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子蒙塵 (1893年秋)
- 大江東去藥香沉
- 亞瑄
- 7869字
- 2025-06-18 10:34:46
杭州城的秋,是浸在糖霜與桂蜜里的。金風送爽,滿覺隴的桂花該是開得潑潑灑灑了,那馥郁甜糯的香氣,乘著風,無孔不入地鉆過大街小巷,鉆過“濟世堂”分號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絲絲縷縷地飄進后院的每一個角落。
這香氣,本該是杭城秋日最熨帖人心的慰藉,然而,在分號這方被高墻圈住的天地里,卻怎么也沖不散那股揮之不去的沉悶氣息。這沉悶,像一塊吸飽了水的厚棉布,沉沉地壓在人們的心上。
云笙距離跟隨父親沈鶴年從江南老宅初抵杭城,已過去三個多月的光景。
十歲的沈云笙,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關進了精致鳥籠的雀兒。這籠子雕梁畫棟,食水精細,卻四壁冰冷,隔絕了高天流云。
父親則是一頭扎進了分號那本陳年爛賬里,據說虧空不小,他整日里眉頭緊鎖,案頭的算盤珠撥得噼啪作響,使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焦灼的銅銹味和藥材陳腐氣。
父親無暇管他,甚至連一句多余的問詢都欠奉,只大手一揮,將他囫圇塞給了分號里那位以嚴厲古板著稱的周老夫子,丟下一句硬邦邦的“嚴加管教”,便再沒多看一眼。
于是,沈云笙的日子,便在這后廂的書房里定了格。
書房選在分號后院最幽靜的一隅,窗外是一株老桂樹,枝繁葉茂,此刻正開得喧鬧,甜香便是從這里最洶涌地涌入。窗欞是老式的花格木窗,糊著素白的棉紙,光線透進來,朦朦朧朧的。
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種奇特的混合氣味:陳年宣紙散發的微酸書香、松煙墨錠磨開后略帶焦糊的清苦氣息,還有窗外庭院里若有若無飄來的、屬于“濟世堂”的獨特藥香,幾種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既古雅又陳腐的調子,吸一口,仿佛吸進了凝固的時光。
周老夫子端坐在書案后,須發皆白,梳理得一絲不茍。一張臉如同用硬木雕琢而成,溝壑縱橫,極少有表情變化,唯有一雙藏在松弛眼皮下的眼睛,射出兩道銳利的光。還有那把油光水滑、深褐色的紫檀木戒尺,永遠像一柄未出鞘的短劍,擱在案頭最顯眼的位置,無聲地散發著冰冷。
沈云笙啟蒙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早已囫圇吞棗地念熟了,如今正磕磕絆絆地啃著《論語》。那些拗口的“子曰”、“詩云”,像一堆干澀的谷粒,哽在喉嚨里,咽不下,吐不出。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老夫子干澀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響起,如同枯枝劃過石板,“沈云笙,解其義!”
云笙的目光,正被窗外桂樹枝頭一只灰褐色的麻雀牢牢拴住。那小雀兒靈巧地在枝葉間跳躍,啄食著細小的桂花,嘰嘰喳喳,快活極了。這自由的生氣,與書房的沉悶死寂形成刺眼的對比。
老夫子的問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他只覺一股憋悶直沖腦門,未經思索,幾乎是本能地脫口而出:“學了還得不停地復習,翻來覆去嚼那點干巴巴的東西,有什么可樂的?煩都煩死了!”
“啪!”
