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初秋的上海,天悶得像個大蒸籠,一絲風也沒有。眾業公所里頭,人擠人,人挨人,汗臭氣、劣質雪茄的嗆人煙霧,還有那股子瘋狂的、帶著銅銹味的貪婪氣息,攪和在一起,熏得人腦仁兒疼。巨大的黑板上,白粉筆寫的數字像著了魔似的往上竄,每跳一下,底下就爆出一片倒吸冷氣或是狂喜到變調的尖叫。
“漲!又漲了!”
“老天爺!這哪是股票,這是點石成金啊!”
“快!再吃進五百股!”
沈云笙擠在這沸騰的人肉鍋里,后背的舊綢衫早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皮肉上。他左手下意識地護著胸口內袋,那里,幾張薄薄的、卻價值驚人的橡膠股票單據,被他攥得死緊,汗濕的掌心幾乎要洇透紙張。心臟在腔子里“咚咚”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一股從未有過的燥熱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多虧了何先生。沈云笙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何濤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輕描淡寫遞過來的內部消息和那條隱秘的渠道,像一把金鑰匙,為他打開了這座瘋狂的寶庫。短短幾個月,他變賣了幾件壓箱底的祖傳細軟,加上江水咬著牙、幾乎掏空家底挪借給他的那點可憐本金,如今像滾雪球一樣,翻了何止十倍、幾十倍!黑板上那些跳躍的數字,在他燒紅的眼里,不再是冰冷的符號,而是嘩啦啦傾瀉而下、耀得人睜不開眼的黃金瀑布!震耳欲聾的叫喊,仿佛也變成了金幣碰撞的清脆交響。
擁擠中,不知誰的手肘狠狠撞在他左手上。一陣尖銳的刺痛猛地從斷指處炸開,直沖腦門。沈云笙“嘶”地吸了口涼氣,眉頭緊鎖。這舊傷,如同跗骨之蛆,總在陰濕或擠壓時提醒他那段不堪的過往。然而此刻,這痛楚竟被一種更龐大、更熾熱的狂潮輕易淹沒了。他不再是蘇州河畔那個守著破敗鋪子、任人欺凌的“斷指爛泥”!他是即將身披“金甲”、在這十里洋場揚眉吐氣的新貴!
他費力地仰起頭,視線穿過攢動的人頭,望向二樓相對安靜的回廊。江水那胖胖的身影倚著雕花欄桿站著,正俯瞰著樓下這幕瘋狂的眾生相。他那張慣常和氣生財的圓臉上,此刻沒了多少笑意,眉頭微微蹙著,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條向下彎的弧線。他向沈云笙招了招手,示意上樓上貴賓室。
眾業公所貴賓室內,“老弟,”江水側過頭,用他那帶著河南腔的低沉嗓音對沈云笙說,聲音在樓下的喧囂中顯得有些模糊,“這錢……燙手啊。我瞅著,心里頭直撲騰。”他伸出胖胖的手指,虛點了點樓下那些狂熱的面孔,“那橡膠園子,遠在萬里之外的南洋,是圓是扁,是肥是瘦,誰他娘的親眼見過?全憑洋人那張嘴,還有這黑板上粉筆頭子畫出來的符!老話說得好,天上掉餡餅,不是圈套就是坑。小心這看著喜人的黃金雨,一轉眼,就成了砸死人的冰雹子!”
