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上海灘,寒得鉆心刺骨。天是塊沉甸甸、濕漉漉的鉛板,壓得人喘不過氣。
那雨,算不得瓢潑,是細細密密的冰針,裹挾著黃浦江上卷來的咸腥水汽,沒頭沒腦地扎下來,鉆進脖領,沁透薄棉袍,直冷到骨頭縫里去。
外灘那些洋樓倒是燈火通明,霓虹招牌在濕漉漉的空氣里暈開一片片迷離曖昧的光,可這光暖不了人,只襯得蘇州河這一岸愈發破敗、陰冷、死氣沉沉。
沈云笙縮著肩膀,站在蘇州河泥濘的北岸。
身上的舊棉袍早被凍雨打透了半截,沉甸甸地墜著,像個冰冷的殼。
他呵出一口白氣,瞬間就被寒風撕碎。目光死死釘在河對岸。
對岸,“濟世堂上海分號”的招牌,像個垂死的老人,在凄風苦雨里勉強掛著。
父親沈鶴年信里描繪的輝煌景象——車水馬龍、藥香盈街、金字招牌锃亮照人——早已被時光和世情啃噬得面目全非。眼前這鋪子,灰敗得扎眼。油漆剝落得厲害,露出底下朽木的底色,那“濟世堂”三個描金大字,被厚厚的灰塵和雨水沖刷的污跡覆蓋,黯淡得幾乎認不出。匾額歪歪斜斜地掛著,一角明顯塌陷,仿佛隨時會砸落下來。兩扇門板虛掩著,門可羅雀,透著一股子破廟般的荒涼氣。窗欞斷了幾根,透過破洞往里瞧,貨架子倒還立著,卻是空空蕩蕩,角落里,厚厚的蛛網在穿堂風里無聲地晃蕩。
這哪里是藥鋪?分明是亂葬崗里一座被徹底遺忘的孤墳。
一陣裹著冰渣子的風猛地刮過河面,狠狠抽在沈云笙臉上,也狠狠抽在他那只裹著破布的左手上。斷指處,那早已長合的舊傷疤,像被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同時扎刺,猛地一陣尖銳的劇痛,直沖腦門。
他倒抽一口冷氣,牙關緊咬,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離家時那滔天的怒火、剜心刻骨的恥辱、還有對著父親牌位立下的血誓——“不雪此恥,斷指為鑒!”——如同滾燙的巖漿,猛地沖垮了連日奔波的疲憊,在冰冷的雨水中轟然炸開!
他裹緊身上這件唯一能御寒的破舊棉袍,深吸一口混雜著河泥腥臃和遠處煤煙味的濕冷空氣,抬腿,一步踏進了“濟世堂”那歪斜的門洞。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是陳年藥材徹底朽壞后散發的、帶著甜膩感的霉腐氣,混雜著劣質煙草燃燒的嗆人煙霧,還有一種長久不通風的、人體和油膩食物混雜的渾濁氣息。
昔日忙碌穿梭的伙計一個不見。柜臺后面,油燈昏黃的光暈里,映出三顆腦袋。正中間是個油光滿面的胖子,面團似的臉上嵌著一雙小眼睛,正是趙全。他敞著油膩膩的棉襖前襟,露出里面同樣油膩的綢衫,正就著一碟醬色濃重的鹵豬頭肉,對著一壺燒酒自斟自飲。旁邊兩個精壯漢子,敞著懷,露出胸口猙獰的刺青,眼神兇悍得像野狗,陪著趙全吆五喝六地賭骰子。
骰子在粗瓷碗里嘩啦啦亂響。
聽見門軸干澀的吱呀聲,趙全眼皮都沒抬,從嘴里“噗”地一聲,精準地吐出一塊啃得溜光的雞骨頭,那骨頭“啪嗒”一聲落在離沈云笙腳尖不到半尺的泥地上。
“冊那!要飯的尋死啊?滾遠點!觸霉頭!”趙全的嗓門帶著長期酗酒和吆喝的沙啞,一口地道的上海本地腔,滿是市井痞氣和不耐煩。
沈云笙胸腔里的火苗“騰”地一下竄起老高,燒得喉嚨發干。他強行壓下,一步跨到柜臺前,聲音不大,卻像塊冰坨子砸在地上:
“趙掌柜。奉家父沈鶴年之命,我來接管分號,查核賬目。”
“家父?沈鶴年?”趙全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話,嗤笑一聲,小眼睛終于撩起來,上下打量著沈云笙這身寒酸的打扮,尤其是他那只裹著破布、形狀怪異的手,眼神里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嘲弄。“呵!儂個小赤佬,腦子瓦特了?這破鋪子早八百年前就姓趙了!賬本?”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里的骰子跳起來,“老子早當柴火燒掉取暖了!識相點,趕緊給我滾蛋!再啰嗦,信不信老子叫儂橫著出去?”
