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著歸途。沈墨懷抱著那個沉甸甸、沾滿泥漿的鐵皮盒子,如同抱著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藥桶。阿枝那清冷的聲音猶在耳邊:“內鬼……不止一個。這盒子,是催命符。”泥濘的馬背上,每一次顛簸都讓盒子的棱角更深地硌入皮肉,提醒著他四周無處不在的殺機。
典刑衙內,氣氛比離開時更加凝重肅殺。留守的差役們眼神閃爍,空氣中彌漫著壓抑與不安。沈墨帶回的差役隊伍人人帶傷,神情疲憊中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更坐實了江東門之行遭遇截殺的兇險。而那具蓋著白布的、死于第一支弩箭的差役遺體,被無聲地抬入衙內,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恐懼的漣漪。
沈墨將鐵盒嚴密藏于簽押房內一處暗格,派最心腹的兩人寸步不離把守。他顧不得換下濕透冰冷的官服,立刻提審昨夜與失蹤護衛趙四有接觸的所有人員。盤問在一種高度緊張的氣氛下進行,差役們噤若寒蟬,生怕說錯一個字引來滅頂之災。然而,審問結果令人失望。趙四昨夜值守時沉默寡言,并無異常舉動或言語,也未與任何人傳遞物品。他的失蹤,如同一個精心設計的謎,線索戛然而斷。
內鬼隱藏之深,手段之老辣,讓沈墨背脊發涼。對方不僅知曉他的動向,更能在他眼皮底下抹去關鍵痕跡!這絕非趙四一人所能為,典刑衙內,必然還有一雙甚至幾雙更隱蔽、地位更高的眼睛,在黑暗中冷冷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就在沈墨苦思冥想如何揪出這潛藏的內鬼時,一名王府侍衛打扮的漢子,手持燙金名帖,昂然直入典刑衙,無視衙內肅殺的氣氛,將帖子遞到沈墨面前,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倨傲:
“沈協理!我家王爺有請!今夜王府設宴,特命卑職送來請柬,邀沈協理務必賞光!”侍衛口中的“王爺”,正是天京城內權勢熏天的燕王秦日綱!主管錢糧、圣庫調配,正是其核心權柄所在!
沈墨心頭劇震!燕王府!這正是“內廷特供庫”那條線上最核心的節點!也是他推測中“金夫人”楊氏最可能的依附之處!在這個節骨眼上,燕王突然設宴相邀,是巧合?是試探?還是……一場精心布置的鴻門宴?!
他接過請柬,觸手溫潤的紙張下仿佛蘊藏著冰冷的殺機。帖子措辭客氣,卻透著不容拒絕的意味。赴宴,無疑是羊入虎口,對方占據天時地利人和,自己孤立無援,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但若不去,便是公然拂逆王爵,坐實了“做賊心虛”的嫌疑,對方更有理由立刻發難,甚至借王宗大人之手將他拿下!
兩難!真正的兩難!
沈墨的目光掃過衙內一張張或驚懼、或麻木、或隱含窺探的臉。內鬼就在其中,正等著看他的反應。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臉上擠出一絲平靜,對王府侍衛拱手道:“請回復王爺,沈墨惶恐,承蒙王爺抬愛,定當準時赴宴!”
侍衛滿意地點點頭,轉身離去。
簽押房內只剩下沈墨一人。他走到窗邊,看著侍衛遠去的背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欞上冰冷的木紋。阿枝那句“內鬼不止一個”再次回響。燕王府的邀請,是對方主動將戰場轉移到了他們的地盤。這是挑戰,也是……機會!一個將計就計、在對方自以為掌控一切時,拋出致命一擊的機會!
他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在王府夜宴上,當著所有貴人的面,將鐵證公之于眾、引發軒然大波的契機!但如何將那個沉重的鐵盒安全帶入守衛森嚴的王府?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而不被立刻扼殺?
沈墨的目光落在案頭那枚王宗大人留下的銅印上,一個大膽而冒險的計劃,如同電光般在他腦中成形。他鋪開一張素箋,提筆蘸墨,筆走龍蛇,寫下一封措辭謙恭卻暗藏玄機的密信。信中,他以協理刑名之職,向王宗大人“密報”江東門遇襲、尋獲關鍵物證(偽造文書工具及底稿)之事,并言明此物干系重大,恐衙內仍有內奸,為安全計,懇請王宗大人允準,由他親攜此物,于今夜燕王府夜宴后,面呈大人詳稟。他故意模糊了物證的具體指向,只強調其關乎圣庫焚毀、滅門血案及周昌暴斃三案之核心!