話音未落,一道帶著凌厲風聲的黑影已狠狠抽在他正攤開書頁的手背上!火辣辣的劇痛瞬間炸開,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幾道清晰的棱子凸起。
“朽木!頑石!”老夫子氣得渾身發抖,花白的胡子簌簌直顫,枯瘦的手指幾乎要點到云笙的鼻尖,“圣人微言大義,字字珠璣!豈容你這等黃口小兒褻瀆妄言!心思浮躁,目無尊長,難成大器!伸出手來!”他眼中噴著火,仿佛沈云笙方才那無心的一句話,已是大逆不道。
又是幾記狠厲的抽打,落在早已紅腫的掌心。那戒尺仿佛帶著倒刺,每一下都抽進肉里,鉆心地疼。云笙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深陷入柔軟的唇瓣,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
他硬是把在眼眶里打轉的酸澀液體生生憋了回去。心里那股熟悉的憋悶、委屈,還有被粗暴對待后熊熊燃燒的逆反之火,如同被澆了油的野草,瘋狂地滋長蔓延。
他恨透了這間散發著陳腐氣息、光線昏暗的書房!恨透了眼前這個刻板如木偶、只會揮舞戒尺的老頭!更恨透了父親!恨他把自己像丟包袱一樣丟在這個遠離老宅、遠離那些藏著無數“有趣”秘密的藥庫的地方!江南老宅的藥庫再沉悶,至少還有福伯講的故事,還有那些閃著金光的金箔和價比黃金的犀牛角可以看!這里有什么?只有無窮無盡的“子曰”和鉆心的戒尺!
挨打,漸漸成了沈云笙在杭州分號書房里的家常便飯。戒尺的印記疊加在掌心,舊的淤青未散,新的紅腫又起。
直到一個慵懶而微醺的午后。
窗外桂香更濃,甜得發膩。老夫子講著“溫故而知新”,聲音漸漸拖沓,眼皮也沉重起來,竟伏在案上,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機不可失!云笙心跳如鼓,立刻捂著肚子,做出一臉痛苦狀,低聲對守在門口的小廝道:“快,快憋不住了!出恭!”小廝見他神色痛苦,不疑有他,揮揮手放行。
一溜出那扇通往后院角門,沈云笙便像離弦的箭,貼著墻根,飛快地拐進了分號旁那條狹窄喧鬧的巷弄。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被甩在身后,整個世界瞬間鮮活、喧騰起來!
這里才是真正的人間煙火地!青石板路被無數鞋底磨得光滑溜圓,縫隙里嵌著黑泥。挑擔的貨郎晃悠著撥浪鼓,拖著長腔吆喝:“桂花糕——定勝糕——剛出鍋的條頭糕喲——!”聲音嘹亮悠長,帶著市井特有的韻味。
鐵匠鋪子里爐火正旺,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清脆而有節奏,火星子隨著鐵錘的起落四下飛濺,空氣中彌漫著炭火的焦灼和鐵器的生腥氣。
茶館門口,熱氣騰騰的大茶壺嘴噴著白煙,說書先生那抑揚頓挫、帶著夸張戲劇腔調的聲音從里面飄出來,隱約能聽到“武松打虎”、“大鬧天宮”的片段。
空氣中各種氣味混雜:新鮮出爐糕點的甜香、油炸臭豆腐的濃烈、汗水的咸酸味、還有不知哪家飄來的燉肉香氣……各種味道、聲響、色彩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龐大而嘈雜、卻又無比真實、熱氣騰騰的生命力。
沈云笙貪婪地吸著這自由的空氣,像條終于回到水里的魚。他在巷子里漫無目的地溜達,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這時一個擺在墻根下的舊書攤吸引了他的目光。
攤主是個頭發花白、面色和善的跛腳老頭,正瞇著眼曬太陽。一堆破舊發黃的書刊、畫頁隨意攤在地上,像是被遺忘的時光碎片。
忽然,一抹極其鮮艷的色彩撞入眼簾——那是一本封面用彩色石印的畫報,紙張比尋常書籍厚實許多,上面印著幾個斗大的字:《點石齋畫報》。
好奇心瞬間攫住了他。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畫報。翻開厚重的封面,一個光怪陸離、完全超出他想象的世界撲面而來!畫頁上,高鼻深目、卷發碧眼的洋人,穿著筆挺的黑色禮服,坐在一種方頭方腦、不用馬拉卻能飛速奔馳的“鐵盒子”里。
巨大的、有著金屬骨架和翅膀的“鐵鳥”翱翔在云端,還有穿著緊身束腰、裙擺像倒扣花盆般巨大蓬松的西洋仕女,她們姿態婀娜,眼神大膽,畫報的著色濃艷得幾乎要流淌下來。
“老伯,這……這上面畫的……是真的嗎?”云笙看得入了神,眼睛瞪得溜圓,指著畫報上那個“鐵盒子”和“鐵鳥”,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奇。
“嘿嘿,小少爺,這叫畫報!”跛腳老頭被他的樣子逗樂了,咧嘴一笑,露出幾顆豁牙,“畫的可都是上海灘、外洋的新鮮事兒!稀奇古怪,什么都有!上海灘,嘖嘖,那才叫花花世界,十里洋場,遍地黃金!聽說還有那‘活動影戲’呢,嘖嘖,人能在白布上動哩!跟真的一模一樣!”老頭說起這些,渾濁的眼睛里也閃著光。
“活動影戲?”沈云笙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這可比茶館里說書先生的故事還要神奇百倍!
