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成縣以東三十里，有一片被當地人稱作“哭風坳”的鹽堿地。

此地，土地貧瘠，寸草不生，常年刮著帶著咸腥味的、刀子般的冷風。莫說莊稼，就連最耐活的野草，到了這里也只能低頭。除了偶爾有幾個走投無路的灶戶，在這里搭起簡陋的草棚，試圖從那苦澀的地下鹵水中刮出幾粒能換錢的粗鹽之外，這片土地，幾乎等同于“廢棄”二字。

然而，就是這片被所有人遺忘的土地，在張敞的眼中，卻成了一塊風水寶地。

三日后，一紙蓋著縣衙官印的文書，悄然下發。

文書上說，為鼓勵地方產業，扶持落魄士族，特將哭風坳附近那片無人問津的官地，以每年十石粟米的價格，租借給本地商人公孫敬，用以“燒制新式陶器”。

這道文書，在小小的曲成縣，沒有激起半點波瀾。在所有人看來，這又是那位不學無術的李肥縣令，不知收了多少好處，才做出的荒唐決定。誰都知道公孫敬是個賠錢貨，讓他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燒陶器？簡直就是把錢往水里扔。

而張敞，則完美地將自己置身事外。他只是在李肥得意洋洋地向他炫耀自己又“盤活”了一塊官地時，恰到好處地露出了幾分“雖不贊同，但身為下屬，不敢多言”的無奈表情。

于是，在所有人的嘲笑與不解之中，公孫敬，這位新晉的“陶器坊主”，帶著張敞以私人名義“借”給他的一筆啟動資金，和幾名從流民中招募來的、簽了死契的工人，正式進駐了哭風-坳。

與此同時，劉鐵也帶著他暗中聯絡上的、十余名最為孔武有力的昌邑舊部，以“商隊護衛”的名義，來到了這里。他們沒有進入工坊，只是在通往哭風坳的幾個主要路口，設立了幾個簡陋的哨站，對外宣稱是“防止盜匪，保護商路”。

一張無形的天網，悄然張開。政治的庇護，武力的保障，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而那陣能吹起漫天財富的“東風”，此時，正在山陽城的“瘋侯府”里，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緩緩刮起。

劉賀，迷上了一個新的游戲。

他不再滿足于喝酒聽曲，而是搖身一變，成了一位“偉大的建筑師”。他聲稱，自己夜里夢到了天神，天神告訴他，只要能用凡間的竹子和陶土，搭建起一座通往天庭的“升仙梯”，他便能重返九天，再登大寶。

這個理由，比他之前所有的瘋話，都更加的荒誕，也更加的“可信”。

于是，府邸的庭院，徹底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混亂的工地。

大量的竹子、陶管、麻繩和木炭被運了進來。劉賀親自上陣，指揮著下人們，按照他那“天神夢授”的圖紙，開始搭建那所謂的“升仙梯”。

他不要任何工匠，聲稱工匠身上的凡俗之氣，會玷污了神梯的靈性。他所有的指令，都來自于他那顆“瘋癲”的大腦。

“不對！不對！”他指著一個剛剛搭好的竹架，大發雷霆，“竹節之間，不能有縫！天神的氣，會從縫里漏掉的！要用麻繩，浸了泥漿，給我死死地纏住！一根頭發絲都不能透過去！”

在監視者看來，這是瘋子在吹毛求疵，追求那虛無縹緲的“靈性”。

而在暗中觀察的許香心中，卻將這句話，翻譯成了另一層意思：連接管道，必須密封，防止泄露！

“那個陶甕！給朕在底部鉆九個洞！不多不少，就要九個！”劉賀又指著一個大水甕，用一種神神叨叨的語氣說道，“九，乃數之極也！只有九個洞，才能將凡間的濁水，濾成天上的瓊漿！”