沈云笙聽著,用力點了點頭,眼神卻依舊像兩塊燒紅的炭,死死黏在黑板上那還在頑強攀升的數字上。那熾熱的光芒,幾乎要灼穿江水的憂慮。他嘴里應著:“江大哥說得是,我醒得神。”可那語氣里的亢奮,像關不住的閘門水。
不遠處,何濤正與一位穿著考究洋裝、大腹便便的洋行買辦低聲交談。他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眼神卻像鷹隼般銳利,不動聲色地掃過樓下蕓蕓眾生,自然也捕捉到了沈云笙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身影。何濤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掠過一絲極淡、極難捉摸的弧度。這機會,是他拋給沈云笙的餌。他欣賞這年輕人身上那股子被逼到絕境后迸發的狠勁和機靈,但這更是一場風險極高的“投資”和試探。他要看看,這匹剛從泥潭里掙扎出來的狼崽子,在潑天富貴的誘惑下,是能穩住心性,還是會被金粉迷了眼,一頭栽進深淵。
在交易大廳最嘈雜的西南角,金滿堂那顆油光锃亮的腦袋在人群里格外顯眼。他死死盯著黑板上那串不斷刷新著貪婪極限的數字,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來。再抬頭看看樓上的貴賓室,一股混雜著嫉妒、憤恨和懊悔的毒火,猛地從心窩子直燒到喉嚨口。
“呸!”他狠狠啐了一口濃痰,黏膩地糊在光亮的皮鞋尖上。肥厚的手掌抓過柜臺上一把待客的花生米,泄憤似的狠狠一攥!飽滿的花生米在他掌心發出“噼啪”的碎裂悶響,碎屑和紅色的花生衣簌簌落下。
“冊那娘個逼!”金滿堂從牙縫里擠出惡毒的詛咒,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毒蛇吐信,只有身邊的心腹跟班能聽見,“斷指小赤佬!走了狗屎運!靠著舔何濤的卵蛋發了橫財!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呸!”他胸口劇烈起伏,那場假參風波后受損的信譽,讓他徹底錯失了這輪一步登天的暴富良機,這比割他的肉還疼,“得意?老子看你能得意到幾時!有你哭爹喊娘、跪著回來求老子那天!”
命運的轉折,總在狂喜的頂點猝然降臨。
那天,橡膠股價沖上了前所未有的云霄。交易大廳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滾燙的金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人的財富氣息。沈云笙站在人群中心,感覺自己像踩在云端。他剛剛以令人眩暈的天價,拋售了手中最后一批橡膠股票。經紀人將一疊厚厚的、印著復雜花紋的莊票鄭重地遞到他手中。那紙張特有的挺括感和沉甸甸的分量,像一塊巨大的磐石,瞬間壓平了他心中所有的忐忑與狂躁,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腳踏實地的安穩感。他小心翼翼地將這疊“金磚”貼身塞進內袋,隔著布料都能感受到它們蘊含的驚人力量。
“江大哥!”沈云笙擠出依舊狂熱的人群,臉上洋溢著無法抑制的興奮,朝相對冷靜的江水快步走去,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成了!全拋了!咱們……”
“號外!號外!驚天大事!!”一聲尖利得幾乎撕裂耳膜的童音,如同地獄的號角,猛地炸響在交易所拱形穹頂之下!
一個衣衫襤褸、滿臉污垢的報童,像顆炮彈般撞開了沉重的大門,高舉著還散發著油墨味的報紙,聲嘶力竭地狂喊,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亢奮而扭曲變形:
“武昌新軍造反啦!革命黨占了武昌城!!朝廷完蛋啦!大清要亡啦!號外!號外啊——!!!”
死寂。
前一秒還沸騰如熔巖的交易大廳,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喉嚨!所有的喧囂、貪婪、狂喜,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凝固在空氣中。無數張臉孔瞬間褪盡血色,只剩下茫然的慘白和極致的驚恐。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瞬。
緊接著——
“轟!!!”
更大的、完全失控的恐慌如同決堤的洪水,以更兇猛、更絕望的姿態轟然爆發!人群不再是人群,變成了失去理智、互相踐踏的獸群!尖叫、哭嚎、歇斯底里的咒罵聲浪幾乎掀翻屋頂!人們像無頭蒼蠅般瘋狂地涌向出口,推搡、踩踏!花花綠綠的股票單據如同祭奠亡魂的紙錢,雪片般從空中落下,轉瞬就被無數只慌亂的腳踩踏進污濁的泥地里!
黑板上,那串象征著無上財富的數字,像斷了線的風箏,又像被抽干了血的尸體,在所有人絕望的注視下,開始了令人心膽俱裂的、毫無抵抗的垂直跳水!崩盤!徹底的崩盤!
沈云笙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猛地竄上天靈蓋,瞬間沖垮了方才的狂喜和踏實!冷汗像無數條冰冷的蚯蚓,剎那間爬滿他的后背,浸透了內袋里那疊剛剛還帶來無限希望的莊票!他下意識地死死捂住胸口,用整個身體護住那疊尚未焐熱的“金磚”,仿佛那是他最后一塊浮木。
他剛剛從驚濤駭浪的股海僥幸爬上岸,腳還沒站穩,一個更巨大、更混亂、足以吞噬一切的時代巨浪,已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咆哮著砸向了他!