“就是電影!洋人弄的玩意兒!聽說還有專門演電影的女明星,比這畫報上的還要俊俏百倍呢!”一個清脆爽利、帶著明顯杭城口音的女聲突然插了進來,像一串銀鈴搖響。
云笙回頭,看到一個穿著半舊碎花藍布衫的女孩,約莫比他大上一兩歲,梳著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辮梢系著根褪色的紅頭繩。她眉眼清秀,鼻子挺翹,臉頰透著健康的紅潤,此刻正踮著腳,努力越過云笙的肩膀看他手中的畫報。她是隔壁雜貨鋪林家的女兒,林曼麗。
林曼麗是這條市井巷弄里土生土長的精靈。她幫家里看鋪子、招呼客人、算小賬,手腳麻利得像陣風,嘴皮子更是利索得很。
她知道眼前這個穿著講究、皮膚白皙的男孩是“濟世堂”的小少爺,她并無尋常小販見到東家少爺時的畏縮和討好,反而帶著一種同齡人少有的熟稔和落落大方的好奇,眼神清澈又帶著點狡黠。
“喏,想看更鮮亮的?我這還有!”她見云笙對畫報如此著迷,眼珠一轉,變戲法似的從懷里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但顯然更破舊些的畫頁。
她小心地展開,邊緣已經磨損卷起,顏色也有些暗淡,但上面印著一個穿著閃光亮片裙、燙著大波浪卷發、笑容嫵媚的摩登女郎,背景是模糊的高樓輪廓。
“瞧,這才是真的明星!胡蝶!周璇!知道不?聽說她們演一部戲拿的‘片酬’,嘖嘖,能買下咱們整條巷子!”她指著畫頁上的女郎,眼睛亮得驚人,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憧憬光芒,“等我攢夠了錢,就去上海!我也要當明星,穿金戴銀,住帶轉梯的洋樓,坐不用人拉的汽車!”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在底層摸爬滾打出來的清醒與近乎冷酷的生存智慧。
兩個半大孩子,一個來自深宅大院,一個生于市井憧憬繁華,竟在這舊書攤前奇異地熟絡起來。
云笙像找到了宣泄口,絮絮叨叨地給她講書房的沉悶、周老夫子的刻板、戒尺的疼痛和那些永遠也背不完的“之乎者也”。
林曼麗則像打開了一扇神奇的窗,給他描繪出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光怪陸離的魔幻世界——上海灘徹夜不眠的霓虹燈光、大戲院里讓人眼花繚亂的機關布景和婉轉唱腔、百貨公司里琳瑯滿目的洋貨、跑馬場里風馳電掣的駿馬和瘋狂吶喊的人群……
她甚至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幾句洋涇浜英語:“來叫克姆(Come)去叫谷(Go),是叫也司(Yes)勿叫糯(No)”,逗得云笙捧腹大笑,暫時忘記了掌心的疼痛。
此刻林曼麗成了沈云笙逃離沉悶書房、逃離戒尺陰影的唯一慰藉。她是藥香墨海之外,一道鮮活跳動、帶著市井煙火氣的異色星光。
有時,云笙會偷偷省下分號廚房里精致的桂花藕粉糕或定勝糕,用油紙仔細包好,在巷子拐角的僻靜處塞給她。
林曼麗會珍惜地小口小口吃著,眼睛滿足地彎成月牙,亮得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夸著“真甜”。這一刻,兩個不同世界的孩子,分享著簡單的甜蜜和短暫的逃離。
或許是這市井的鮮活氣息悄然沖淡了書房的窒悶,或許是林曼麗口中那個廣闊無垠、充滿聲光電色的世界無形中撬開了他被經書禁錮的心竅。沈云笙自己都未曾察覺,一絲微妙的變化正在發生。
這日,周老夫子講解《詩經·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夫子照本宣科,聲音平板無波,解為“此乃思慕賢人之作,表達求而不得之悵惘”。
窗外,秋雨淅淅瀝瀝,打在庭院里幾株殘荷敗葉上,發出單調的聲響。
