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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月下密談定主臣

三更已過,月隱星稀。

張敞吹熄了書房里最后一盞油燈,將那卷竹簡小心翼翼地藏入懷中,貼身放好。那竹簡上每一個字仿佛都帶著灼人的溫度,燙著他的肌膚,也點燃了他早已冷卻的血液。

他換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短褐,戴上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他沒有走正門,而是悄無-聲息地推開了后院那扇通往偏僻巷弄的角門。

夜色,是他最好的偽裝。

他像一個幽靈,避開了所有更夫的燈籠,選擇了城中最黑暗、最曲折的小路,向著那個他本該敬而遠之的府邸走去。他的腳步,不再有絲毫的猶豫,每一步都踏得異常堅定。

那座曾經的昌邑王府,如今的廢帝囚籠,在夜幕中像一頭匍匐的巨獸,沉默而壓抑。

張敞沒有靠近守衛森嚴的正門,而是繞到了府邸的西側。這里是一段相對偏僻的圍墻,墻角下,幾叢半人高的荒草,在夜風中搖曳。

他停下腳步,側耳傾聽了片刻,確認四周無人后,便學著信中所述,用一塊小石子,在斑駁的墻磚上,敲擊出了那個奇異的節奏。

“篤,篤篤。”

一聲長,兩聲短。

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插入了這座死寂府邸的鎖孔。

片刻之后,墻角下的一塊磚石,竟被從內向外,無聲地推開了。一個瘦小的身影從那洞口鉆了出來,正是白日里那個名叫許香的侍女。

她看到張敞,沒有絲毫驚訝,只是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后轉身,又鉆了回了洞中。

張敞俯身,毫不猶豫地跟了進去。

洞口的另一側,并非他想象中的華麗殿堂,而是一間廢棄的柴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干草和木料腐朽的氣味。

許香沒有點燈,只是借著從高窗透進來的、微弱的星光,在前面引路。她走得極快,且對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七拐八繞,完美地避開了所有可能存在護衛巡邏的路線。

他們最終停在了一處早已干涸的廢井旁。井口被一塊巨大的石板覆蓋著,石板的一角,被巧妙地做成了一個可以掀開的活口。

許香掀開活口,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一條簡陋的繩梯,垂入無盡的黑暗之中。她自己先順著繩梯滑了下去,然后從下面,傳來她壓得極低的聲音:“張大人,請。”

張敞的心中,泛起滔天巨浪。

柴房的暗道,廢井的密室!這個在他眼中“奢靡無度,毫無防備”的府邸,竟然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被改造成了一座機關重重的堡壘!

而那個他眼中的“瘋子”,其心思之縝密,手段之老辣,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再猶豫,順著繩梯,進入了井底的密室。

密室不大,約一丈見方,四壁都是堅硬的土石,顯然是新近挖掘出來的。一盞昏黃的豆油燈,在角落里靜靜地燃燒著,將這方寸之地,映照得一片昏黃。

密室的中央,設有一方案幾。

案幾后,端坐著一個人。

他穿著一身素色的長袍,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在腦后。他沒有喝酒,沒有嬉笑,甚至臉上都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手中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柄古舊的青銅劍。

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這世間,只剩下他與他手中的劍。

那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清澈、深邃,宛如寒潭,倒映著跳動的火焰,也倒映著張敞那張寫滿了震驚的臉。

這,才是他的真面目!

不是那個在泥地里打滾的瘋侯,不是那個追逐舞女的頑童,而是一個冷靜、沉穩、淵渟岳峙的……王者!

張敞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站在那里,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子高,你比我預想的,來得要早一些。”

劉賀沒有抬頭,依舊擦拭著手中的劍,他的聲音很平靜,就像在陳述一件再也平常不過的事。

這句平淡的話,卻像一柄重錘,狠狠地敲在了張敞的心上。他不是在迎接一個客人,而是在等待一個早已注定要來的屬下。

張敞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震撼,對著劉賀,長長一揖:“草民張敞,拜見……君上。”

他沒有稱“陛下”,也沒有稱“侯爺”。一個“君上”,既表明了自己看穿了他偽裝的身份,也暗示了自己此刻前來,并非以臣屬自居,而是以一個平等的合作者身份,來尋求答案。

劉賀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劍。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與張敞正面相對。

“子高,請坐。”他指了指對面的席位,“此地簡陋,無佳釀待客,還望海涵。”

張敞依言坐下,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張小小的案幾。

“草民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君上。”張敞開門見山,“君上何以斷定,權傾朝野的霍氏,必亡?”

