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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縣丞張敞的困境

那枚沾著泥污的金豆子,像一團鬼火,灼燒著張敞的眼,也灼燒著他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士人風骨。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

那段路不長,卻仿佛耗盡了他一生的氣力。周遭百姓的指指點點,那些同情、鄙夷、幸災樂禍的目光,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扎在他的脊梁上。他能感覺到,身后那支遠去的、喧鬧的隊伍,留下了一道無形的、名為“羞辱”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額頭上,供全山陽城的人觀瞻。

他沒有去撿那枚金豆子。

他僅存的、那點可憐的驕傲,不允許他彎下腰,在眾目睽睽之下,拾起那份嗟來之食。那不是賞賜,那是施舍,是對一個落魄文人最惡毒的踐踏。

推開自家那扇早已斑駁的木門,一股混合著淡淡藥草味和陳舊書卷氣的熟悉味道撲面而來,讓他那顆在外界被狂風暴雨侵襲的心,暫時找到了一個可以蜷縮的角落。

“夫君,你回來了。”他的妻子吳氏從內屋迎了出來。她荊釵布裙,面容清秀,只是眼角眉梢,早已染上了與年齡不符的操勞與憂愁。她看到丈夫失魂落魄的樣子,和官袍上沾染的泥點,心中一緊,連忙上前接過他手中的菜籃。

“今日……公干不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張敞沒有回答,只是疲憊地擺了擺手,徑直向書房走去。

吳氏看著丈夫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她沒有再追問,只是默默地將那幾顆青菜和一小塊豆腐拿到廚房。她知道,自從被貶來這山陽小縣,做了這個連品秩都算不上的縣丞之后,丈夫的心情,就從未真正“順”過。

書房很小,四壁蕭然,唯一的奢侈品,便是那幾架塞滿了竹簡的書架。這些竹簡,是他從長安的府邸中,唯一堅持要帶出來的東西。它們曾是他意氣風發的資本,是他與天下名士高談闊論的底氣,是他輔佐君王、經世濟民的夢想。

而現在,它們只是無聲的嘲諷。

張敞頹然坐倒在席上,雙手掩面,今日在街市上那一幕,如同夢魘般在腦海中反復回放。

那個瘋子!那個被廢黜的、聲名狼藉的昌邑王!

他憑什么?他憑什么敢如此羞辱自己!

一股怒火,從心底最深處騰起,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作痛。他張敞,字子高,出身名門,自幼飽讀詩書,弱冠之年便以才學聞名鄉里。后來入昌邑王府,本想輔佐這位漢武帝的親孫,成就一番事業。誰曾想,那短短二十七日的長安之行,竟成了一場荒唐的鬧劇,也成了他一生都無法洗刷的污點。

皇帝被廢,他們這些從昌邑跟去的臣子,自然也成了陪葬品。老師龔遂、同僚王吉等人被下獄問罪 1,他雖因官職低微、且未深度參與那些荒唐事而僥幸逃過一劫,卻也被打上了“廢帝舊臣”的烙印,被一腳踢到了這山陽郡,做了個有名無實的縣丞。

縣令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對他百般刁難,將所有最繁瑣、最無功勞的雜務都推給他。同僚們視他為瘟神,避之唯恐不及。他空有一身才學,滿腹經綸,卻只能在這里登記戶籍,調解鄰里糾紛,像一頭被套上了磨盤的麒麟,日復一日地,在原地打轉,消磨著所有的志氣與棱角。

他忍了。他告訴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蟄伏待機,總有云開霧散的一天。

可是今天,那個親手將他推入深淵的罪魁禍首,那個本該被圈禁在府里、茍延殘喘的瘋子,竟然騎著高頭大馬,在萬眾矚目之下,將他最后那點可憐的尊嚴,狠狠地踩在腳下,碾得粉碎!

“瘋子……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張敞咬牙切齒地低吼著。

他回想著劉賀那張狂悖的、毫無理智的臉,那夸張的笑聲,那隨手扔出的金豆子……這一切,都完美地符合一個瘋子該有的一切特征。

可是……為什么?

作為一個習慣于從紛繁復雜的表象中尋找邏輯的智者,張敞的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念頭。

為什么偏偏是自己?

山陽城這么大,他為何偏偏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對自己發難?那看似毫無目的的游街,其終點,為何如此精準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真的是巧合嗎?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回憶關于這位“瘋侯”的種種傳聞。他聽說,劉賀在府里夜夜笙歌,將好好的府邸變成了銷金窟。他聽說,劉賀將食物扔在地上,像狗一樣用嘴去叼食。他聽說,劉賀因為一點小事,就對自己最貼身的侍婢非打即罵……

這些行為,樁樁件件,都指向一個結論:此人已徹底瘋癲,無可救藥。

但不知為何,當張敞將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湊在一起時,他卻隱隱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這瘋癲,似乎……太“標準”了。

它完美地契合了世人對一個“失心瘋”的暴君的所有想象。它張揚,外露,充滿了表演的痕跡,仿佛是在刻意地向全世界宣告:“看,我就是個瘋子!”