話音未落,旁邊那兩個打手“騰”地站了起來,獰笑著,一邊捏得指關節“咔吧咔吧”爆響,一邊不懷好意地朝沈云笙逼近。
沈云笙孤零零地站著,冰涼的雨水順著發梢流進脖領。他眼角的余光,死死釘在趙全身后頭頂上方。那里,一根房梁被火燒過,焦黑斷裂,突兀地支棱著,如今,上面竟堂而皇之地掛著幾串油光發亮的臘肉,晃晃悠悠。
這根焦黑的斷椽!就是當年那場大火留下的鐵證!是父親信中字字泣血的屈辱,也是他斷指之痛的根源!
怒火在胸中翻江倒海,幾乎要沖破喉嚨。可眼前的形勢,三個兇神惡煞的壯漢,自己孤身一人,手無寸鐵……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怒火。他臉色鐵青,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直線,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他沒有再說一個字,猛地一轉身,帶著一身寒氣,快步退出了這令人作嘔的鋪子。
門在他身后“哐當”一聲甩上,隔絕了里面放肆的哄笑和骰子聲。
冰涼的雨水兜頭澆下,沈云笙卻感覺不到冷,只有胸中那團被強行壓抑的火焰在灼燒。他沒有絲毫停留,疾步拐進鋪子旁邊那條堆滿雜物、污水橫流的狹窄暗巷。巷子里彌漫著腐爛垃圾和劣質煤球的味道。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往里走,一直走到巷子最深處。
巷尾的陰影里,靜靜停著一輛半舊不新的黃包車。車夫是個精瘦的漢子,裹著厚厚的棉襖,帽檐壓得很低,正縮著脖子避雨。正是陳佶的心腹手下,阿彪。
看見沈云笙過來,阿彪立刻直起身,警惕地左右掃了一眼,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蘇北口音:“沈少爺,受氣了?陳爺在碼頭倉庫候著您呢。上車!”
黃包車在泥濘濕滑的街道上小跑起來,穿過迷宮般的小弄堂,車輪碾過積水,濺起渾濁的水花。沈云笙蜷縮在單薄的車篷下,凍得嘴唇發紫,只有那只斷指的手,在舊棉袍的遮掩下,因憤怒和屈辱而微微顫抖。
車子最終停在蘇州河下游一片巨大的倉庫區。這里充斥著河水特有的腥氣、貨物堆積的陳舊木頭味、苦力汗水的酸餿味,還有一股鐵銹和機油混合的冷硬氣息。巨大的鐵皮屋頂在凍雨中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噼啪”聲。
陳佶正背著手,站在一個敞開的倉庫門口。他穿著件半舊的黑色皮襖,領口毛有點禿了,但還算齊整。幾個苦力正吭哧吭哧地從一艘駁船上往下卸貨,沉重的麻袋壓彎了他們的腰。麻袋口子微敞,露出里面一段段暗黃扭曲的根莖——是成捆的川黃連,帶著泥土的苦澀氣味。
阿彪引著沈云笙快步走過去。陳佶聞聲轉過頭,臉上依舊是那副招牌似的、讓人捉摸不透的似笑非笑。他抬手隨意地撣了撣皮襖前襟沾染的寒氣,仿佛只是拂去一點微不足道的灰塵。
“哦,云笙來啦。”陳佶的蘇北口音很平緩,“看你這臉色,在趙全那條爛泥鰍那兒,碰了一鼻子灰?”
