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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穗城魅影 (1896年夏)

甲午年那場慘敗帶來的陰云,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像一層總也擦不干凈的灰。

父親沈鶴年好不容易在北邊撲騰完那堆火燒眉毛的藥材運輸麻煩,沈家那艘跑南北航線的舊貨船,又載著滿腹心事的主仆幾人,晃晃悠悠地駛向了更南邊那片濕熱蒸騰的土地——廣州。

沈鶴年這趟南下,肩膀上的擔子可不輕。一是得想法子疏通被戰火攪得一團亂麻的南洋藥材路子。

那些價比黃金的犀牛角、豆蔻、檀香,是“濟世堂”招牌上頂頂要緊的幾味藥,斷了來源可不行。

二來,他耳朵里也灌滿了風言風語,說什么廣州城里冒出來好些“西藥房”,賣些稀奇古怪的洋藥丸子、藥水,搶了老藥鋪不少生意。他得親眼瞧瞧,這“西藥”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個厲害法兒。

十二歲的沈云笙,也跟著上了船。

他小小的行囊里,除了換洗衣裳,還裝著杭州書房里沒散盡的墨味兒,甲午戰敗烙在心口那道屈辱的傷疤,還有林曼麗塞給他的那張寶貝明星畫片。

他懵懵懂懂,跟著父親一頭扎進了這座號稱“千年商都”的廣州城。

船一靠岸,那股子咸腥濕熱的海風就糊了人一臉。

這味兒,跟杭州的溫婉、北方的粗獷都不一樣。廣州的空氣是個大雜燴:香料鋪子里飄出來的濃烈八角、桂皮味兒,碼頭邊咸魚攤子的腥氣,碼頭苦力身上濃重的汗酸味兒,還混著一股子……燒煤的煙火氣和機油味兒?怪得很,也新鮮得很。

最讓云笙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是沙面租界那地方。

乖乖!那一片兒,簡直不像在中國!高房子,尖尖的屋頂,窗戶都是圓拱的,大塊大塊的玻璃亮得晃眼。櫥窗里頭擺的東西,更是讓人看花了眼:金光閃閃的自鳴鐘,五彩斑斕的玻璃花瓶、杯子,還有穿著洋人衣裳的木頭假人,做得跟真人似的!穿著筆挺黑西裝、戴著高禮帽的洋人,昂著頭,挺著胸,在鋪著碎石子兒、干凈得能照見人影的街上溜達。

他們坐的“車”才叫稀奇,四個轱轆,黑得锃亮,不用馬拉,自己個兒就“突突突”地跑,屁股后面還冒煙!皮膚黑得像炭的印度巡捕(當地人管他們叫“紅頭阿三”),手里拎著根短棍,眼睛瞪得像銅鈴,兇巴巴地盯著街這邊衣衫破爛、扛大包的苦力。

空氣里一會兒飄來甜絲絲、香噴噴的味道(后來才知道是洋人開的點心鋪子),一會兒又鉆出咿咿呀呀、古里古怪的調子,說是洋人的留聲機在唱歌。

“瞧見沒?那就是洋行!金山銀山都堆在里頭!”跟著來的分號伙計阿旺,指著遠處一棟特別氣派的大洋樓(匯豐銀行),語氣復雜得很,有羨慕,有害怕,更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憋屈。

云笙感覺自己像是闖進了《山海經》里畫的那些海外奇國,可這里頭沒有神獸祥瑞,只有一種冷冰冰、亮閃閃的“規矩”,還有那些洋人看人時,總帶著一股子居高臨下的眼神兒,讓人渾身不自在。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張被體溫捂得發軟的明星畫片,心里頭咯噔一下:畫片上的那些高樓、汽車、洋裝女人……在這兒,竟然都是真的!就活生生在眼前!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兒在他肚子里翻騰,有看到新鮮東西的興奮,有面對洋人時的自慚形穢,還有一種莫名的、想靠近又害怕的沖動。

