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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繡衣使者的到來

許香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將頭埋得極低。

她面前的男人,沒有穿禁衛的甲胄,也沒有著宗正府的官服。他只是一身尋常的黑褐色深衣,頭戴平巾幘,腰間佩著一柄看不出紋飾的長劍。他身材中等,面容普通,是那種扔進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來的長相。

但從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陰冷、銳利的氣息,卻比庭院里那些手持長戟的禁衛,要可怕一百倍。

他,就是這所府邸真正的“典獄長”,繡衣使者頭領,任宣1。

在許香將劉賀那番“要酒要舞女”的瘋話,通過層層通傳,最終稟報上來后,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帶到了這位神秘的監視者面前。

“他當真如此說?”任宣的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像一口幽深的古井。

“回大人,奴婢不敢有半字欺瞞。”許香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主上……那廢人他……他還說,若辦不到,就要吃了奴婢……”

任宣沒有說話,只是用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靜靜地審視著跪在地上的許香。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人心。許香感到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她只能將頭埋得更深,用恐懼來掩飾自己內心的驚濤駭浪。

許久,任宣才緩緩開口:“知道了。他要酒,就去城中買些最劣等的濁酒。他要舞女,就去尋幾個鄉野村婦來應付。我倒要看看,他能鬧出什么花樣來。”

他揮了揮手,像趕走一只蒼蠅:“退下吧。”

“喏……”許香如蒙大赦,叩首后,倉皇退下。

看著許香離去的背影,任宣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

他不像那些頭腦簡單的禁衛,只覺得劉賀是個瘋子。他奉霍光之命而來,職責就是確保這頭被拔了牙的“困獸”,再無任何威脅。他研究過所有關于劉賀的卷宗,從他在昌邑國的頑劣,到入京二十七日的荒唐,樁樁件件,都指向一個結論:此人,愚蠢、狂悖、無可救藥。

可越是完美,就越是可疑。

一個真正的瘋子,其行為應是混亂且無序的。但劉賀的“瘋”,卻似乎總在最關鍵的時刻,服務于一個最簡單的目的——享樂。這種高度統一的“瘋”,本身就是一種邏輯。

任宣決定,他要親眼看一看。

第二天,劉賀的庭院里,果然多了幾個被臨時找來的、面帶驚恐的鄉野村婦,和幾壇氣味刺鼻的劣酒。

劉賀對此卻“龍顏大悅”。他穿著那身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內袍,在院中手舞足蹈,強拉著那些村婦跳著不成章法的舞,又抱著酒壇,將濁酒灑得到處都是。

任宣就站在一處偏僻的廊下,像一道影子,冷冷地注視著這場鬧劇。

劉賀似乎玩得累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指著院中的一口枯井,忽然拍手大笑起來:

“有了!有了!朕想到一個好玩的!”

他對著那幾個嚇得瑟瑟發抖的村婦,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說道:“你們!去給朕打水!把這口井打滿!朕要在這井里……造一艘大船!朕要坐著船,去天上撈月亮!”

村婦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還不快去!”劉賀抓起一把泥土,向她們扔去,“誰不去,朕就把誰扔進井里當石頭!”

這番瘋言瘋語,讓遠處監視的禁衛都忍不住發笑。

任宣的眉頭,卻在這一刻,鎖得更緊了。

他緩步走了過去,每一步都沉穩而有力。他沒有理會那些村婦,而是直接走到了坐在井邊的劉賀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在做什么?”任宣的聲音,第一次直接響在劉賀耳邊。

劉賀像是才發現他,他抬起頭,瞇著一雙醉眼,傻傻地看了任宣半天,才咧嘴一笑:“你是誰?是來陪朕一起造船的嗎?”

“我問你,你在做什么。”任宣重復了一遍,聲音依舊冰冷。

“造船啊!你看不見嗎?”劉賀指著那口枯井,理直氣壯地說道,“朕要做一艘全世界最大的船!木頭不夠,就用天上的云彩來做!帆布不夠,就用太陽的光來織!朕要坐著這艘船,去月亮上建一座宮殿,比這未央宮還大一百倍!到時候,朕就把你抓去給朕看門!”

他說得眉飛色舞,仿佛那艘不存在的船,已經揚帆起航。

任宣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劉賀的眼睛。他想從那雙渾濁的眸子里,找到哪怕一絲偽裝的痕跡。但他什么也沒找到,那里面只有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孩童般的狂想與瘋癲。

“井里,造不了船。”任宣用一種陳述事實的語氣,冷冷地說道。

“為什么造不了?”劉賀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站起身,逼近任宣,幾乎是臉貼著臉,大聲反駁道,“井是圓的,天也是圓的!這井,就是天上的一個窟窿!朕把船從這個窟窿里開出去,不就到天上了嗎?你這個笨蛋!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這番驚世駭俗的“瘋子邏輯”,讓任宣第一次,感到了無言以對。

你無法用常理去駁斥一個完全不講常理的瘋子。他所有的邏輯,都在他自己那個瘋癲的世界里,完美自洽。

任宣沉默了。

劉賀卻像是贏得了辯論,得意地大笑起來。他繞著任宣,又唱又跳:

“笨蛋!笨蛋!大笨蛋!

不如我的井底船!

一飛飛到天上去,

摘下星星當飯團!”

他唱著,笑著,最后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一把混著青草的泥土,津津有味地往嘴里塞去,一邊吃,還一邊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嗯,好吃!比宮里的飯好吃多了……”

看著這一幕,任宣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一絲難以掩飾的厭惡。

他緩緩地轉過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他走出很遠,才停下腳步,回頭望向那個還在吃土的、可悲的身影。

他眼中的疑慮,似乎消散了大半。或許,自己真的多心了。這個叫劉賀的廢人,不是在偽裝瘋癲,他就是瘋癲本身。一個連泥土都吃得津津有味的家伙,還能有什么威脅?

然而,就在任宣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坐在地上的劉賀,那張沾滿了泥土的臉上,那雙看似癡傻的眼睛深處,一抹冰冷刺骨的、清醒的光芒,一閃而逝。

他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

但他也知道,這場貓鼠游戲,才剛剛開始。這位繡衣使者,比他想象中,還要難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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