沈云笙點點頭,把剛才在濟世堂的遭遇簡要說了一遍,說到趙全的囂張和那兩個打手的威脅時,聲音里還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壓抑的憤怒。
“趙全?嘿嘿,”陳佶聽完,嘴角那點笑意似乎深了些,小眼睛里卻沒什么溫度,“碼頭區出了名的爛泥鰍,仗著認得幾個巡捕房里的蝦兵蟹將,就敢占山為王了?真當這上海灘是他家炕頭?”他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帶著不屑,“想叫他挪挪屁股,騰出地方?不難。阿拉青幫做事,講究一個‘理’字。理講通了,萬事好商量。”
他慢悠悠地說著,朝旁邊招了招手。
一直像影子般站在倉庫陰影里的兩個漢子,立刻無聲無息地靠攏過來。兩人都穿著利落的短打,眼神精悍,動作輕捷得像貍貓。其中一個正是剛才拉車的阿彪。
“阿彪,”陳佶的聲音不高,平平淡淡,像在吩咐一件最平常不過的小事,“帶兩個兄弟,辛苦一趟。今晚,去‘請’趙掌柜到咱們三江茶樓,喝杯熱茶,醒醒酒。好好跟他講講這個‘理’。”他頓了頓,目光在阿彪臉上停留了一瞬,語氣依舊平淡無波,“記牢了,動靜要小,莫驚擾了街坊四鄰。但這個‘理’嘛,務必要給趙掌柜講得透透的,明明白白。”
那“講透”兩個字,從他嘴里吐出來,輕飄飄的,卻像淬了冰的鋼針,帶著一股子滲進骨縫里的森然寒意。
沈云笙心頭猛地一凜,看著阿彪和另一個手下沉默地點頭,迅速消失在倉庫外迷蒙的凍雨里。他明白,這就是江湖的“刀鋒”。它未必見血,卻足以在無聲無息間,斷人筋骨,毀人生路。一股寒意,比這冬雨更刺骨,悄然爬上了他的脊背。
一夜凍雨,直到天快亮時才漸漸收住勢頭。天空依舊是鉛灰色的,濕冷的霧氣沉甸甸地籠罩著蘇州河兩岸。
沈云笙再次踏進“濟世堂”的門檻。這一次,他身后多了一個人。
江水。他穿著一身半舊但干凈的深藍長衫,外面套著件灰布棉馬甲,臉上掛著那招牌式的、和氣生財的笑容,像個最本分的賬房先生。只是他手里托著的東西,沉甸甸,冷冰冰——一個黃銅包角、黑鐵鑄就的大號算盤,算盤珠子油亮,透著經年累月摩挲的光澤,一看分量就不輕。
鋪子里,趙全顯然一夜未眠。他歪在柜臺后面那張破舊的太師椅上,眼袋浮腫烏黑,像掛了兩只爛桃子,臉色蠟黃,透著死灰。昨日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當他的目光落到沈云笙身后的江水身上時,那張胖臉“唰”地一下褪盡了最后一點血色,嘴唇哆嗦著,想站起來,腿卻軟得不聽使喚。
江水臉上那和氣的笑容一絲未減,像是沒看見趙全的失態。他徑直走到積滿灰塵、粘著油漬的柜臺前,將手中那鐵疙瘩般的算盤,“啪!”的一聲,重重地頓在了臺面上。
這一聲響,在這死寂的鋪子里,簡直像炸了個悶雷!震得柜臺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也震得趙全渾身肥肉一哆嗦。
“趙掌柜,早啊。”江水的河南口音不高,甚至帶著點客氣的笑意,“何濤何先生聽說,濟世堂上海分號這幾年在您手上,生意經營得那是相當‘興隆’啊。特意派我來,幫沈少爺把這幾年的賬目,好好‘理一理’,盤一盤。您看,”他慢條斯理地從懷里摸出一本簇新的空白賬簿,輕輕放在算盤旁邊,“咱們是從頭開始,一筆一筆地算呢?還是……”他抬起眼,那溫和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可眼神卻倏地變了,銳利得像兩把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剔骨尖刀,慢悠悠地在趙全那身肥肉上刮過,“趙掌柜您自己先‘交個底’?也省得大家麻煩,您說是不是?”
趙全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來,順著油膩的鬢角往下淌,在臟兮兮的棉襖領子上洇開一片深色。他知道,何濤的副手親自拎著鐵算盤上門,自己那本早已“燒掉”的爛賬,根本就是紙糊的燈籠,哪里經得起這鐵算盤一打?他喉嚨里“嗬嗬”響了兩聲,眼神躲閃,嘴唇哆嗦著,報出了幾個明顯虛高的數字,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哦?”江水臉上笑容不變,手指卻動了。那幾根指頭,瘦長、骨節分明,此刻卻靈活得像有生命。只聽“噼啪!噼啪!噼啪!”算盤珠子在他指尖下清脆利落地撞擊著,聲音又急又密,如同數九寒天里,冰珠子一顆顆砸在青石板上,又冷又硬,敲得人心頭發慌。
“趙掌柜,您這數兒……好像對不上啊?”江水一邊撥著算盤,一邊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就拿去年臘月來說,賬本上——哦,您說燒了?那按您這記憶——進了三百斤上等的川穹,貨真價實的好東西。可巧了,碼頭貨棧那邊,我兄弟剛去翻過存根底單,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只到了一百五十斤。剩下那一百五十斤……”他撥珠的手指猛地一頓,抬眼,目光如電,直刺趙全,“是長了翅膀飛走了?還是……被您老……一個人吃了?”