“快走!快走!”江水反應極快,一把拽住還在巨大震驚中有些發懵的沈云笙,他那張胖臉上此刻再無半分往日的和氣,只剩下凝重如鐵的焦急,“這世道要翻天了!亂世里頭,店鋪就是沒主的肥肉!趕緊回分號!”
兩人在哭爹喊娘、亂成一鍋粥的人潮中奮力掙扎,像逆流而上的兩條小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出這人間地獄般的交易所大門。
外頭的景象更令人心驚。報童的號外像瘟疫般蔓延,街上早已亂成一團。人們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臉上寫滿了恐慌和茫然。各種駭人聽聞的謠言在人群中飛速傳播:“革命黨殺過來了!”“租界要封了!”“銀行要倒!”尖叫聲、哭喊聲、東西砸碎的聲音此起彼伏。原本懶洋洋的巡捕們此刻如臨大敵,吹著刺耳的警哨,揮舞著警棍,試圖維持秩序,卻顯得杯水車薪,徒增混亂。
沈云笙和江水一路小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拐進蘇州河畔那條熟悉又破敗的街道,遠遠望見“濟世堂”分號的鋪面,兩人的心同時猛地往下一沉!
鋪門緊閉著,但那扇新換不久的門板上,赫然多了幾道猙獰的砍劈痕跡!門口一片狼藉,散落著被踩爛的廉價草藥、破碎的陶罐,還有幾滴尚未干涸、在塵土中顯得格外刺眼的暗紅色印記!
“糟了!”沈云笙頭皮一炸,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一個箭步沖上前,用力拍打著門板,聲音嘶啞:“開門!是我!沈云笙!”
門板“吱呀”一聲,顫抖著拉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伙計慘白如紙、布滿驚恐的臉。“少…少爺!您…您可回來了!”伙計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沈云笙顧不上多問,一把推開門擠了進去。昏暗的鋪子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東西被翻動后的雜亂氣息。然而,更讓他驚愕得幾乎說不出話的是,在靠近后堂門邊的陰影角落里,蜷縮著一個身影。
那身影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袖口和領子都磨得起毛球的舊旗袍,頭發散亂地披著,臉上廉價的脂粉被汗水和淚水沖得一道一道,狼狽不堪。更觸目驚心的是,她左邊顴骨上有一大塊烏青的淤血,嘴角也破了,滲著血絲。她懷里死死抱著一個用破舊藍花布打成的、癟癟的小包袱,整個人縮成一團,像只受驚過度、瀕臨崩潰的小獸,瑟瑟發抖。
聽到門響和沈云笙的聲音,那身影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張沈云笙既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臉——竟然是林曼麗!
“云笙!云笙!!”林曼麗那雙曾經顧盼生姿、如今卻只剩下驚恐和疲憊的大眼睛里,瞬間爆發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芒。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了過來,一把死死抓住沈云笙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她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帶著濃重的哭腔,語無倫次地哭喊:
“救我!救救我!我…我完了!被那個天殺的流氓騙了!他…他卷走了我所有的錢!還有我的首飾!全沒了!全沒了啊!他還打我!你看…你看我的臉…”她騰出一只手指著自己臉上的傷,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外面…外面全亂套了!巡捕房在抓人!青幫的人也在到處搜!說是抓亂黨…我…我實在沒地方去了!真的沒地方去了!求求你…看在…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收留我幾天吧…就幾天…”她泣不成聲,昔日的精明算計、八面玲瓏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被這突如其來的亂世巨輪碾過后的破碎與絕望。
沈云笙剛將驚魂未定、哭得幾乎脫力的林曼麗勉強安頓在庫房角落一張臨時鋪開的草席上,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壓壓驚,鋪子外面猛地傳來一陣山崩地裂般的巨響!
“砰!砰!砰!”
沉重的砸門聲如同催命鼓點,伴隨著幾聲尖銳刺耳的槍響!
“開門!開門!光復軍查亂黨!再不開門老子開槍了!”粗暴的吼叫夾雜著污言穢語。
“哐當——!”那扇本已受損的門板再也承受不住,被一股巨力徹底撞開!木屑紛飛!