云笙望著那被雨點擊打得搖曳的殘荷,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林曼麗描述的場景:黃浦江上巨大的輪船,發出震耳欲聾的“嗚嗚”汽笛聲,噴吐著滾滾濃煙,破浪遠去,駛向望不到盡頭的水天相接處……
他心念一動,仿佛被什么牽引著,鬼使神差地脫口問道:“先生,那‘伊人’……若她并非在水一方,而是在江海盡頭,乘著那噴煙吐火、快如奔馬的大輪船,我們……我們還能追得上嗎?乘著更大的船,是不是就能追上了?”
這完全跳脫窠臼、天馬行空的發問,如同在平靜的死水里投入一塊巨石!書房里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老夫子愕然地張大了嘴,手中的戒尺竟忘了舉起來。他那雙渾濁的老眼第一次沒有射出慣常的怒意,而是充滿了驚詫,直勾勾地盯著沈云笙,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總是挨打的頑劣學生。
良久,久到云笙以為又要挨戒尺時,老夫子才緩緩地、一字一頓地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詩》無達詁……詩之意,原不拘泥于一解……你此解……”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艱難地尋找合適的詞語,“……倒也新奇,透著一股……不甘困守、欲破樊籠的意氣。”他最終沒有說出贊賞的話,但那“不甘困守”四個字,已是他能給出的、對沈云笙思維最大的認可。
這小小的意外,像在沈云笙蒙昧的心田上撬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此后,在古文經典的解讀上,他那被市井煙火和新奇見聞熏染過的靈性,竟偶有驚鴻一瞥般的閃現。
解讀《莊子·逍遙游》中鯤鵬展翅,“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他眼前浮現的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神鳥,而是畫報里那翱翔云端的“鐵鳥”想象圖,甚至能聯想到林曼麗說的“飛機”。
讀岑參的邊塞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他腦海中浮現的不僅是漫天黃沙,更有林曼麗描述的上海灘外灘那些風格迥異、高聳入云的萬國建筑群,它們沉默地矗立在黃浦江畔,如同鋼鐵鑄就的邊塞雄關。
周老夫子雖然面上依舊板著,如同刀刻斧鑿般不見松動,但那把紫檀木戒尺落在沈云笙掌心的次數,卻實實在在地減少了。
偶爾,在他講解某個典故或評點云笙的習作時,那渾濁的眼眸深處,會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極不易察覺的嘉許之色,如同深潭中瞬間消逝的微光。他甚至破天荒地,允許沈云笙在完成當日功課后,借閱他那幾本視若珍寶、紙頁早已泛黃脆裂的《山海經》圖譜。
當云笙第一次翻開那些描繪著奇形怪狀異獸神人的圖頁時,仿佛打開了一扇通往洪荒遠古的大門,一股蒼涼、神秘、浩渺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些枯燥的文字背后,竟蘊藏著如此無垠廣袤、光怪陸離的世界!心頭上那些因壓抑而瘋長的野草,似乎終于找到了些許可以向上攀援、汲取養分的縫隙。
他偷偷地在習字紙的背面,用毛筆臨摹著《山海經》里的“夫諸”、“畢方”、“帝江”,想象著這些上古奇獸如果出現在林曼麗描述的霓虹閃爍的上海灘,會是怎樣一番奇幻景象。
可這份來之不易、夾雜著市井煙火氣息和思想微光的短暫平靜,如同初冬湖面上一層脆弱的薄冰,在光緒二十年(1894年)的初冬,被一聲猝不及防、震耳欲聾的驚雷,炸得粉碎!