“噼啪!噼啪!嘩啦!”算盤珠隨著他精準的報數和質問,不停地激烈碰撞。江水每報出一筆被克扣、虛報、私賣的款項,那數字精確得如同親眼所見,連趙全自己都早已模糊的骯臟勾當,都被他像翻曬陳年霉爛的谷子一樣,一樁樁、一件件,毫不留情地抖落出來,攤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哪里是算賬?分明是活生生的扒皮抽筋!
趙全臉上的肥肉控制不住地抽搐著,每聽江水報出一個數字,他的臉就白一分,到最后,已經白得像剛從面缸里撈出來。他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后背的棉襖被冷汗徹底浸透,大口喘著粗氣,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眼神渙散,幾乎要暈厥過去。
就在這扒皮抽筋的算盤聲幾乎把趙全最后一點精神壓垮的當口,鋪子外面突然傳來一陣亂哄哄的喧嘩和叫罵聲!
“讓開!都讓開!”
“抓賊啊!抓偷肉賊!”
“冊那!敢在趙爺眼皮子底下偷東西!活膩歪了!”
鋪門被“哐當”一聲撞開!幾個穿著碼頭苦力號坎、渾身泥水的壯漢,連推帶搡,押著兩個人踉踉蹌蹌地闖了進來!
被押進來的兩人,鼻青臉腫,嘴角淌血,棉襖被撕得破爛,渾身沾滿泥漿,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正是昨天趙全身邊那兩個兇神惡煞的打手!其中一個手里,還死死攥著半塊啃得亂七八糟、油乎乎的臘肉!
阿彪跟在后面,一臉“正氣凜然”。他大步走到沈云笙面前,聲音洪亮地抱了個拳:“沈少爺!對不住!驚擾您了!這兩個癟三,手腳不干凈!偷了您這濟世堂鋪子里掛著的臘肉!人贓并獲!兄弟們氣不過,給逮回來了!”他猛地轉身,瞪著面無人色的趙全,又掃了一眼鋪子里外聞聲聚攏過來看熱鬧的街坊和苦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子碼頭特有的狠厲勁兒:“按咱們碼頭的老規矩!偷盜者——”
“剁手指!”
話音未落,阿彪右手閃電般往腰間一抹,一道雪亮的寒光脫手而出!
“噌——!”
一聲刺耳的銳響!一柄刃口閃著青光的短柄斧頭,不偏不倚,狠狠地劈砍在趙全面前的柜臺上!斧刃深深嵌入那厚實的木頭里,斧柄兀自嗡嗡顫動!冰冷的寒光,正好映在趙全那張慘無人色的胖臉上!
“啊——!彪爺饒命!饒命啊!”“是趙全!是趙全指使我們的!不關我們的事啊彪爺!”兩個打手一看到那雪亮的斧頭,魂都嚇飛了,膝蓋一軟,“撲通”跪倒在地,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哭爹喊娘地求饒。恐懼之下,他們像倒豆子一樣,把趙全如何指使他們欺壓原來的伙計、克扣工錢、私吞庫房藥材、偽造賬本、甚至在外面放印子錢……種種齷齪勾當,不管有的沒的,一股腦兒全抖摟了出來!聲音又尖又利,在死寂的鋪子里格外刺耳。
鋪子里外,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云笙身上。
沈云笙面無表情,一步一步,走到那釘著斧頭的柜臺前。他伸出右手,握住了那冰冷的、還帶著阿彪體溫的斧柄。用力一拔!