寫罷,他小心封好密信,喚來一名面相忠厚、跟隨老秦多年的老差役,低聲囑咐:“將此信,務必親手交到王宗大人貼身侍衛手中,絕不可經他人之手!就說……江東門遇險,尋得‘庫案秘鑰’,關乎大人囑托之‘清明’!請他務必親閱!速去!”
老差役領命,如同影子般消失在暮色中。沈墨的心懸了起來。這是一場豪賭!賭王宗大人對“真相”的執著,賭他能在燕王府的威壓下保住自己,賭他看到“秘鑰”二字后,會默許甚至期待自己在夜宴上拋出這枚炸彈!
夜色如墨,燕王府卻燈火輝煌,絲竹管弦之聲隱隱透出高墻,與天京城死寂的街巷形成鮮明對比。沈墨換上一身半新的青色官袍,將那份謄抄的、指向“內廷特供庫”的可疑賬目摘要折疊成方勝,藏于袖中暗袋。至于那致命的鐵盒……他選擇不帶。帶不進去,也護不住。他賭的是王宗大人的態度,以及自己袖中這份賬目摘要所能引發的震動!
王府門前,車馬盈門,華服貴胄絡繹不絕。守衛森嚴,查驗腰牌,搜身仔細。沈墨遞上請柬,坦然接受檢查。守衛搜遍他全身,只搜出幾塊碎銀和一柄裝飾性的短匕(典刑官可佩),并未發現袖中暗袋的薄紙。沈墨被引入府內。
宴會設在王府后花園的暖閣中。暖閣四面通透,懸掛著華美的琉璃燈,映照著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酒香、脂粉香和食物的香氣。主位之上,端坐著身著王袍、面容威嚴、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的燕王秦日綱。兩側賓客如云,皆是天京城內手握權柄的將領、文官及其家眷。觥籌交錯,笑語喧嘩,一派升平景象。
沈墨被安排在末席,毫不起眼。他垂目斂眉,如同泥塑木雕,但眼角的余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視著全場。很快,他的目光定格在燕王秦日綱身側稍后位置。
那里坐著一位盛裝的女子。云鬢高挽,珠翠環繞,身著流光溢彩的錦緞宮裝,容顏嬌艷,眉眼間卻帶著一種刻意收斂的、揮之不去的風塵媚態。她姿態優雅地端坐著,纖纖玉指把玩著一只精致的白玉酒杯,偶爾與身旁一位同樣衣著華貴、眼神精明、不斷向燕王敬酒的中年文官低語淺笑。那文官,沈墨認得,正是燕王府掌管錢糧簿冊的首席幕僚,姓錢!
“金夫人”楊氏!還有她背后那位“主管錢糧”的代理人!沈墨的心跳驟然加速。目標就在眼前!但更讓他心頭發緊的是,他在賓客中,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典刑衙內幾位平日不顯山露水的副手和書吏!他們正笑容滿面地與鄰近的官員寒暄,眼神卻有意無意地掃過沈墨所在的角落!內鬼,果然也來了!
宴至半酣,氣氛愈加熱烈。燕王秦日綱似乎興致頗高,舉杯向眾賓客示意。就在這時,王府管家匆匆步入暖閣,在燕王耳邊低語了幾句。燕王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隨即展顏,朗聲笑道:“諸位!王宗大人聽聞本王設宴,特遣人送來賀禮,并言稍后親至,與諸位共飲一杯!真是蓬蓽生輝啊!”
王宗大人要來?!暖閣內瞬間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熱烈的恭維聲。沈墨心中卻是一凜!王宗果然收到了他的密信!他不僅來了,還選在宴席最高潮時現身!這絕非巧合!
秦日綱臉上笑容依舊,眼神卻掠過一絲陰霾。他身側的“金夫人”楊氏,把玩酒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那位錢幕僚則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眼神銳利了幾分。
不多時,暖閣外傳來通傳聲:“王宗大人到——!”
所有人肅然起身。只見那位青衫王宗在兩名心腹侍衛的簇擁下,緩步走入暖閣。他依舊是一身便服,面帶溫和笑意,目光掃過全場,在沈墨身上略作停留,微微頷首,隨即朗聲道:“諸位不必多禮,本王叨擾燕王雅興,特來討杯酒喝!”他徑直走向主位旁預留的席位。
秦日綱親自起身相迎,賓主落座,氣氛重新活絡,但無形中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拘謹和試探。
王宗大人與秦日綱寒暄幾句,目光忽然轉向末席的沈墨,仿佛剛剛注意到他,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咦?沈協理也在?倒是巧了。本王聽聞你今日在江東門遇險,還尋獲了要緊物證?不知是何物,竟引得賊人如此喪心病狂,不惜當街截殺我典刑衙命官?”