一伙穿著雜亂號衣、歪戴帽子、兇神惡煞的亂兵,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餓狼,揮舞著大刀和步槍,蜂擁而入!領頭的是個滿臉橫肉、敞著懷露出黑毛胸脯的粗壯漢子。而在他們身后,幾個獐頭鼠目的本地地痞也跟著沖了進來,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家伙,沈云笙看得分明——正是金滿堂那個寸步不離的心腹狗腿子!
街角陰影里,金滿堂那張肥膩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陰狠而得意的獰笑。他貪婪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濟世堂”的招牌,仿佛已經看到它被徹底踩進爛泥里的樣子。
“搶!值錢的都拿走!敢反抗?格殺勿論!”亂兵頭目揮舞著手里的駁殼槍,兇神惡煞地吼道。
剎那間,小小的濟世堂分號變成了人間地獄!亂兵和地痞們如同蝗蟲過境,見東西就砸,見物件就搶!裝藥材的抽屜被粗暴地拉開,珍貴的、廉價的藥材混在一起,被粗暴地踐踏在沾滿泥漿的鞋底之下;柜臺被刀背劈砍得木屑橫飛;伙計們嚇得抱頭縮在墻角,稍有動作便迎來拳打腳踢和槍托的狠砸!慘叫聲、哭喊聲、狂笑聲、東西破碎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刺耳欲聾!
混亂中,那個亂兵頭目一腳踢開散落在地上的藥材和雜物,那雙賊眼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最終,釘在了后堂墻角——那里,赫然立著一個半人高的、刷著暗綠色油漆的笨重鐵家伙!一個不起眼的保險柜!
“嘿!好東西!”頭目眼中爆發出貪婪的綠光,獰笑一聲,大步流星沖了過去,高高舉起手中沉重的步槍槍托,就要朝著保險柜的鎖頭狠狠砸下!那里面,存放著分號賬上僅有的少量流動資金,更重要的是,沈云笙剛剛貼身帶回來的、那疊足以改變任何人命運的巨額股票莊票!
千鈞一發之際!
“別砸——!!”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女人尖叫,如同平地驚雷,猛地炸響!
蜷縮在角落草席上的林曼麗,不知從哪里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像一道紅色的影子,猛地從地上彈起,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個保險柜!她用整個身體死死地擋在冰冷的鐵柜前面,張開雙臂,對著舉槍托的亂兵頭目尖聲哭喊,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某種決絕而嘶啞變形:“別砸!這里面…這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沒有!真的!都是些沒用的賬本!不值錢啊!求求你們別砸!”
她這突如其來的、近乎瘋狂的舉動,顯然激怒了正準備發一筆橫財的亂兵頭目。
“操你媽的臭婊子!滾開!”頭目怒罵一聲,眼中兇光畢露,左手閃電般伸出,一把狠狠揪住林曼麗散亂的長發!劇痛讓林曼麗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頭目毫不憐惜,借著揪頭發的力道,狠狠將她往旁邊一甩!
林曼麗就像個破布娃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甩飛出去!她的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無助的弧線,不偏不倚,重重地撞向墻角那個正燒得通紅的炭盆!
“啊——!!!”一聲非人的、撕心裂肺的慘嚎,瞬間蓋過了所有的喧囂!
灼熱的炭火被撞得四散飛濺!幾點通紅的火星,如同地獄的毒蟲,猛地撲上了林曼麗散亂的長發和半邊臉頰!皮肉被高溫瞬間灼燒的“滋滋”聲令人毛骨悚然!一股皮肉焦糊的、令人作嘔的惡臭,瞬間彌漫了整個鋪子!
林曼麗慘叫著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雙手徒勞地想去撲打頭上和臉上的火焰,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哀嚎!她那半邊臉頰,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迅速變得焦黑、起泡、變形!
這慘烈到極致的一幕,讓那些殺人不眨眼的亂兵也愣住了,動作有了瞬間的停滯。
“曼麗!!”藏身于藥柜后陰影里的沈云笙,目睹這電光火石間發生的慘劇,只覺得一股熱血“轟”地沖上頭頂!目眥欲裂!什么巨額莊票,什么家族鋪子,在這一刻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一股混雜著震驚、憤怒和本能沖動的血氣直沖頭頂!