“嚓!”斧刃帶著木屑,離開了柜臺。
他左手下意識地抬起,那包裹著斷指舊疤的地方,隔著粗糙的破布,似乎又傳來一陣尖銳的幻痛。他沒有看地上那兩個篩糠般的打手,一雙眼睛,如同淬了火的寒冰,死死釘在癱軟如泥的趙全臉上。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結了冰的蘇州河水,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砸在趙全的心坎上:
“趙全。”
鋪子里靜得能聽到灰塵落地的聲音。
“你是自己滾,”沈云笙的聲音像凍硬的冰棱,每一個字都帶著鋒利的棱角,“還是我‘請’你滾?”
他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短斧,那冰冷的斧柄緊貼著左手斷指的舊疤,一股奇異的寒意和灼痛交織著傳來。他盯著趙全那雙被恐懼徹底淹沒的小眼睛,嘴角勾起一絲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或者……你也想試試,這斧頭,今天磨得夠不夠利?”
家學的驕傲,斷指的屈辱,離鄉時對父親牌位立下的血誓……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如同被冰層覆蓋的火山,轟然爆發!化作實質般的、冰冷刺骨的殺意,洶涌地壓向趙全!
趙全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眼前陣陣發黑。他看著眼前這個臉色蒼白、眼神卻如同餓狼般的年輕人,看著他手里那把寒氣森森的斧頭,再想到他背后站著的青幫陳佶的刀,何濤那能算斷人命的鐵算盤……他知道,自己徹底完了。別說巡捕房那幾個酒肉朋友,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今天也救不了他。
“我滾……我滾……我這就滾……”趙全語無倫次,連滾帶爬地從椅子上翻下來,手腳并用地想往門口挪。那兩個打手也如夢初醒,連滾爬爬地跟上。
阿彪朝門口聚攏的苦力們使了個眼色。人群中立刻爆發出震天的哄笑和毫不掩飾的鄙夷唾罵。
“滾吧!爛泥鰍!”
“呸!丟人現眼!”
“濟世堂也是你這號人能占的?”
在眾人的哄笑、唾棄和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中,趙全和兩個打手,像三條被痛打的落水狗,連滾爬爬,跌跌撞撞,狼狽不堪地消失在蘇州河畔那片灰蒙蒙的、尚未散盡的寒霧里。那身影,倉惶得如同被惡鬼追趕。
沈云笙一直看著那身影徹底消失,才緩緩轉過身。他走到柜臺前,將手中那把短斧輕輕放在了臺面上。冰冷的斧刃上,還沾著一點昨夜未擦凈的、暗褐色的印記。
江水已經麻利地指揮起幾個臨時雇來的、手腳還算利索的伙計:“動作快點!先把這些垃圾清出去!灰塵掃干凈!庫房的門打開!點燈!”他聲音不高,卻條理分明。
沈云笙沒去管那些忙碌。他走到門口,仰起頭,看著那塊依舊歪斜、蒙著厚厚污垢的“濟世堂”匾額。他伸出右手,抓住匾額一角,用力向上一托,再向旁邊一推。
“嘎吱——”腐朽的木頭發出一聲呻吟,匾額被扶正了。
他抬起袖子,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擦拭著匾額上厚厚的灰塵。積年的污垢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斑駁暗淡的金漆。
“濟——世——堂”。
三個飽經滄桑的大字,在冬日午后微弱的、吝嗇的陽光照射下,艱難地重新顯露出模糊的輪廓,雖然黯淡,卻倔強地宣告著存在。
沈云笙的目光,從匾額上移開,落到門框內側。那里,有一道焦黑扭曲的痕跡,一直延伸到里面那根斷裂的椽子——那是當年那場大火留下的、無法磨滅的烙印。
他伸出右手,指尖輕輕撫過那道焦痕。粗糙、冰冷,帶著一種被烈火焚燒后的死寂。指尖傳來的觸感,仿佛直接連通著心底那道從未愈合的傷疤。家族的沉浮,個人的屈辱,都烙在這道焦痕里。
正當沈云笙與江水初步清點完庫房里那點可憐的家當——不過是一些最不值錢的干草根、陳年發霉的廉價草藥,以及大量粗制濫造、連外形都仿得不像的假藥渣子——鋪子門口的光線忽然一暗。
一個穿著簇新藍布棉襖、頭上歪戴瓜皮小帽的年輕伙計,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這伙計一臉油滑,眼神滴溜溜亂轉,一看就是大鋪子里養出來的刁鉆角色。他手里托著個紅紙包,也不看人,徑直把那紙包“啪”地一聲,丟在剛剛擦干凈一點的柜臺上。
“喏!我們金滿堂金掌柜的,聽說濟世堂換了少東家,特意讓小的送來賀禮!恭賀沈少爺重掌家業!”伙計拖長了調子,聲音尖利,帶著毫不掩飾的輕佻和幸災樂禍。
沈云笙眉頭一皺。江水已先一步上前,拆開那紅紙包。
一股濃烈刺鼻的霉腐氣味瞬間在小小的鋪子里彌漫開來!
