下子，又有幾條漢子按捺不住，爭先恐后地往臺子上躥。有人掏出銅板，有人解下腰間的汗巾，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于耳。

自然，有中的，便有沒中的。

中了獎的，喜氣洋洋地去旁邊伙計那里兌獎，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沒中的，無非懊惱今個要少吃一個炊餅了，并不痛心。

眼見著場面越來越熱烈，上臺搖簽的人在伙計地組織下，排起了長龍，西門慶微微一笑，便將主持的活交給了傅銘和幾個機靈的伙計。他則施施然走下高臺，負手立于一旁，饒有興致地觀察著眼前這幅眾生百態圖。

一時間，生藥鋪門前人聲鼎沸，喧囂震天。

有那手氣差的，連搖數次皆是空簽，氣得捶胸頓足，指天罵娘，引來一陣哄笑；也有那不死心的，跑回家中，將自家半大小子拖來，希冀著能借點童子運；更有那運氣爆棚的，竟真箇搖中了一套鐵制農具，扛在肩上，在人群中得意洋洋地穿梭，口中不住大呼：“賺了！賺了！西門大官人真是活菩薩！”那眉飛色舞的模樣，又引得旁人一陣眼紅。

張鋌混在人群中，看著眼前這番景象，一雙三角眼都快瞪圓了。

他經營賭場大半輩子，什么陣仗沒見過？

可西門慶這套玩法，他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這若說是賭場吧，卻不見骰子牌九，也沒有賭徒們圍著桌子聲嘶力竭地呼喝。

若說不是賭場吧，這以小博大，憑運氣定輸贏的門道，分明就是賭博的路數！

更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此刻圍在這里的，大多是些平日里連賭場門朝哪開都不知道的莊戶人家，甚至還有不少婦孺小兒夾雜其中。

他們臉上，有沒中獎的懊惱沮喪，也有中了獎的歡呼雀躍，那一張張鮮活生動的表情，配上周遭此起彼伏的喧鬧，竟讓他恍惚間覺得，這一幕倒像是正月十五鬧元宵，充滿了喜慶與熱烈。

張鋌一臉的橫肉在微微顫抖，他此刻的心情異常復雜，有懊惱，有嫉妒，有震撼……

他先前派出去的三個心腹伙計，也都各自掏錢搖了簽。

結果兩人空手而歸，只有一個中了最小的彩頭——兩文錢。

可即便如此，那三個家伙臉上也都帶著興奮勁兒，尤其是那個中了兩文錢的，還摩拳擦掌，一副意猶未盡，想要再搏一把的模樣。

張鋌從那伙計手中接過中獎的竹簽，仔細端詳。

竹簽打磨得頗為光滑，頂端刻著一串他完全看不懂的古怪符號，符號下方，用小字寫著“中貳文”三個字。

他掂量著這竹簽，又抬頭望了望臺上那熱火朝天的景象，不時傳來一陣陣善意的哄笑，人們似乎并未將這當成什么傷天害理的賭博，反而更像是一種新奇有趣的消遣娛樂。

張鋌的眉頭越皺越緊，他看看洶涌的人潮，又看看手中的竹簽，眼神閃爍不定，最終化為一聲嘲諷：

“大官人啊大官人，你還是嫩得很啊，這玩法雖好，但這紕漏，怕是能鉆過去一頭牛……架不住有人鉆啊……”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比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