“錢給你們!滾!都給我滾!!!”沈云笙如同被激怒的獅子,從藏身處猛地沖了出來!他手中緊緊攥著杜江水預先藏好的、用油紙包裹的一小包銀元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那個還在發愣的亂兵頭目!
銀元砸在頭目身上,散落一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大洋!是大洋!”“快搶!”亂兵和地痞們的注意力瞬間被地上的銀光吸引,貪婪的本能壓過了短暫的驚愕,紛紛彎腰爭搶起來。
趁著這寶貴的混亂!沈云笙不顧一切地撲向在地上痛苦翻滾、發出凄厲哀嚎的林曼麗!他脫下身上那件半舊的棉布外衫,拼命拍打、覆蓋在她頭上和臉上還在燃燒的零星火星!灼熱的氣浪和焦臭味撲面而來,但他什么都顧不上了!他一把抱起已經痛得近乎昏迷、半邊臉焦黑可怕的林曼麗,像抱著一個易碎的噩夢,跌跌撞撞地朝著后門方向沖去!
“這邊!快!”與此同時,江水也帶著兩個還算忠心的伙計,從另一個角落沖了出來,他故意大聲吆喝著,引開了部分亂兵的注意。鋪子里徹底陷入一片火海,濃煙和更加混亂的爭搶打斗之中!
沈云笙抱著輕飄飄卻又沉重如山的林曼麗,在硝煙彌漫、火光隱隱、如同鬼蜮般的狹窄巷弄里發足狂奔!林曼麗痛苦的呻吟和焦糊的氣味不斷刺激著他的神經。他只有一個念頭:找醫館!救人!
就在他快要跑出這片混亂區域,拐向相對開闊些的街道時,迎面撞上了一隊行色匆匆的人馬。為首一人,身形精悍,眼神銳利如鷹,正是陳佶!他帶著幾個同樣神情緊繃的手下。
“云笙?”陳佶一眼認出了狼狽不堪的沈云笙,也看到了他懷中那個半邊臉血肉模糊、昏迷不醒的女人,正是林曼麗!他的目光又迅速掃向沈云笙跑來的方向——那里,“濟世堂”分號的位置,火光和濃煙已經沖天而起!
陳佶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死結!他一步跨到沈云笙面前,沒有多余的廢話,飛快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巧的褐色瓷瓶,塞進沈云笙手里,聲音低沉急促,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狠狠敲進沈云笙混亂的腦海里:
“拿著!上好的金創藥!趕緊救人!”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了按沈云笙的肩膀,力道沉重,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死死盯著沈云笙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咬著牙說道:“云笙!這世道亂了!人心,比這亂世更他娘的毒!你給我聽好了!枕邊人醒著的時候,咬起人來才最要命!管好你的錢袋子!更要管好你的心!別讓那點子軟乎心思,把你最后一點骨頭渣子都啃沒了!記住老子的話!”
言罷,陳佶再不多看昏迷的林曼麗一眼,用力一揮手,帶著手下迅速消失在火光搖曳、槍聲零落的混亂街巷深處,如同幾道融入暗夜的影子。
陳佶那幾句冰冷刺骨的警告,像一盆摻著冰碴子的冷水,兜頭澆在沈云笙因林曼麗那慘烈的“舍身相救”而剛剛升騰起的巨大感動與沉重愧疚之上!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蔓延至全身,讓他抱著林曼麗的手臂都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簡陋的教會醫院里,彌漫著消毒水和血腥氣混合的刺鼻味道。慘白的墻壁,冰冷的鐵架病床,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
林曼麗躺在病床上,半邊臉被厚厚的、滲著淡黃色藥漬的紗布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緊閉的眼睛和蒼白的嘴唇。即使在昏迷中,她依然不時發出痛苦的、微弱的呻吟,身體偶爾會因劇痛而抽搐一下。一個穿著漿洗得發硬白袍的外國老修女,正輕輕給她擦拭額頭滲出的冷汗,嘴里喃喃著聽不懂的禱告詞。
穿著白大褂的洋人醫生檢查完傷勢,摘下聽診器,對著守在床邊的沈云笙,沉重地搖了搖頭,用生硬的中文夾雜著手勢嘆息道:“命,保住了。上帝保佑。但是……這里,”他指了指林曼麗包裹著紗布的臉頰,表情充滿憐憫,“恐怕……會留下永久的……痕跡。非常遺憾。”
沈云笙呆呆地站在病床邊,看著紗布邊緣露出的那一點焦黑卷曲的皮膚,耳邊仿佛還回蕩著炭火燒灼皮肉的“滋滋”聲和那撕心裂肺的慘叫。陳佶冰冷的警告和林曼麗昔日背叛、貪婪的嘴臉,如同兩股截然相反的洪流,在他腦海里激烈地沖撞、撕扯!心亂如麻,五味雜陳,愧疚、憐憫、懷疑、恐懼……像無數只小手在揪扯著他的五臟六腑。
“云笙!”江水氣喘吁吁地找到醫院,臉色灰敗,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完了!全完了!鋪子……鋪子被那幫天殺的亂兵砸搶一空,臨走還他娘放了把火!燒得……燒得就剩個黑黢黢的架子了!啥也沒剩下!”