此言一出,如同在看似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
暖閣內瞬間鴉雀無聲!所有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沈墨身上!絲竹管弦之聲不知何時已悄然停止。燕王秦日綱臉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死死盯住沈墨!他身側的“金夫人”楊氏,臉色瞬間煞白,手中的白玉酒杯微微一晃,幾點酒液濺落在華美的錦袍上!錢幕僚更是瞳孔猛縮,放在桌下的手已緊緊攥成了拳頭!那幾個典刑衙的內鬼,更是面露驚駭,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
無形的殺機,如同冰封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整個暖閣!空氣凝固得令人窒息!
沈墨迎著無數道含義各異、卻都充滿巨大壓力的目光,緩緩站起身。他知道,王宗大人點燃了引信!成敗,在此一舉!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狂跳的心臟,從袖中緩緩取出那份折疊整齊的賬目摘要,雙手捧起,聲音清晰而平穩,穿透死寂的暖閣:
“回稟王宗大人!下官今日于江東門草上飛滅門案現場,尋獲一鐵盒。盒中藏有偽造‘圣糧衙接收回執’之空白文書、各式偽造印章坯模及火漆蠟塊!更有拓印之簽押私章印痕!經查,此偽造文書,正與圣庫被焚前賬冊中,數筆大宗調往‘內廷特供庫’之可疑簽押回執筆跡、格式完全吻合!”
他每說一句,暖閣內的溫度仿佛就下降一分!當“內廷特供庫”五個字清晰吐出時,秦日綱的臉色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楊氏的身體微微顫抖,幾乎要癱軟下去!錢幕僚面如死灰!
沈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臉色劇變的楊氏和錢幕僚,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直指核心:
“此等偽造文書,正是草上飛團伙受命炮制!其目的,便是偽造糧秣已調撥至各圣糧衙之假象,實則暗度陳倉,將海量糧秣截流,以‘奉諭調撥’之名,盡數貪墨于‘內廷特供庫’!圣庫糧秣虧空,根基動搖!李魁卒長因察覺藏匿于圣庫耳房中之關鍵物證(偽造文書樣本或往來密信)而被扼殺滅口!兇手為毀尸滅跡、徹底湮滅證據,更不惜縱火焚毀圣庫,致百萬軍民糧秣盡毀,天京危殆!草上飛團伙被滅口,周典刑官遭毒殺,江東門截殺下官,皆因幕后黑手欲掩蓋此滔天巨案!”
他猛地展開手中賬目摘要,將其上謄抄的可疑調撥記錄與指向“內廷特供庫”的箭頭,清晰地展示在琉璃燈璀璨的光芒之下,字字如刀,響徹華堂:
“此乃賬冊存疑摘要!鐵證在此!幕后之人,貪瀆國本,戕害忠良,焚倉滅跡,禍亂天京!其罪滔天,人神共憤!懇請王宗大人、燕王殿下明察!為圣庫灰燼下之冤魂,為天京百萬瀕死之生靈,討還一個公道!”
死寂!絕對的死寂!
暖閣內只剩下沈墨鏗鏘有力的控訴在梁柱間回蕩。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他手中那張薄薄的紙,仿佛那是來自地獄的審判書。秦日綱的臉色由鐵青轉為煞白,額角青筋暴跳!楊氏已癱軟在座位上,面無人色,珠釵散亂。錢幕僚渾身篩糠般顫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幾個典刑衙的內鬼,更是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
王宗大人端坐席上,臉上那溫和的笑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沉靜和一種洞悉一切的威嚴。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秦日綱、楊氏、錢幕僚,最后落在沈墨身上,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沈協理,你所言……可有實據?”
“有!”沈墨斬釘截鐵,“偽造文書之工具、底稿鐵盒,已由下官心腹嚴密守護于典刑衙內!隨時可呈堂查驗!此賬目摘要,皆自副本謄抄,有據可查!下官,愿以項上人頭擔保!”
“好!”王宗大人猛地一拍桌案,長身而起,目光如電,直射向面無人色的秦日綱,“燕王!這‘內廷特供庫’,可是由你親掌?這偽造文書,貪墨糧秣,焚倉殺人,滅口毒殺……樁樁件件,直指你燕王府!你,有何話說?!”
秦日綱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猛地站起身,臉上肌肉扭曲,眼中兇光畢露!他死死盯著沈墨,又看向王宗,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誣蔑!這是赤裸裸的誣蔑!王宗!你聽信這舊朝余孽一面之詞,便要構陷本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