沈家的“濟世堂”廣州分號,安家在西關老城區。

門臉兒倒是挺大,青磚黛瓦,看著也有些年頭了,可跟沙面那片光鮮亮麗比起來,就顯得有點灰頭土臉,透著股老氣。

街面上人來人往,吵吵嚷嚷,挑擔的、推車的、吆喝賣東西的,擠得滿滿當當。空氣里除了藥材味兒,還混著汗味兒、飯菜味兒、還有一股子時局不穩帶來的緊張氣息,沉甸甸的,壓得人心里發慌。

父親沈鶴年一到地方,屁股還沒坐熱乎,麻煩事就一件接一件地找上門來了。

頭一件鬧心的,就是南洋那條藥材路子。戰火剛熄,海面上也不太平,海盜鬧得兇,原本說好的犀角、沉香,價錢翻著跟頭往上漲不說,船期還一拖再拖,連個準信兒都沒有。沈鶴年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更讓他坐立不安的,是街對過新開的那家鋪子——“惠濟西藥房”!那門臉兒,亮堂!大玻璃櫥窗擦得透亮,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一排排貼著外國字的玻璃瓶子、亮閃閃的錫皮管子、還有一小片一小片裝在盒子里的藥丸。

店里頭坐著個穿白大褂的“先生”,人家管他叫“西醫”。嘿,怪了,門口排隊看病抓藥的人,還真不少!

分號的李掌柜愁眉苦臉地跟沈鶴年念叨:“老爺,您是不知道!那洋藥邪乎著呢!

叫什么‘阿司匹林’的,發燒腦熱,吃下去沒多會兒就能退燒,快得很!還有那‘奎寧’,專打擺子(瘧疾),聽說靈得很!就是貴,價比黃金!可有錢人就認這個!還有那‘萬金油’、‘人丹’,便宜又頂用,抹哪兒都行,咱們鋪子里那些清涼油、避瘟散……唉,生意被搶走一大半嘍!”

沈鶴年聽著,臉色越來越沉。

他不信邪,親自跑到“惠濟西藥房”,花大價錢買回來幾樣“西藥”。他拿著那小小的、白生生的藥片,左看右看,聞聞沒味兒,對著日頭光照照,也看不出個名堂。又擰開錫管,擠出一坨氣味刺鼻的藥膏。

他眉頭擰成了疙瘩,對著這些玩意兒琢磨了半天,最后長長嘆了口氣,像是被抽干了力氣:“唉……這東西……不講君臣佐使,不分寒熱溫涼……全靠著霸道藥勁兒硬壓下去……我看啊,終究不是正道!不是養生的法子!可……可它見效快啊,樣子也方便……”他的話里,滿是對祖宗傳下來那套醫理藥性的固執堅守,可更多的,是一種面對這從未見過的新玩意兒時,那種深深的、使不上勁兒的茫然和挫敗。

沈云笙站在一旁,看著父親緊鎖的眉頭,又看看桌上那些冷冰冰、毫無生氣的藥片藥膏,心里頭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沈家幾代人靠它吃飯、引以為傲的那些草藥方子、那些熬藥的瓦罐子,好像正被一股看不見摸不著、但又實實在在的力量,一點一點地撬動著根基。這感覺,比甲午戰敗的屈辱更具體,也更讓人心慌。

就在云笙被沙面那光怪陸離的景象和家里頭這愁云慘霧壓得快要喘不上氣的時候,一個他做夢都沒想到的人,竟然在廣州冒了出來——林曼麗!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跟著一個跑單幫販生絲的遠房表叔,一路顛簸到了廣州。比起在杭州那會兒的清瘦模樣,她似乎圓潤了一些,臉上有了點肉。穿著還是棉布的,可樣式時髦了不少,窄窄的袖子,腰身也收得緊緊的,顯出了小姑娘的身段。

頭發梳得光溜溜的,別了一朵亮閃閃的塑料珠花。那雙眼睛還是那么亮,熱切得灼人,可仔細看,里頭又多了點說不清的東西,像是見識過世面的精明,又藏著點不易察覺的疲憊。

“沈云笙!老天爺!真的是你!”林曼麗在“濟世堂”后巷堵住了出來跑腿的云笙,臉上是貨真價實的驚喜,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