紙包里,赫然是幾支干癟扭曲的所謂“當歸”!早已發霉變質,長滿了灰綠色的霉斑,幾條肥碩的肉蟲還在霉粉里懶洋洋地蠕動!
紅紙上,還附著一張紙條。上面用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的字跡寫著:
“賀沈少爺重掌‘濟世堂’!特奉上本號珍藏‘當家’好藥,望笑納!來日方長,蘇州河淺,小心淹死!”
赤裸裸的挑釁!惡毒的詛咒!字里行間都透著金滿堂那蛤蟆似的得意和陰狠!
沈云笙只覺得一股邪火“轟”地沖上頭頂!他一把抓起那包散發著惡臭的霉變當歸,五指狠狠攥緊!干枯的藥材在他掌心發出“咔嚓”的碎裂聲,霉粉和蟲子的尸體簌簌地從他指縫間落下!
“金滿堂!金蛤蟆!”沈云笙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胸膛劇烈起伏,眼神銳利得能殺人。
就在他幾乎要控制不住沖出去的瞬間,一只沉穩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江水。
“沉住氣,云笙!”江水的聲音壓得極低,卻異常有力,帶著河南人特有的沉穩,“金蛤蟆蹦跶不了幾天!何先生心里有數,自有計較!眼下……”他目光掃過空蕩蕩的鋪面和庫房方向,加重了語氣,“把這爛攤子先收拾起來,站穩腳跟,才是頂頂要緊的正理!意氣用事,只會稱了那蛤蟆的心!”
沈云笙急促地喘息著,看著掌心殘留的霉粉和污穢,又抬頭望向門外金滿堂那金碧輝煌、客流如織的方向。他死死咬住牙關,腮幫子繃得緊緊的,最終,還是緩緩松開了緊握的拳頭。一股沉重的無力感,混雜著更深的憤怒,沉沉地壓在心頭。
趙全的陰影暫時驅散了,金滿堂的挑釁也強行按捺了下去。可濟世堂面臨的困境,才真正露出它猙獰的獠牙。
鋪面空空如也,除了灰塵和那幾包發霉的假藥,什么也沒有。沒有藥材,就沒有生意。沒有生意,就一文錢進賬。昔日的老主顧,早已被金滿堂拉走,或是被趙全的胡作非為嚇跑。一連數日,門可羅雀,只有寒風裹著凍雨,從破窗欞里灌進來,嗚嗚作響,像是在嘲笑這徒有虛名的招牌。
沈云笙和江水守著這空殼子,相對無言。江水的算盤撥來撥去,算的都是同一個結果——虧空,巨大的虧空。何濤那邊暫時沒有新的指示,陳佶的“幫助”顯然也到此為止。坐吃山空,眼看連雇伙計掃地的幾個銅板都要付不出了。
就在這山窮水盡、焦頭爛額之際,一個沈云笙幾乎要遺忘的身影,突然出現了。
林曼麗。
她像是算準了時機,在一個陰冷的午后,裹著一件嶄新的、鑲著毛領的棗紅色呢子大衣,踩著半高跟的小皮鞋,“篤篤篤”地走進了濟世堂。她臉上撲了粉,嘴唇涂得鮮紅,頭發燙著時髦的卷兒,渾身上下透著股與這破敗鋪子格格不入的俗艷氣息。
她那雙眼睛,滴溜溜地在空蕩蕩的鋪面和沈云笙愁苦的臉上轉了一圈,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哎喲,云笙!”林曼麗扭著腰肢走近,一股廉價香水和頭油混合的濃烈氣味撲面而來,幾乎蓋過了鋪子里的霉味。她湊近沈云笙,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親昵和誘惑:“看你愁的!姐心疼!跟你說,姐現在可有門路了!”
她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仿佛怕人偷聽:“弄一批‘高麗參’!便宜得不得了!只要貼上老山參的簽兒,一轉手,那就是翻著跟頭的暴利!這上海灘的碼頭,現在誰不是這么干的?老實巴交做生意?”她撇撇嘴,鮮紅的嘴唇像剛吃了死孩子,“餓死都沒人埋!云笙,聽姐一句,這年頭,想翻身,就得‘活絡’點!膽子要大!”
