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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瘋癲的日常

一夜的喧囂過后,晨光熹微,卻未能給這座破敗的府邸帶來半分清明。

庭院里狼藉一片,傾倒的酒爵、啃剩的果核、被踩爛的糕點,與枯黃的落葉混雜在一起,散發著一股酒食腐敗后的酸腐氣息。那些被召來的舞女和樂師們,或倚著廊柱,或蜷縮在角落,臉上滿是疲憊與驚恐,仿佛經歷了一場噩夢。

而這場噩夢的制造者,劉賀,卻似乎精力無窮。

他赤著上身,僅在腰間圍著一條松垮的犢鼻裈,頭發用一根草繩胡亂扎著,正拿著一根不知從哪兒折來的樹枝,在院中追逐著一只受驚的公雞,嘴里還發出“咯咯咯”的怪叫。他的笑聲尖利而刺耳,在清晨寂靜的空氣中傳出很遠,讓府邸高墻之外的監視者們,都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許香端著一盆清水,默默地從回廊下走過。她看了一眼在院中撒歡的劉賀,又迅速垂下眼簾,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麻木與順從。但她的心中,卻是一片清明。她知道,這出名為“瘋癲”的大戲,從今天起,將成為這座府邸的日常。每一個動作,每一聲怪叫,都是演給墻外那些眼睛和耳朵看的。

府內的管事王管事,此刻正站在遠處,與一名身著便服、眼神銳利如鷹的中年人低聲交談。那中年人,正是奉大將軍霍光之命,全權負責監視劉賀的繡衣使者頭領,任宣[1]。

“任公,”王管事一臉的鄙夷與不屑,壓低了聲音,“您都看到了。此人自打昨夜得了酒色,便徹底瘋了。簡直……簡直毫無半分人樣!與禽獸無異!”

任宣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院中那個追雞的“瘋子”,目光深沉,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作為霍光麾下最頂尖的密探,他從不輕易相信表象。他見過太多偽裝,也親手揭穿過太多陰謀。一個曾經的帝王,哪怕只當了二十七天,真的會如此輕易地就徹底崩潰嗎?

他需要更多的證據,需要看到這個人徹底拋棄作為“人”的最后尊嚴。

午時,酒宴再次在庭院中擺開。

劉賀似乎玩累了,他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任由兩名舞女為他捶腿捏肩。許香則跪在一旁,為他布菜。

“肉!朕要吃肉!”劉賀抓起一塊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不顧燙手,張口就咬,油漬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滴落在胸前,他卻毫不在意,反而像野獸護食一般,對著周圍的人發出含糊不清的威脅聲。

任宣依舊站在遠處,隱在一棵大樹的陰影下,冷冷地觀察著。他看到劉賀的吃相,眉頭皺得更緊了。這確實是粗鄙不堪,但……還不夠。這只能算放浪形骸,離真正的“瘋癲”,還差了最關鍵的一步。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期待,那最關鍵的一步,很快就上演了。

許香按照事先的約定,端上了一盤精致的蜜餞果盤。她“不小心”腳下被一塊碎石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踉蹌,手中的果盤向前一傾。

“哎呀!”

一聲驚呼,那盤晶瑩剔透、裹著蜂蜜的果子,便悉數滾落在滿是塵土的地面上。

“賤婢!”劉賀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身,一腳將許香踹倒在地,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蠢物!瞎了你的狗眼!這么好的東西,都讓你給糟蹋了!”

許香被踹得悶哼一聲,立刻伏在地上,渾身發抖,連聲告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主人責罰!”

這一幕,在所有人看來,都合情合理。一個暴躁的瘋子,對一個犯錯的奴婢發火,再正常不過。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在場所有人都畢生難忘,甚至在日后的噩夢中都會反復出現。

劉賀罵完許香,似乎還不解氣。他看著地上那些沾滿灰塵的蜜餞,眼中竟然流露出無比心疼和貪婪的神色。他喉頭滾動,咽了口唾沫,嘴里嘟囔著:“不能浪費……不能浪費……”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竟然……竟然真的趴了下去!

他像一條狗一樣,四肢著地,匍匐在地上,伸出舌頭,在那滿是塵土的地面上,一顆一顆地,將那些滾落的蜜餞,用舌頭卷進嘴里!

“吧唧……吧唧……”

他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不是沾滿泥沙的穢物,而是人間最頂級的珍饈。他的臉上,沾上了灰塵和自己的口水,和成了一道道泥痕,看上去骯臟而又可怖。

“嘔——”

一名年輕的舞女再也忍不住,當場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其余的人,也都嚇得面無人色,連連后退,仿佛眼前這個趴在地上進食的生物,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披著人皮的惡鬼。

就連一直冷眼旁觀的王管事,此刻也看得目瞪口呆,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而在大樹的陰影下,始終不動如山的任宣,他的瞳孔,在這一刻,猛地一縮!