“曼麗?你……你怎么跑這兒來了?”云笙又驚又喜,差點跳起來。

“我表叔來廣州販生絲,我求了他好久,死纏爛打才答應帶我出來開開眼界!”她語速快得像炒豆子,眼睛卻像鉤子似的,忍不住往“濟世堂”那氣派的大門和進進出出、穿綢裹緞的客人身上瞟。

“廣州可真大!比杭州熱鬧一百倍!不過嘛……”她忽然壓低了聲音,湊近云笙,帶著點神秘兮兮的炫耀勁兒,“我表叔說了,跟上海灘比起來,廣州這地界兒,就是個鄉下大集市!上海那才叫‘東方巴黎’!夜里頭都亮得像白天,唱歌跳舞,遍地都是發財的機會!金子都能從地上撿!”她眼里那簇火苗,燒得更旺了。

她纏著云笙,非要他帶她去開開眼,看看那傳說中的沙面租界。

一踏進沙面地界,林曼麗就像換了個人。她貪婪地盯著那些玻璃櫥窗,看里面華美的洋裝,看那些閃瞎人眼的珠寶首飾,耳朵支棱著聽留聲機里飄出來的古怪調子,腳下還不自覺地模仿著那些洋人小姐走路時扭腰擺臀的姿態。

當她看到一家照相館櫥窗里,掛著的那些穿著華麗戲服、扮相美艷的粵劇女演員照片時,她的眼神簡直像著了火,亮得嚇人:“快看!快看!這就是明星!多風光!多體面!等我以后……我也要拍這樣的照片,掛得滿上海灘都是!讓所有人都看見!”

然而,這光鮮亮麗的明星夢,還沒做幾天,就被現實這根又冷又硬的針,狠狠戳破了。

一天傍晚,云笙奉父親的命,去碼頭附近那片魚龍混雜、污水橫流的“咸蝦欄”尋找一種本地特有的、治風濕的草藥。

他在迷宮般低矮破敗的棚屋間穿行,空氣里彌漫著咸魚、垃圾和陰溝的惡臭。

突然,一陣尖銳的罵聲刺破嘈雜:“……交不起房租就趁早給老娘滾蛋!真當自己是西關的闊小姐了?呸!做你的春秋大夢!再賴著不走,信不信老娘把你那點破爛家當全扔進珠江喂王八!”

云笙循聲望去,心猛地一沉。

只見一個膀大腰圓、叉著腰的包租婆,正堵在一間低矮得幾乎要碰頭的棚屋門口,唾沫星子橫飛地罵著。

而被她堵在門里的,正是林曼麗!她臉色慘白得像紙,嘴唇死死咬著,幾乎要咬出血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花布包袱(里頭大概是她最體面、最舍不得的幾件衣裳)。

看到突然出現的云笙,林曼麗整個人都僵住了,窘迫、難堪、羞憤,瞬間涌上臉,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但下一秒,那點水光就被更深的、近乎兇狠的倔強壓了下去。

她猛地用力推開擋路的包租婆,像一尾被網住的、受了驚的魚,低著頭,飛快地沖進了身后那條更加昏暗、污水橫流的窄巷深處,轉眼就沒了蹤影。

云笙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剛采到的草藥“啪嗒”一聲掉進了泥水里。

剛才在沙面櫥窗里看到的那個光鮮亮麗的“明星夢”,和眼前這污水橫流、破敗不堪、充滿了赤裸裸的生存屈辱的現實,像兩幅畫,硬生生地、血淋淋地重疊在一起,沖擊得他頭暈目眩,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沒過幾天,父親沈鶴年為了打通南洋藥材那條線,咬牙在沙面一家頂高級的俱樂部里,宴請一位據說跟洋行關系很硬的華商買辦。

那買辦為了顯擺自己的排面,特意邀請沈家父子留下來“開開洋葷”。沈云笙這輩子頭一回,踏進了這種真正的“銷金窟”。

那地方,亮得晃眼!巨大的水晶吊燈掛在天花板上,折射出無數道迷離的光線。

空氣里混著雪茄的濃烈、各種香水的甜膩,還有一股子說不清的酒精味兒。

穿著露肩晚禮服的洋女人,穿著筆挺燕尾服的洋男人,還有不少衣著光鮮的華人富商,在里頭晃來晃去。

最勾云笙魂的,是俱樂部深處一間掛著厚厚絨布簾子的小屋子。那買辦神秘兮兮地沖沈鶴年一笑:“沈老板,帶令郎見識見識西洋景兒!”

