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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無聲的指令

月光,是這間井下密室里唯一的奢侈品。它從井口那狹小的縫隙中艱難地擠進來,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冰冷的、破碎的銀霜,恰好照亮了張敞那雙因為激動與震驚而亮得駭人的眼睛。

“官鹽賬目?”

他重復著這四個字,聲音因為壓抑而顯得有些沙啞。他當然知道官鹽賬目!作為大漢王朝最重要的經濟命脈之一,鹽鐵專營,乃國之根本。而這其中,鹽利之豐厚,足以讓任何一個官員眼紅,其背后隱藏的貪腐與黑暗,更是深不見底,如同這口廢井一般,常人稍一窺探,便會粉身碎骨。

“不錯。”劉賀的表情,沉靜得如同一塊萬年玄冰,“一個獨立的王國,首先要有的,便是獨立的錢袋子。而放眼整個山陽郡,沒有比官鹽,更合適的錢袋子了。”

張敞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他當然明白劉賀的意思,但這件事的難度,遠超想象。

“君上有所不知。”他沉聲說道,多年的官場經驗讓他立刻指出了其中的要害,“鹽政,自成體系。從郡一級的鹽官、鹽丞,到縣一級的鹽吏,再到下面的亭卒、灶戶,盤根錯節,針插不進。其賬目,更是有兩套。一套,是呈報給朝廷的,光鮮亮麗,天衣無縫。而另一套,真正記錄著鹽利去向的秘賬,則只有那些核心的貪墨者才能接觸到。我雖為縣丞,但職權所限,根本無權過問鹽政。貿然插手,只會打草驚蛇,引火燒身。”

他說的是實情。鹽政系統,就是一個獨立王國,水潑不進。

劉賀聽完,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子高,你說的這些,都對。但我們,為何一定要去搶他們的賬本呢?”

“不搶賬本?”張敞一愣。

“我們的目的,不是去揭發他們的貪腐,更不是去從他們那骯臟的錢袋子里分一杯羹。”劉賀站起身,走到密室中央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空地上,緩緩伸出一只手,“我們要做的,是建立一個全新的、完全屬于我們自己的錢袋子。我們要讓他們那套腐朽的體系,在我們面前,變得一文不值!”

他看著張敞,問出了一個讓對方始料未及的問題:“子高,你吃過官府發賣的鹽嗎?是什么味道?”

張敞雖不明其意,但還是如實回答:“官鹽粗糲,色澤泛黃,入口……苦澀不堪。尋常百姓,也只能聊以調味罷了。”

“對!就是這個‘苦’字!”劉賀的眼中,閃爍起一種讓張敞感到陌生的、仿佛掌握了某種神秘知識的光芒,“官鹽之苦,非鹽之本味,乃是其中雜質過多所致。如果,我們有一種法子,能將這鹽中之苦,盡數‘洗’去,產出如雪花一般潔白、入口只有純粹咸鮮的精鹽。你認為,會如何?”

張敞的心,猛地一跳!

作為一名熟讀百家之書的士人,他涉獵廣泛,自然也讀過一些關于格物致知的東西。但他從未想過,鹽,竟然還可以“洗”!這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范疇。

“若真能如此……”他喃喃自語,一個商人的本能,讓他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那此鹽之價,恐怕……要十倍于官鹽!不,甚至百倍!足以與那些方士煉制的所謂‘丹砂’相媲美!若銷往各地豪門大戶,其利,不可估量!”

“到那時,我們還需要去碰他們那本骯臟的賬冊嗎?”劉賀反問道。

張敞徹底被鎮住了。他看著眼前的少年,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引以為傲的才學和智計,在這個人面前,是何等的淺薄。對方的眼光,已經超越了權謀和政治的范疇,達到了一種他無法理解的、點石成金的高度!

“君上……高見。”他由衷地贊嘆道,心中的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

“但這第一步,仍需子高你來走。”劉賀重新坐下,神情變得嚴肅,“我需要最詳盡的情報。山陽郡鹽政體系的所有官員名錄、各處鹽場的產量、官鹽的運銷路線、以及……你能在你的職權范圍內,接觸到的所有與鹽稅相關的、最表層的官方賬目。我需要從這些看似無用的信息中,找出他們整個體系最薄弱的那個環節。”

張敞立刻明白了。這是要沙盤推演,知己知彼。

“此事,草民可以去辦。”他點頭道,“我可以‘查賬’為名,調閱縣衙中與鹽稅對接的文書。但……”

他的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君上,我與你今夜相會,已是冒了天大的風險。日后,我等又該如何傳遞消息?若頻繁往來,或以書信傳遞,一旦被察覺,便是萬劫不復!”

