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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一飯之恩重于山

夜,像一塊厚重的、浸透了墨汁的黑布,將整個山陽城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城南的貧民窟,更是這塊黑布上最沒有光亮的一角。

一間破敗的、四面漏風的茅草屋里,劉鐵,那個白天在碼頭上如山岳般挺立的漢子,此刻,卻像一頭受傷的困獸,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

屋里沒有燈,唯一的“光源”,是透過屋頂的破洞,灑下來的一縷慘淡的月光。月光下,他的妻子正躺在鋪著干草的床板上,發出陣陣壓抑的、痛苦的咳嗽聲。兩個年幼的孩子,早已因為饑餓,蜷縮在母親身邊,沉沉睡去,小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白天在碼頭上的那一幕,像一場醒不來的噩夢,在他的腦海中反復回放。

那個他曾經誓死效忠的主人,那個他如今最不愿再見到的人,以一種他最無法接受的方式,將他僅存的、那點可憐的尊嚴,踩在腳下,碾得粉碎。

周圍力夫們的嘲笑,監工幸災樂禍的眼神,還有那些路人投來的、看耍猴般的目光……每一道,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在他的心上,來回地切割。

他憤怒嗎?

憤怒!他恨不得將那個瘋瘋癲癲的“廢帝”當場打死,讓他知道,昔日的護衛隊長,不是可以隨意羞辱的泥人!

可是,憤怒之后,是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痛苦。他知道,劉賀已經瘋了。一個瘋子,你跟他計較什么呢?他更恨的,是自己。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連累了妻兒,讓他們跟著自己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忍饑挨餓,茍延殘喘。

如果……如果當初在長安,自己能更勇敢一些,能拼死護主,或許,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不,不會的。他旋即苦澀地搖了搖頭。在那滔天的權勢面前,他一個人的勇敢,比螻蟻還要卑微。

他就像一個被命運遺棄的兵卒,迷失在了人生的戰場上,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半點希望。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一陣喧嘩聲。似乎是“瘋侯府”的家丁,在奉命傾倒“殘羹剩菜”。這種事,這幾日常有發生。那位“瘋侯”奢靡無度,每日宴飲,吃不完的東西,便隨意地扔到這貧民窟來,任由野狗和流民爭搶,以此為樂。

劉鐵對此,只有深深的鄙夷和厭惡。他將頭埋得更深,不想去聽那外面令人作嘔的、為了食物而發出的爭搶聲。

“哐當——”

一個沉重的、還帶著熱氣的東西,被從墻外扔了進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家那扇早已破爛的、用茅草和木棍糊起來的“門”前。

一股濃郁的、霸道的肉香,瞬間充滿了整個破敗的小屋。

是……一只燒雞?一整只烤得焦黃流油的燒雞!

劉鐵的兩個孩子,幾乎是在聞到香味的瞬間,就從夢中驚醒。他們揉著眼睛,循著香味,看到了門口那只散發著致命誘惑的燒雞,喉嚨里,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吞咽口水的聲音。

“爹爹……肉……”小女兒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這一聲“肉”,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劉鐵的心上。

他的身體,僵硬了。

他知道,這是那個“瘋子”的賞賜,是那個羞辱了他的人,扔過來的、帶著無盡嘲諷的骨頭。

去撿嗎?

去撿,就意味著他劉鐵,這個曾經的七尺男兒,這個昌邑王府的護衛隊長,徹底向那個“瘋子”低下了自己高傲的頭顱,承認自己,就是一條需要嗟來之食的……狗。

他渾身的骨頭,都在發出抗拒的悲鳴!

可是……他回頭看了看病榻上氣若游絲的妻子,又看了看那兩個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餓得面黃肌瘦的孩子。

尊嚴?

尊嚴能當飯吃嗎?尊嚴能治好妻子的病嗎?尊見能讓自己的孩子,不再餓著肚子睡覺嗎?