江水看著沈云笙瞬間煞白的臉,喘了口氣,又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后怕和慶幸:“不過……萬幸!萬幸啊!要不是林姑娘當時……唉!”他重重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過——若非林曼麗那奮不顧身的一撲,拖延了時間,那保險柜里的巨額莊票,絕對保不住!早就成了亂兵和地痞的囊中之物!
沈云笙的目光,緩緩地、沉重地掃過病床上毀容昏迷的林曼麗,掃過杜江水帶來的、那兩塊從火場滾燙灰燼中扒拉出來的、邊緣焦黑扭曲的“濟世堂”殘匾碎片——那是他父親沈鶴年的心血,是他離家時血誓的象征,是支撐他走到今天的最后一點念想!他的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捂住了胸口內袋——那里,那疊沉甸甸的、代表著潑天富貴和無限可能的莊票,安然無恙。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掙扎,像一只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錢!有了這筆錢,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在廢墟上重建一個比從前更氣派、更興隆的“濟世堂”!他可以光耀門楣,告慰父親在天之靈!他可以徹底擺脫過去的屈辱,真正在上海灘站穩腳跟!這錢,是他在驚濤駭浪中拼死搏來的生機!
可是……林曼麗呢?
她為了救他的錢柜,付出了半邊臉被毀容的慘烈代價!那張曾經嬌媚、如今卻變得如同惡鬼的臉,此刻就在眼前痛苦地呻吟著。那份慘烈,那份“犧牲”,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沉重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能像丟垃圾一樣,把這個為自己付出如此代價的女人,棄之不顧嗎?道義、人情、還有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前塵往事,像無數根藤蔓,死死纏住了他。
江水看著沈云笙眼中劇烈的掙扎,那張胖臉上也滿是復雜。他重重嘆了口氣,聲音低沉而無奈:“老弟啊……錢這玩意兒,是冷的,硬邦邦的。可人心呢,是熱的,軟乎的,也最是纏磨人。這路……咋選,你自己個兒心里得有個秤砣。但何先生那句話,我得再叨叨一遍:商道如懸絲啊!現在你這根絲……”他指了指病床上昏迷的林曼麗,“怕是有一頭,牢牢系在這病床的腿腳上了。掙不脫,甩不掉嘍!”
沈云笙的目光,再次死死地釘在林曼麗臉上。那厚厚的紗布邊緣,一絲暗紅色的血跡,正頑強地、緩慢地滲透出來,在白布上洇開一小團刺目的紅暈,如同一個無聲的控訴和索求。
他猛地閉上眼,牙關死死咬緊,腮幫子上的肌肉劇烈地鼓動著。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半晌,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血絲,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
“賣!把那些莊票……全賣了!”
這張從天而降、尚未焐熱的巨額財富支票,因為這驟然降臨的亂世烽火,因為一個女人的慘烈“犧牲”,甚至來不及發揮它點石成金的魔力,便已注定化作一堆重建家業的冰冷磚瓦,和一道捆綁在他未來命運之上的、更為沉重也更難以掙脫的情感枷鎖。那黃金鑄就的鎧甲尚未上身,已被熔煉成了禁錮靈魂的金色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