一個真正的瘋子,其行為應該是混亂的,是毫無邏輯的。而劉賀的瘋,卻似乎總在最關鍵的時刻,服務于一個明確的目的——享樂,或是發泄。

“不,不可能。”張敞立刻掐斷了這個危險的念頭。他覺得自己一定是氣糊涂了,才會產生如此荒誕的聯想。一個人,怎么可能將自己作踐到如此地步,只為了一場表演?這背后需要何等強大的意志和何等深沉的目的?圖什么呢?

就在他心煩意亂之際,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吳氏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羹走了進來。

“夫君,喝點東西暖暖身子吧。”她將湯碗放在案幾上,柔聲說道,“方才,家里的仆役去街上打聽了一下……外面都傳遍了。”

張敞的身體一僵。

吳氏看著他,眼中滿是心疼:“他們說……說那廢帝當街……羞辱了你。”

張敞沉默不語,只是端起湯碗,大口地喝著,仿佛想用那滾燙的液體,來壓下心中的屈辱與寒意。

“夫君,”吳氏猶豫了一下,還是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放在桌上,輕輕推到他面前,“這是……那枚金豆子。我讓阿福悄悄回去,從泥水里撿回來了。”

“你!”張敞猛地抬起頭,眼中怒火噴涌,“誰讓你去撿的!那是對我的羞辱!你撿回來,是想時時刻刻提醒我今日所受之辱嗎?!”

“夫君!”吳氏的眼圈也紅了,她聲音顫抖地說道,“我何嘗不知那是羞辱!可是……可是小寶的咳嗽又犯了,家里的藥材已經快用完了!下個月的束脩也該交了!我們……我們不能為了那點虛無的顏面,就看著孩子沒藥吃啊!”

妻子的這番話,像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澆滅了張敞所有的怒火,只剩下無盡的冰冷與悲哀。

是啊,顏面?風骨?在現實的窘迫面前,這些東西,又值幾文錢?他連自己的妻兒都無法庇護,還有什么資格去談論那虛無縹縹的尊嚴?

他看著那枚被妻子擦拭干凈,卻依舊掩蓋不了其來源的金豆子,只覺得它比烙鐵還要燙手。他緩緩地閉上眼睛,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疲憊與絕望。

“我明日……就去縣衙,向縣令大人告假幾日。”他聲音沙啞地說道。

“也好,避一避風頭。”吳氏點了點頭。

然而,他終究沒能避開。

第二天一早,縣令的傳召便送到了門口。

張敞懷著沉重的心情來到縣衙,一進門,便看到縣令正滿面春風地品著茶。

“子高來了,”縣令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聽聞昨日,子高在街上,巧遇故主,還得了‘賞賜’?呵呵,真是可喜可賀啊。”

他將“賞賜”二字,咬得極重,充滿了戲謔與嘲諷。

張敞面無表情,躬身道:“下官今日前來,是想告假幾日,身體不適……”

“不適?”縣令打斷了他,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陰冷,“我看你是心里不適吧!張子高,我勸你一句,離那個瘋子遠一點!他如今是朝廷欽定的廢人,是瘟神!你倒好,還上趕著去領他的‘賞賜’,你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和他是一丘之貉嗎?你是想讓御史臺的彈劾奏章,也寫上你的名字嗎?”

“下官不敢。”張敞低著頭,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不敢就好!”縣令冷哼一聲,從案上拿起一卷發黃的卷宗,扔在他面前,“既然身體不適,就別在衙門里晃悠了。城西那片淤田的丈量和清冊,一直沒人愿意干,就交給你了。什么時候做完了,什么時候再回來當差吧!”

張敞看著那卷宗,心中一片冰涼。城西的淤田,是出了名的爛攤子,地界不清,戶籍混亂,前幾任負責的官吏都因此被弄得焦頭爛額。縣令將這件苦差事扔給他,其用心,昭然若揭。

他沒有爭辯,也沒有反抗,只是默默地撿起那卷卷宗,躬身一禮:“下官,遵命。”

走出縣衙時,正午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網上的飛蟲,無論如何掙扎,都只會讓身上的絲線纏得越來越緊。前途,一片灰暗,看不到任何光亮。

他回到了那間小小的書房,將那卷關于淤田的卷宗扔在一旁,只是呆呆地坐著。他看著滿屋子的圣賢書,第一次,對自己的才學,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難道,自己這一生,就要在這無盡的羞辱與消磨中,庸庸碌碌地了此殘生嗎?

就在他心如死灰,陷入無邊黑暗之際,院外,傳來了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叩門聲。

“篤,篤篤。”

一聲長,兩聲短。

這奇異的節奏,讓沉浸在絕望中的張敞,猛地抬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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