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行進的速度，在進入這片無名的山區后，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夕陽的余暉被連綿的山脊切割得支離破碎，在狹窄的官道上投下長長的陰影。林中的鳥雀早已歸巢，四周靜得只剩下車輪碾過碎石的“咯吱”聲和衛士們盔甲摩擦的“沙沙”聲。

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許香低著頭，跟在隊伍末尾，手中緊緊攥著那枚藏在袖中的短刃。她的心跳，與這壓抑的氣氛同步，沉重而緩慢。她注意到，押送的衛士們在進入山區后，陣型在不經意間發生了變化。他們不再是松散的護衛隊形，而是隱隱將中間那輛馬車，包圍在了一個更緊密的、更像是屠宰場的位置。

為首的校尉魏康，頻頻抬頭望向前方一處狹窄的隘口，眼神中閃爍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許香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父親教她的東西，此刻在她腦海中一一應驗。這支隊伍的終點，果然不是山陽郡，而是這座無名的亂葬崗。

馬車內，劉賀的“瘋病”似乎又發作了。他時而大聲唱著不成調的昌邑小調，時而又模仿著各種動物的叫聲，引得車外的衛士們臉上露出鄙夷。

就在車隊即將進入那處最狹窄的隘口時，異變陡生！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一陣粗野的吶喊聲從兩旁的密林中響起。緊接著，數十名手持刀劍、蒙著面巾的“山匪”從林中沖了出來，將整個車隊團團圍住。

這些“山匪”雖然衣衫襤褸，但個個身手矯健，行動間隱隱有軍陣的章法。他們手中的兵器，在夕陽下閃爍著制式的寒光。

魏康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了“驚怒”的表情，他拔出腰間長刀，對著為首的匪首厲聲喝道：“大膽狂徒！車中乃朝廷要犯，豈容爾等放肆！”

那匪首獰笑一聲：“少廢話！我們不要什么要犯，只要金銀財寶！識相的，留下車馬錢糧，爺爺們還能饒你們一條狗命！”

“弟兄們！”魏康高舉長刀，對著手下的衛士們大喊，“與我殺！”

一場早已排練好的廝殺，瞬間爆發。

衛士們與“山匪”們戰作一團，刀劍碰撞之聲不絕于耳，但雙方的攻擊都很有分寸，更像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表演。

魏康的目標很明確。他一邊假意抵擋著兩名山匪的攻擊，一邊不動聲色地向劉賀的馬車靠攏。他的眼中，殺機畢現。按照計劃，他將在“混戰”中，一刀結果了這個瘋癲廢帝，然后將一切都推到這些“悍匪”的身上。

“保護陛下！”他大喊一聲，一刀“逼退”眼前的敵人，猛地轉身，拉開了劉賀馬車的門簾。

就在他舉起屠刀，準備刺向車內那個仍在傻笑的廢帝時——

車廂內，劉賀的“瘋病”在這一刻，猛然爆發！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度恐怖的東西，在狹小的車廂內手舞足蹈，瘋狂地掙扎、叫嚷：

“鬼！是鬼！是田延年！田延年你這個老東西！你化成鬼也要來抓朕嗎？朕燒死你！朕要燒死你！”

下一秒，劉賀抓起車內那個他一直喊冷要來的、盛著通紅炭火的小小銅制手爐，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魏康扔了出去！

“燒死你！燒死你這惡鬼！”

通紅的炭火在空中劃出一道致命的弧線，如流星般，精準砸在馬車的門簾上。

火苗并未如尋常布料般緩慢燃燒，而是在接觸的瞬間，“轟”的一聲，爆燃開來！一道藍紫色的火焰墻，夾雜著濃烈的酒氣和黑煙，猛地從車廂內噴涌而出！

這突如其來的大火和濃煙，瞬間打亂了所有人的節奏。馬匹受驚，發出嘶鳴，試圖掙脫束縛。衛士和“山匪”們都被這意料之外的變故驚呆了，下意識地后退，咳嗽聲、叫罵聲響成一片。

精心策劃的舞臺，瞬間陷入了無法控制的混亂。

整個戰場，也因為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現了長達一兩秒的、致命的凝滯。

而這，正是劉賀為許香創造出的、獨一無二的黃金機會！

第一次，他將自己的“瘋癲”人設，從政治偽裝，變成了一件完美的戰術武器。

就在濃煙噴涌而出，所有人視線受阻的那一剎那，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從火焰中射出！

不再是那個癡傻的廢帝，而是一個眼神冰冷如鐵的殺神！

劉賀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被磨得鋒利如錐的骨簪，那或許是他吃飯時偷偷藏下的。他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全身力氣，將骨簪無聲無息地刺入了魏康的后頸！

魏康的眼睛猛地瞪大，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眼神冷酷的年輕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手中的長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幾乎在同一時間，另一道更加瘦小迅捷的身影，動了！

許香在聽到劉賀喊出“田延年”三個字時，便已蓄勢待發。當火爐飛出，匪首大亂的那一刻，她動了。她的身影如一道貼地而行的影子，在混亂的人群中穿梭，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她的目標，就是那個被大火搞得手忙腳亂的匪首。

那匪首正忙著拍打身上的火星，破口大罵，完全沒有察覺到死神的降臨。

許香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后。手中的短刃，帶著三年來積郁的所有仇恨，精準地，從匪首后心，一穿而過。

“噗——”

匪首的身體猛地一僵，他低下頭，看著從胸前透出的那截帶血的刀尖，眼中充滿了不解隨后，無聲倒下，與魏康一起被熊熊火焰吞噬。

電光火石之間，兩名主事者，一個押送的校尉，一個偽裝的匪首，盡皆斃命！

整個刺殺計劃的指揮中樞，瞬間被摧毀。

剩下的衛士和“山匪”們，看著漸漸被燒焦的頭領，徹底陷入了混亂。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該聽誰的命令。

濃煙之中，劉賀與許香交換了一個只有他們彼此能懂的眼神。那是同生共死的默契，是聯盟締結后，第一次用鮮血寫下的誓言。

下一秒，兩人同時“變臉”。

劉賀在地上打著滾，臉上重新掛上了那副驚恐癡傻的表情。他笑著，跳著，指著魏康的尸體，對著驚慌失措的衛士們大喊：“燒！燒死他了！哈哈，惡鬼被燒死啦！”

而許香，則尖叫一聲，癱倒在地，雙手抱頭，渾身發抖，將一個被嚇破了膽的弱小奴婢，演繹得淋漓盡致。

這場由霍光精心策劃的、旨在斬草除根的滅口行動，就在這片荒山野嶺之中，以一種誰也想不到的方式，被徹底粉碎。

而粉碎它的武器，不是千軍萬馬，不是陰謀詭計，而是一個人盡皆知的“瘋子”，和他那場恰到好處的“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