這是最現實的問題。這座府邸,無異于龍潭虎穴,任何一點疏忽,都將是致命的。

劉賀微微一笑,似乎早有準備。

“我們,當然不能再見面,更不能有任何書信。”他看向一旁的許香,“從明日起,許香每日都會去城中市集采買。而她采買的菜品,便是我們之間,無聲的指令。”

張敞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驚異的光芒。

“子高,你且記住。”劉-賀的聲音,沉穩而清晰,像是在教授一門全新的、絕密的語言。

“菜,為綱。根莖類的,如芋頭、蘿卜,代表鹽場灶戶等底層信息;葉菜類的,如葵菜、白菜,代表鹽官、鹽吏等官面人物。若要查人,便以蔥、姜、蒜等辛辣之物為目。譬如,若明日許香的菜籃中,有一棵葵菜,三根大蔥,便代表,我需要你調查郡鹽官麾下,最重要的三名屬吏。”

“魚,為急。若籃中有魚,則代表事態緊急,需你放下手中一切事務,優先處理。魚之大小,代表緊急程度。”

“肉,為行。若有肉,則代表需要你采取實際行動。豬肉為常規,羊肉為重要,若見了牛肉(漢代耕牛受法律保護,私自宰殺乃重罪),則代表,計劃已到最關鍵,或最危險的時刻,需不惜一切代價行事。”

“至于數量、位置、甚至捆扎菜蔬的草繩打了幾個結,都各有其意。我們今日,便將這套‘菜譜’,一一對清。”

在接下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里,這間小小的密室,成了世界上最隱秘的課堂。劉賀將一套后世間諜技術中最基礎的“實物密碼”原理,結合漢代的日常物品,詳細地教給了張敞。

張敞從最初的震驚,到后來的狂喜,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他像一個剛剛啟蒙的學童,貪婪地吸收著這些匪夷所思卻又天衣無縫的計謀。他知道,自己正在學習的,是一種足以顛覆這個時代所有情報傳遞方式的“妖術”!

當所有的暗號都對完,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了。”劉賀說道。

張敞站起身,對著劉賀,再次長長一揖:“君上之才,經天緯地,臣,心悅誠服。”

劉賀坦然受了他這一拜。

“明日,”他看著張敞,下達了這套通訊系統建立以來的第一個無聲指令,“許香的籃中,會有一棵白菜,外加一把小蔥。你,可明白?”

白菜,代表縣一級的官面人物,即他的頂頭上司,縣令李肥。小蔥,代表與李肥相關的、最親近的幕僚或下屬。

劉賀的第一步,竟然不是直奔鹽政,而是先將矛頭,對準了張敞身邊這只最礙眼的蒼蠅!

張敞心中一凜,瞬間明白了劉賀的深意。要讓“殼”能自由行動,必先清除“殼”身邊的掣肘!君上這是在為自己鋪路!

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臣,明白。”他重重地點了下頭,再無半分遲疑。

他最后看了一眼這個眼神深邃、仿佛早已將一切算盡的少年,轉身,順著繩梯,敏捷地爬出了廢井,消失在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張敞走后,許香默默地收拾著案幾。她看了一眼身邊這位年輕的主人,他的臉上,沒有半分計謀得逞的喜悅,只有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看透世事的平靜。

“君上,”她忍不住問道,“您……真的信他嗎?”

劉賀拿起案幾上那柄古舊的青銅劍,用指腹輕輕摩挲著上面斑駁的紋路,淡淡地說道:“我信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處境,和他那顆不甘為冢中枯骨的……野心。”

他站起身,走到井口,抬頭望向那片即將被晨光撕裂的夜空。

“棋子,已經落下。”他的聲音,在寂靜的井底,輕輕回響,“現在,就看這第一步,能不能將山陽這潭死水,徹底攪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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