簾子“嘩啦”一聲拉開,前面掛著一塊大白布。燈“啪”地一下全滅了,一束賊亮的光從后面一個鐵疙瘩機器里射出來,正好打在白布上。嘿!神了!那白布上,竟然出現了會動的影兒!

晃悠晃悠的畫面里,是外國的街道,有馬車在跑,還有人走來走去……接著,鏡頭一轉,出現了一個金頭發、藍眼睛的外國女人!

她對著看的人又是飛吻,又是扭腰跳舞!雖然沒聲音,畫面也一跳一跳的不太清楚,可那“活生生”的人影兒在布上動起來的感覺,可比什么畫報都帶勁一百倍!這就是傳說中的“活動影戲”——電影!

滿屋子的人都看呆了,發出“嘖嘖”的驚嘆聲。買辦得意洋洋地在一旁介紹著。

云笙看得眼睛都直了,完全被這神奇的光影魔術迷住了,感覺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兒。突然,畫面又一變,幾個穿著很少布、扭腰擺臀的西洋舞女出現在白布上,動作輕佻得很。場子里一些洋人立刻吹起了口哨,發出不懷好意的哄笑。

一直板著臉、眉頭緊鎖的沈鶴年,猛地“哼”了一聲,重重地咳嗽了一下,一把拉住看得入迷的云笙:“荒唐!此乃淫巧穢物,專亂人心智!非我輩正人君子所宜觀!”他臉色鐵青,不顧那買辦的尷尬挽留,拂袖而起,拉著云笙就往外走。

走出那迷離的光影場,云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跳動的光影還在白布上明明滅滅,映照著一張張看客癡迷或猥瑣的臉。

他腦子里,卻不由自主地把剛才白布上那些扭動的西洋舞女,和林曼麗心心念念要當的“明星”重疊在了一起。

這讓人目眩神迷的光影,到底是通向夢想天堂的金梯子,還是吞噬人心的魔鬼陷阱?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莫名的恐懼,懷里那張明星畫片,貼著胸口的地方,好像也突然變得冰涼冰涼的。

沈鶴年這趟廣州之行,最后竟是以一場天大的災難收了場。

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湊齊重金,押上了一船頂頂貴重的犀角和沉香,指望著打通南洋路子。誰成想,船剛走到伶仃洋,就撞上了幾十年不遇的狂暴臺風!滔天巨浪像小山一樣砸下來,連人帶船,還有那些價比黃金的藥材,全給卷進了無底的海眼!

消息傳回廣州,沈鶴年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癱坐在椅子上,一夜之間,兩鬢的頭發白了大半。這不僅僅是一船貨的損失,這簡直是抽走了廣州分號的半條命根子!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邊沉船的噩耗還沒消化完,分號的庫房里又炸了鍋。

大掌柜氣急敗壞地沖出來,聲音都變了調:“招賊了!遭賊了!剛鎖進柜子里的那幾瓶法蘭西花露水和香膏,全沒了!”那可是沈鶴年咬著牙、花了大價錢從洋行買回來,準備研究研究或者打點關系用的“稀罕洋貨”,值老鼻子錢了!

庫房門鎖得好好的,窗戶也沒破,這賊是怎么進來的?

大家伙兒又驚又疑,議論紛紛。沈云笙聽著,心口猛地一跳,像被針扎了一下。他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閃過林曼麗在沙面那些櫥窗前流連忘返、貪婪發亮的眼神,還有她在“惠濟西藥房”門口偷偷張望的身影……一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他顧不上多想,拔腿就往外跑,直奔咸蝦欄那片污水橫流的棚戶區。

在一條臭氣熏天的小巷口,他看到了林曼麗。她正蹲在一個積滿污水的破坑邊,小心翼翼地擰開一個小玻璃瓶的蓋子,用手指頭蘸了一點里頭黏糊糊的東西,往自己耳后、手腕上仔細地涂抹著。