他看到劉賀在用嘴叼起一顆蜜餞時,那沾滿泥污的臉,不經意地,朝著自己這個方向,抬了一下。

那一瞬間,任宣幾乎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

他仿佛看到,在那張癡傻貪婪的、骯臟不堪的臉上,那雙本該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冰冷刺骨的、帶著嘲弄意味的……清醒。

但那感覺只是一閃而過,快得像一道錯覺。下一秒,劉賀又恢復了那副癡傻的模樣,繼續在地上尋找著“美食”,甚至為了搶一顆滾到舞女腳邊的蜜餞,還發出威脅性的低吼。

任宣的后背,竟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不,不可能。一個人,絕不可能在做出如此自辱、如此拋棄人格尊嚴的行為時,還能保持清醒。這不符合常理,更不符合人性。

他一定是看錯了。那一定是光影的錯覺。

任宣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告訴自己,眼前發生的一切,才是最真實的證據。一個能趴在地上與塵土爭食的人,他的精神世界,必然已經徹底崩塌,淪為了一片廢墟。

他不再有任何威脅。

任宣默默地轉過身,離開了。他需要立刻將今日所見,詳細地記錄下來,呈報給大將軍。這份報告,將為劉賀的“瘋癲”,提供最無可辯駁的、最強有力的證明。

庭院之中,劉賀終于將地上所有的蜜餞都“吃”完了。他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站起身,看著周圍那些驚恐萬狀的人,咧開嘴,露出一口沾著泥沙的牙齒,得意地笑了。

許香依舊伏在地上,但她的身體,卻在微微顫抖。她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震撼。她知道這是演戲,是計劃的一部分。但當她親眼看到劉賀毫不猶豫地趴下去,做出那等自辱之舉時,她的心,還是被狠狠地刺痛了。

一個曾經的天子,漢武帝的親孫,為了活下去,為了復仇,竟能將自己作踐到如此地步。這份隱忍,這份決絕,讓她感到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

白日的鬧劇,只是一個開始。

夜幕降臨,府邸內非但沒有安靜下來,反而變得更加喧囂。

劉賀似乎嫌白天的游戲不夠刺激,他命人將府里所有的銅盆、瓦罐都搬了出來,讓樂師們放棄絲竹,改用這些東西來“奏樂”。

“鐺!鐺!哐!哐!”

刺耳的敲擊聲,混雜著舞女們被迫發出的尖叫和劉賀的狂笑,形成了一曲來自地獄的交響樂。他甚至讓人點起篝火,拉著舞女們在火堆旁跳起了粗鄙不堪的舞蹈,將整個府邸攪得雞犬不寧,烏煙瘴氣。

這噪音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府邸周圍負責監視的衛士們,都不得不往后撤出很遠,才能勉強忍受。

而這,正是劉賀想要的效果。

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巨大的聲光污染所吸引時,當所有人都認定這座府邸已經變成一個純粹的瘋人院時,真正的“黑暗”,才在燈火之下,悄然降臨。

深夜,喧囂終于平息。

劉賀的寢房內,只點著一盞昏暗的豆燈。

他已經清洗干凈,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正坐在燈下,用一塊細布,一絲不茍地擦拭著一枚古樸的玉佩。他臉上的瘋癲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

許香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將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放在他面前。

“今天,你做得很好?!眲①R沒有抬頭,聲音平靜地說道。

“那只是我該做的?!痹S香的聲音有些沙啞。

劉賀抬起頭,看著她,忽然問道:“你覺得,惡心嗎?”

許香一愣,隨即明白了他在問什么。她搖了搖頭,眼神無比堅定:“不。我只看到了,通往復仇之路的……第一塊基石?!?

劉賀的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絲極淡的笑意。他知道,從今天起,他在這座牢籠里,不再是孤身一人。

“很好。”他將擦拭干凈的玉佩重新掛回頸上,然后從懷中取出一小卷布帛,遞給許香。

“這是我白天‘發瘋’時,憑記憶畫下的府邸大致布局圖?!彼穆曇魤旱脴O低,“從明天起,利用白天的混亂作掩護,你去核對每一個地方。我要知道,每一處崗哨的位置,他們換防的時間,以及……所有可能的,視覺死角?!?

許香接過那卷溫熱的布帛,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知道,當白日的瘋癲落幕,黑夜的寂靜降臨時,他們真正的戰爭,才剛剛開始。而劉賀用尊嚴換來的這片“燈下黑”,就是他們在這座牢籠中,唯一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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