那是一個天色陰沉、寒意刺骨的午后。冷風卷著零星的枯葉,在庭院里打著旋兒。
書房內,周老夫子正引經據典,講解《孟子·告子下》中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老夫子的聲音低沉而肅穆,試圖將這份古人的憂患意識灌注進年輕的心田。
沈云笙凝神聽著,心中想著林曼麗說的“活出人樣就得去能造大炮鐵船的地方”,正覺這“苦其心志”似乎與那女孩口中的“本事”隱隱有些關聯。突然——
“哐啷——!”
前堂方向傳來一聲極其刺耳的瓷器碎裂的脆響!緊接著,是父親沈鶴年一聲壓抑到極點、如同受傷猛獸般的怒吼!那吼聲穿透數重門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狂怒和絕望!
書房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老夫子的講解戛然而止,驚疑不定地望向門口。
幾乎是同時,分號大掌柜的身影如同被狂風卷起的敗葉,踉踉蹌蹌、連滾帶爬地沖進了書房!
他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完全顧不得什么禮數尊卑,一把推開擋路的小廝,沖到沈鶴年平日坐的那把太師椅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張墨跡淋漓、似乎剛剛印好的紙,聲音凄厲得變了調,帶著無法抑制的哭腔和絕望的顫抖:
“老爺!老爺!天塌了!出……出大事了!北洋……北洋水師……在……在黃海……全……全軍……全軍覆沒了啊!”他嘶喊著,將那紙猛地舉過頭頂,如同舉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捧著一紙催命的符咒。
云笙看得分明,那張紙的頂端,印著兩個觸目驚心、大如喪幡的黑色墨字——《申報》!而下面一行更大的黑字標題,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所有人的眼里:
“甲午慘敗!鄧管帶世昌殉國!倭寇兇焰滔天!”
“什么?!!”
沈鶴年如遭九天霹靂當頭轟擊!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身形劇烈一晃,手中的青花瓷蓋碗“哐當”一聲砸落在地,滾燙的茶水四濺,濕透了袍角鞋襪,他卻渾然未覺。
他一把搶過那張猶帶油墨腥氣的號外,雙手如同秋風中的枯葉般劇烈地顫抖著。目光死死釘在那行滴血般的黑字上,臉色在瞬間由震驚轉為鐵青,繼而灰敗如死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剎那間被抽干了!他死死盯著那行字,仿佛要把它燒穿,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
周老夫子渾身一軟,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頹然跌坐回椅中,手中的書卷滑落在地也渾然不知。
渾濁的老淚瞬間涌出,順著深刻的皺紋縱橫流淌,他嘴唇哆嗦著,反復喃喃,聲音破碎不堪:“辱甚!恥極!辱甚!恥極啊!國將不國……國將不國矣……”
沈云笙呆立在原地,如同一尊泥塑木雕。周老夫子平日里反復灌輸的“家國天下”、“士子氣節”、“忠君報國”;
父親憂心忡忡時提及的“洋人虎視眈眈”、“海疆不靖”;林曼麗向往又敬畏地描述的“船堅炮利”、“鐵甲巨艦”……所有曾經模糊、遙遠、如同隔霧看花的概念,此刻被“全軍覆沒”、“倭寇兇焰”、“殉國”這幾個血淋淋、帶著硝煙和死亡氣息的字眼,狠狠地、粗暴地砸得粉碎!
一股冰冷徹骨、帶著濃重鐵銹和血腥味的恐懼,混雜著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屈辱感,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年幼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眼前仿佛出現了可怕的幻象:畫報里那些猙獰的、噴吐著烈焰和濃煙的倭寇鐵甲巨艦,正轟鳴著,將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他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對準了他腳下的杭州城!