一股子廉價得刺鼻、甜膩得發齁的花香混著酒精味兒,猛地散開,跟周圍咸腥腐爛的臭氣攪和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伤坪鯗喨徊挥X,涂完后,還陶醉地把手腕湊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種近乎病態的、心滿意足的笑容,好像她抹的不是偷來的香膏,而是夢想成真的仙露瓊漿。

“曼麗!”云笙的聲音都在發抖,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痛心。

林曼麗像被雷劈了一樣,猛地跳起來,看到是云笙,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下意識地就把手里的小瓶子死死藏到身后。

“你……你來這里干什么?”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充滿了戒備。

“那香膏……是不是你……”云笙的話堵在喉嚨里,像塞了一團棉花,問不出口。

“你胡說八道!”林曼麗像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憑什么冤枉我?就憑你是穿綢裹緞的少爺?我……我這是自己花錢買的!我自己的!”

她的眼神慌亂得像受驚的兔子,可又充滿了底層掙扎者那種敏感的自尊和兇狠的攻擊性。她猛地用力推開擋在巷口的云笙,像一道影子,轉身就鉆進了身后那片如同巨大垃圾堆般、迷宮一樣的棚戶區深處,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只留下那一縷刺鼻的、令人作嘔的劣質甜香,混合著咸蝦欄無處不在的腥臭,死死地纏繞在云笙的鼻尖,久久不散。

云笙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戳在原地,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父親沈鶴年那沉重得仿佛能壓垮人的嘆息聲,沉船帶來的巨大損失像山一樣壓在心頭,庫房失竊的疑云像陰冷的蛇在心頭纏繞,林曼麗剛才那扭曲的滿足和兇狠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割著他的神經,還有鼻尖這揮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劣質香氣……無數只冰冷的手從四面八方伸過來,把他往一個深不見底、黑暗冰冷的漩渦里拖拽。

廣州城那些繁華的燈影、那些炫目的西洋景,撕開表皮,底下全是翻滾的欲望、無情的傾軋和沉重的代價。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聞到了,那些看似美好的夢想,在冰冷的現實里腐爛變質前,散發出的那種甜膩膩、卻又無比危險的氣息。

沈鶴年心力交瘁,變賣了一些家當勉強堵上虧空的窟窿,處理完沉船的爛攤子,整個人像是老了十歲。他一刻也不想在這個“傷心地”和“是非窩”多待了,決定立刻帶著云笙離開廣州。

臨走前一晚,云笙一個人溜達到珠江邊。對岸沙面租界的燈火依舊璀璨輝煌,倒映在渾濁翻滾的江水里,像無數只鬼魅的眼睛,冷冷地窺視著這邊。

他從懷里掏出那張被摩挲得發軟、邊角都卷了毛的明星畫片。畫片上,那個不知名的女明星笑容燦爛,光鮮亮麗。

可這笑容,此刻在他眼里,卻和咸蝦欄那個蹲在污水坑邊、涂著偷來的劣質香膏、眼神兇狠又絕望的林曼麗的臉,重疊在了一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猛地攥緊拳頭,想把這張揉皺了夢想和幻滅的畫片狠狠地扔進黑沉沉的珠江水里。

手高高揚起,卻在半空中僵住了。他盯著那翻滾的江水看了許久,最終,還是慢慢地、慢慢地松開了緊握的拳頭。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張揉得皺巴巴的紙團,重新撫平,又把它塞回了懷里,貼在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杭州的墨香,一點林曼麗塞給他時的溫熱。

珠江嗚咽著,裹挾著破碎的藥材、沉沒的商船、失竊的廉價香膏,還有少年心中那個被攪得更加混亂、卻也更加執拗、更加復雜的,關于那個名叫“上海”的魔幻之地的想象,滾滾東流。

他知道,廣州這一頁翻過去了,可前路茫茫。林曼麗口中那個遍地黃金、充滿無限可能的“東方巴黎”,此刻在他心里,就像一個巨大的、散發著甜膩誘人香氣的陷阱,無聲地在前方張開了口子。

而他,沈云笙,似乎已經被命運的浪頭推著,身不由己地,離那個深淵越來越近?;仡^?好像已經找不到來時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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