不能。

這一刻,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驕傲,都在現實的殘酷面前,被擊得粉碎。

劉鐵緩緩地站起身,他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重若千斤。他走到門口,在兩個孩子那充滿了渴望的眼神注視下,彎下了他那曾經寧折不彎的腰,撿起了那只還沾著塵土的……燒雞。

他將燒雞拿回屋里,沒有看孩子們的歡呼,也沒有看妻子眼中復雜的淚光。他只是沉默地,用那雙曾持弓握劍的手,笨拙地將燒雞撕開。

然而,就在他撕開雞腹的瞬間,他的動作,猛地一頓。

雞腹之中,并非空空如也。

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硬邦邦的東西,正靜靜地躺在那里。

劉鐵的心,狂跳起來。他顫抖著手,將那個油紙包拿了出來,一層一層地打開。

油紙里面,沒有金銀,而是一沓……藥材!幾株干枯的、卻散發著濃郁藥香的草藥,還有幾塊被切得整整齊齊的參片!這些,正是城里藥鋪最貴的、治療妻子那種虛癥的良藥!而在藥材的下面,還壓著一小袋沉甸甸的五銖錢!

這……這是……

劉鐵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著手中的藥材和錢幣,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

就在此時,那扇破爛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

一道瘦弱的身影,像一只無聲的貍貓,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是許香。

她沒有點燈,只是借著月光,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目瞪口呆的劉鐵。

“劉隊長?!彼穆曇艉茌p,卻異常清晰,“我家主人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在碼頭,是不得已而為之。若不如此,又怎能瞞過墻外那無數雙眼睛,將這救命的東西,送到你的手中?”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主人還說,當年在昌邑,他夜里讀書,你便在門外徹夜持刀守護。這份情,他從未忘記。他如今雖身陷囹圄,但只要他還有一口吃的,就絕不會讓你和你家中的人,餓死、病死?!?

轟——!

許香的每一句話,都像一道驚雷,狠狠地劈在劉鐵的心上!

原來是這樣!

原來碼頭上那場看似荒唐的羞辱,竟是為了此刻的雪中送炭!原來那只沾滿了塵土的燒雞,里面包裹的,竟是主人最深沉的關懷與苦心!

他哪里是個瘋子?

他分明是在用瘋癲,來保護自己,保護他這些還活著的、可憐的舊部啊!

而自己……自己竟然還怨他,恨他!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情感洪流,瞬間沖垮了劉鐵所有的心理防線。那不是單純的感激,而是一種混雜了愧疚、悔恨、與滔天感動的復雜情緒。

“噗通!”

這位七尺高的、鐵骨錚錚的漢子,竟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他沒有哭,但眼中的淚水,卻像決了堤的洪水,洶涌而出。他對著許香,或者說,對著許香所代表的那個人,深深地、深深地,叩下了自己的頭顱。

“罪將劉鐵……有負君上……罪該萬死!”

這一拜,拜的是那份不離不棄的知遇之恩。

這一拜,也拜盡了他心中所有的怨恨與迷茫。

從這一刻起,他的命,他的魂,便再次,完完整整地,交回到了那個他曾以為早已將他們拋棄的主人手中。

許香沒有去扶他。她只是將一個小小的布包,放在了地上。

“這是君上的第一道命令?!彼f,“用這些錢,去聯絡那些還能找到的、信得過的昔日兄弟。不要聲張,只需暗中觀察,等待時機。君上說,寶劍蒙塵,終有再見天日之時。他需要你們,需要一柄在黑暗中,只聽從他一人號令的……利刃。”

說完,許香便悄然退去,如她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屋內,只剩下劉鐵,還長跪于地。

他緩緩抬起頭,拿起地上那個布包,將它與那包藥材,緊緊地、緊緊地,攥在手心。

他回頭,看了一眼床上已經熟睡的妻兒,眼中所有的頹唐與絕望,都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烈火重新淬煉過的、如鋼鐵般的堅定與決絕。

他知道,從今夜起,那個在碼頭上搬貨的力夫劉鐵,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是廢帝劉賀麾下,第一位,也是最忠誠的——內衛隊長,劉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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