沈云笙看著她眼中那熟悉的、毫不掩飾的貪婪光芒,看著她那涂著蔻丹的手指在自己眼前比劃著“暴利”的手勢,一股強烈的厭惡感涌上心頭。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叮囑,想起了濟世堂那塊剛剛擦去污垢的匾額,想起了自己那只斷指。
“曼麗姐,”沈云笙的聲音冷得像冰,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這‘活絡’的生意,我做不了。濟世堂的招牌,掛一天,就得對得起一天。你的好意,心領了。”
林曼麗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浮起一層慍怒和譏誚:“哼!不識好歹!窮死你個死腦筋!”她狠狠剜了沈云笙一眼,裹緊大衣,高跟鞋踩得噔噔響,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鋪子,像一陣裹著俗艷香氣的陰風。
當晚,沈云笙拖著疲憊的身體,去向何濤匯報分號的情況。他猶豫再三,還是把林曼麗那個“高麗參”換簽的建議,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何濤坐在他那張寬大的、鋪著厚玻璃板的紅木寫字臺后面。桌上除了一盞綠罩臺燈,就是幾份攤開的賬冊。他正拿著一塊細絨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塊鍍金的懷表表殼,動作專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聽到沈云笙提及林曼麗的“建議”,何濤擦拭懷表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只是淡淡地“哼”了一聲,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砸在沈云笙心上。
過了片刻,何濤才放下絨布和懷表,抬起眼皮。那目光,冷冽、銳利,像手術刀一樣,毫無感情地掃過沈云笙的臉。
“商道如懸絲。”何濤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緩,帶著濃重的四川口音,每一個字都像經過精確的稱量,“一步踏錯,下面是萬丈深淵,萬劫不復。”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擦得锃亮的懷表上,仿佛那表盤上刻著世間至理,“濟世堂這塊招牌,老沈先生傳到你手里,現在是什么成色?沾不得半點臟!剛拿回個空殼子,你是想再被趙全那樣的爛泥鰍踩進泥里?還是想讓金滿堂那條金蛤蟆,看一場更大的笑話?”他頓了頓,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卻重如千鈞,“管住手,更要管住心。心歪了,手再干凈也沒用。”
警告之意,冰冷徹骨,不言而喻。
一旁的江水坐在小凳子上,正對著油燈噼里啪啦地打著他的鐵算盤。聞言,他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神精明而務實,操著河南腔接了一句:“沈老弟,何先生話糙理不糙。根基不穩當的時候,貪快,就是找死。藥材行當,信譽就是命根子。命根子要是丟了,你就是搬來金山銀山,也買不回來嘍!”
沈云笙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過。他低下頭:“是,何先生,江大哥,我明白了。”
深夜。
凍雨不知何時又悄然飄落,比白天更細密,更陰冷。細密的雨絲在昏黃的路燈光暈里交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濕冷的網。
沈云笙獨自一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濟世堂分號的路上。蘇州河畔的寒風像刀子一樣,裹挾著冰冷的雨絲,刮在臉上生疼。腳下的石板路濕滑冰冷,每一步都透著寒意。
懷里,揣著幾塊硬邦邦、帶著江水體溫的銀元——那是臨走時,江水硬塞給他的。“拿著!先應應急!甭管那么多,從你以后的工錢里扣!”江水當時說得不容置疑。
腰間,沉甸甸地別著那柄陳佶的短斧——阿彪臨走時留下的,“沈少爺,留著防身,這地界兒,不太平。”斧柄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鐵銹和……血腥氣。
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隔著粗布棉袍,摸了摸腰間那冰冷堅硬的斧柄,又按了按懷里那幾塊尚存一絲溫熱的銀元。
截然不同的重量。截然不同的溫度。
他停下腳步,抬起頭。
迷蒙的凍雨中,“濟世堂”那剛剛扶正的匾額,在遠處一盞昏暗街燈的映照下,顯出一個孤零零的、模糊的輪廓。像一艘擱淺在荒灘的破船,又像一個倔強挺立的墓碑。
沈云笙站在凄風冷雨里,凍得通紅的右手,在身側緩緩地、用力地握緊成拳。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發出輕微的“咔吧”聲。
奪回分號,僅僅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