許香默默記下：過濾容器，底部需鉆孔，孔徑大小需統一。

“木炭！木炭要敲碎！要敲得像黑豆一樣大小！太大了，會擋住神仙的去路！太小了，又會隨波逐流，玷污了瓊漿！”

許香心中再記一筆：過濾材料木炭，需處理成特定顆粒大小，以達到最佳過濾效果。

“聽著！所有的水，都要經過三道‘升仙梯’！”劉賀站在他那堆奇形怪狀的“杰作”前，張開雙臂，像個神棍一樣，大聲布道，“第一道，是‘洗身梯’，洗去凡塵。第二道，是‘凈心梯’，凈除心魔。第三道，是‘歸神梯’，方能成仙！一道都不能少！順序，更不能錯！”

三重過濾！

許香的心，在狂跳。她強忍著內心的震撼，將這一切，都牢牢地刻在了腦子里。

到了晚上，她便借著出府采買的機會，來到與公孫敬約定的、城中一處廢棄的土地廟。她沒有說話，只是將白天觀察到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向公孫敬復述了一遍。

公孫敬，這位曾經眼高手低的落魄商人，此刻，卻像一個最虔誠的學生，將許香口中那些看似瘋癲的、關于“升仙梯”的描述，一一記錄下來，然后，再將它們翻譯成一張張清晰的、具有極強操作性的工藝流程圖。

他驚嘆于那位“瘋侯”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更驚嘆于這想象力背后，所隱藏著的、如同神啟般精準的格物之道！

于是，哭風坳那片荒蕪的土地上，出現了極其詭異的一幕。

幾座用茅草和泥坯搭建起來的、密不透風的工坊拔地而起。工坊內，公孫敬指揮著工人們，完全按照劉賀的“瘋話”，搭建起了數套一模一樣的、由竹管和陶甕組成的、巨大的過濾裝置。

他們將從地下抽上來的、渾濁的鹵水，一遍又一遍地，進行著過濾。

“第一道，洗去泥沙。第二道，濾掉雜色。第三道，吸附苦味。”公孫敬嘴里念叨著，完全沉浸在了這種點石成金的奇妙工藝之中。

過濾后的鹵水，變得清澈了許多。但，這還不是結束。

劉賀的下一個“游戲”，又開始了。

他在府里，支起了一口大鍋，聲稱要為天神煉制“長生不老湯”。他對于火候的要求，苛刻到了變態的程度。

“火太大了！你們想把神仙的胡子燒掉嗎？！”

“火又太小了！想把神仙凍感冒嗎？！”

他一會兒要求用文火慢燉，一會兒又要求撤掉大部分柴火，只用余溫去“煨”。

許香再次將這些“瘋癲”的指令帶給了公孫敬。

公孫敬茅塞頓開！他立刻在工坊里，搭建了不同的灶臺，開始試驗不同的蒸發結晶方法。

終于，在一個深夜。

當一口大鍋里的水，被用最文弱的火，慢慢地、慢慢地“煨”干之后。

奇跡，發生了。

出現在鍋底的，不再是他們熟悉的、那些黃褐色、大小不一的粗糙鹽塊。

而是一層細密的、均勻的、閃爍著晶瑩光芒的……白色粉末。

公孫敬顫抖著手，伸進鍋里，抓起了一把。

那粉末，在他的掌心，細膩如沙，潔白如雪。在火把的照耀下，每一顆微小的結晶，都仿佛在反射著星辰的光芒，帶著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感。

他將一小撮放進嘴里。

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極致的咸鮮，瞬間在他的舌尖炸開！

成功了！

他們真的，將那又苦又澀的石頭，煉成了雪花一般的黃金！

公孫敬激動得渾身顫抖，他跪倒在那口大鍋前，朝著山陽城的方向，深深地叩下了頭。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一個龐大的、足以撼動天下的商業帝國，已經在他這雙沾滿了泥土的手中，悄然誕生。

而他，和他的家族，將因為這個夜晚，被徹底改寫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