剛剛在古文的天地里尋得的那一絲微弱光亮,那一點因市井煙火和林曼麗的憧憬而萌生的對廣闊世界的向往,瞬間被這滅頂的、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連一絲火星都沒留下。
沈家杭州分號,瞬間陷入一片愁云慘霧,哭聲和壓抑的嘆息在院中彌漫。
巨大的噩耗帶來的不僅是國殤之痛,更是切膚的生存危機。戰火一起,通往北方的水路陸路必然斷絕,藥材價格將如脫韁野馬般飛漲,藥材運輸更是九死一生。
沈鶴年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決斷,他必須立刻動身,親自前往受戰事影響最直接、風險也最大的北方重鎮,處理那些關乎沈家基業存亡的緊急危機。杭州分號只能暫時收縮,人員遣散,只留少數人看守。
沈云笙那剛剛被周老夫子勉強認可、初現一絲曙光的學業,自然戛然而止。
離別的日子,天空陰沉得像一塊浸透了水的灰布,細雨綿綿不絕,帶著刺骨的寒意。云笙撐著油紙傘,在巷口那棵老槐樹下找到了林曼麗。
她的臉上也籠罩著一層憂色,雜貨鋪的門板半掩著,生意比以往更加冷清蕭條。然而,她眼中那簇向往著上海灘的火苗,并未被這凄風苦雨澆滅,反而在亂世的陰影下,燃燒得更加明亮,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灼熱。
“喂!別垂頭喪氣的!”林曼麗一把將他拉到屋檐下,避開飄灑的雨絲,聲音依舊清脆,卻多了幾分與年齡不符的冷靜和尖銳
“仗打輸了!報紙上說了,要割地,要賠款!為啥?還不就是因為咱們的船沒人家快,炮沒人家狠!”她語速飛快“讀死書有什么用?能造出快船大炮嗎?能擋住倭寇的槍子兒嗎?”
她說著,飛快地從懷里掏出那張被她摩挲得更加破舊、卻依舊珍藏在懷的明星畫片,塞進云笙手里。
她的手指指向畫片上摩登女郎身后模糊的、尖頂的洋樓輪廓,眼神銳利如刀:“要學真本事!要在這亂世里活出個人樣來!就得去能造大炮、能造鐵船、能讓人挺直腰桿的地方!
上海,肯定有!一定有!”她的語氣斬釘截鐵。
沈云笙緊緊攥著手中那微涼的畫片,紙張邊緣的毛刺硌著他的掌心。
他看著林曼麗說完這番話,她毫不猶豫地轉身用小小的身影在細密的雨幕中跑回那半掩著門板的雜貨鋪,單薄的碎花布衫很快被雨水打濕,貼在身上。
他再回望身后,“濟世堂”分號那兩扇沉重的黑漆大門緊閉著,如同兩片冰冷的鐵板,隔絕了內外。
門縫里,似乎還能看到父親沈鶴年焦灼陰沉、如同籠罩著濃重陰云的臉孔一閃而過。
西子湖的瀲滟山水,此刻在沈云笙眼中,完全蒙上了一層陰霾和灰暗。書房里松煙墨的余韻,早已被硝煙的嗆人氣息驅散得無影無蹤。
周老夫子那句“不甘困守”的評語猶在耳邊回響,然而此刻聽來,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帶著一種書生氣的迂腐。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片無根的浮萍,被家國破碎、山河動蕩的滔天巨浪裹挾著,身不由己,前途未卜。
而林曼麗指向上海灘的那點星火,帶著生存本能的灼熱溫度,也帶著未知的誘惑與巨大的危險,在他此刻迷茫、冰冷、充滿了屈辱和恐懼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道無法磨滅的、復雜的光痕。
他知道,在杭州這短短幾個月里剛剛萌芽的一切——那點磕磕絆絆的學業、那份短暫逃離沉悶的平靜、那絲對林曼麗模糊懵懂的好感與對廣闊世界的向往——都隨著那聲撕心裂肺的“全軍覆沒”,被粗暴地、徹底地斬斷。在杭城的一切,結束了。下一次的漂泊,風雨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