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問。如果霍氏不亡,那么依附劉賀,便是一條必死之路。

劉賀笑了。那是一種充滿了自信與掌控力的、淡淡的笑容。

“非我斷定霍氏必亡,乃天道如此。”他緩緩說道,“霍氏之權,已非人臣之權,而是人君之權。其勢愈盛,則君心愈疑。孝昭皇帝在時,君臣相安,乃因孝昭皇帝無親政之能。然,新君呢?”

他頓了頓,看著張敞,一字一句地說道:“子高可知,那位即將繼承大統的‘黃雀’,是何許人也?”

張敞搖了搖頭。此事,乃國之機密,他一個被貶斥的地方小吏,如何能知曉?

劉賀的眼中,閃過一絲超越這個時代的、仿佛洞悉了未來的光芒:“那只‘黃雀’,乃衛太子之孫,長于掖庭,久在民間。他嘗盡了世間疾苦,看遍了人情冷暖。這樣的人,一旦登上帝位,必將隱忍、堅毅、且……睚眥必報!”

“他可以容忍一個權臣,但他絕不會容忍一個‘權君’!他可以與天下人分享富貴,但絕不會與任何人分享權力!霍氏一門,如今看似烈火烹油,實則已是站在懸崖邊緣。只需新君登基,輕輕一推,便會粉身碎骨!”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張敞的腦海中炸響!

他從未想過,有人能從一個還未確立的繼承人身上,推演出如此精準、如此可怕的政治結局!這已經不是分析,而是預言!

“那……君上又何以斷定,新君會……會用我等‘廢帝舊臣’?”張敞問出了第二個關鍵問題。

“他不會用‘廢帝舊臣’。”劉賀搖了搖頭,糾正道,“他會用‘能臣’,會用那些被霍氏打壓、卻依舊心懷大漢的忠臣!他需要用這些人,來取代霍氏的黨羽,來向天下人證明,他,比霍光,更會治國,更會用人!”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灼灼地盯著張敞:“而你,張子高,就是他最需要的那種人!你有才華,有抱負,更重要的,你被打壓,被排擠,你的身上,刻著霍氏不公的烙印!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霍氏集團最好的控訴!”

“所以,”劉-賀的聲音,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子高,你不是我的臣子,你是朕……遞給那位未來新君的第一份投名狀!一把足以刺穿霍氏胸膛的利刃!”

他站起身,走到張敞面前,緩緩說道:

“朕,早已是死過一次的人。那張龍椅,坐過一次,便知其冷暖。朕要的,不是天下,而是能在天下這盤棋上,落子自保的權力。”

“子高,你做我的‘殼’,在明處做能臣,為民請命,積累政績。而我,做你的‘核’,在暗處做瘋子,為你提供錢財、策略,以及……這世間,無人能及的先見之明。”

“你的一切功勞,歸于你,歸于新皇。我的所求,只有一個:將這山陽郡,打造成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可以抵御任何風浪的堅固堡壘!”

“你,可愿與我,賭上這身家性命?”

一番話說完,密室之內,落針可聞。

張敞呆呆地坐在那里,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燃燒。

他眼前的,哪里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分明是一個將天下人心、將未來幾十年的國運,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妖孽!

他所有的疑慮、所有的掙扎、所有的權衡,在這一刻,都被擊得粉碎。

他緩緩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然后,對著劉賀,行了一個無比鄭重、無比標準的,臣子之禮。

他雙膝跪地,深深俯首,聲音雖然不大,卻帶著一種將身家性命盡數托付的決絕。

“臣,張敞,愿為君上之‘殼’,萬死不辭!”

從這一刻起,主臣名分,已定!

劉賀扶起他,臉上露出了真正的、欣慰的笑容。

“好。”他重新坐下,眼神變得銳利,“既然如此,我們的第一步,便是要在這座‘獨立王國’里,擁有屬于我們自己的……錢袋子。”

他看向張敞:“子高,以你縣丞之便,可知,我山陽郡的……官鹽賬目?”

新的棋局,就此,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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