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云生記憶力頗佳，面無表情地聽著。待聽完兩道《尚書》經義題的標準答案后，他心中已有計較，便不再停留，轉身悄然離開了這議論紛紛的學堂。

縣衙內，教諭揉了揉紅腫干澀的眼睛，目力耗損甚巨。

他拿起手上最后篩選出的三份優異試卷——縣試無需糊名，卷首姓名清晰可見。

一份是善明學堂沈硯白的。此子素有才名，答卷內容嚴謹無誤，雖無驚才絕艷之處，但勝在穩妥扎實，尤其試帖詩頗具韻味。可取入內圈前二十，亦是角逐縣案首的有力人選。

另一份署名陸沐霖。此子真乃神童，年方九歲，答卷竟已近乎完美，經義基礎尤為扎實，只是策論稍顯稚嫩。

最后一份，便是那陸云生了。教諭對此子有所耳聞，正是那日及時撲救火情的少年。細覽其文，教諭心中暗贊：此子文章作得四平八穩，條理清晰，論述有據，老成持重，簡直不像少年郎。

“油火忌水。”他博聞強識，隱約記得在什么典籍上看過類似說法，一時卻想不起具體出處。

倒不知道這位少年是同他一般涉獵頗多，還是聰慧到可以自得的人呢？教諭捻須沉吟一番。

無論哪種，都顯不凡。他提筆，在這份答卷上慎重地圈下了評分。

江寧縣的教諭也是舉人出身，正值年富力強，他又重新翻看了一遍陸云生的全部答卷。

看著看著，他心中不由升起一絲疑惑。據他所聞，這陸云生不是詩會魁首嗎？怎地這試帖詩作得……如此平實無奇？

這水平，竟與自己不相上下……縣教諭心底莫名涌出一股親切感，他當年試帖詩也作得稀爛——相對其他舉人而言。

他一時難以在三人中做最終取舍，搖搖頭，老老實實把幾份試卷都疊放在一起。反正最終由陳縣尊決斷名次，屆時讓他頭疼去就是了。

眼下不過是決定正場發榜的團案和內圈人選，他將這三人都穩穩圈入內圈前列即可。

……

發案日到了。

云思夜暈暈乎乎，好似喝醉了酒，被陸云生半架半扶著，一道前往縣衙看榜。

時辰尚早，當值的衙役尚未出來張貼榜單。

學子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談。

“聽說了嗎？”一個消息靈通的學子壓低聲音，“之前考場中縱火那人，好像跳秦淮河自盡了……”

陸云生耳朵一豎，沒想到一來就聽到如此重大的消息。

眾人聞言，紛紛驚愕地交頭接耳。

“性命可還在？”

“跳河？這大冷天的，怕是活不成了吧。”

“嘁，跳秦淮河？”一位脖頸帶著傷疤的學子嗤之以鼻，語氣刻薄，“那秦淮河何等繁華之地，游船如織，行人如鯽，說不定是為搏回清名，做戲罷了！”看他脖頸傷痕，許是那日火情中受了波及，故而對縱火者恨意難消？

還好沒傷到臉上，不然他這功名也別求了。

“就是就是……”竟有幾人隨聲附和。

陸云生聞言，只是微微搖頭。

最早開口那人重重跺腳，氣道：“他是后半夜跳的河！黑燈瞎火，哪來的人救他！”

那出言惡毒的學子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仍強辯道：“那……那也是他罪有應得！”

這次應者寥寥，眾人臉上皆有不忍之色。

生死終究是大事。

有一學子知曉些后續情況：“河政最后并未發現其人尸身，或許吉人自有天相。”眾人附和。

那學子也自知失言，心中惴惴。此時對學子德行要求甚嚴，若有人有心舉報他方才的刻薄言語，說不得真會累及他的功名前途。

一念及此，他頓覺眾人投來的目光都別有意味，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比那日被火星濺到還要難受幾分。

幸而，衙役適時排開人群，開始張貼榜單，無形中解了他的窘境。

學子們瞬時安靜下來，屏息凝神，一齊向衙門口涌去。

眾人心中忐忑不安，目光緊緊追隨著衙役的動作。那些自忖希望渺茫的，早已自覺圍到副榜張貼處，倒使得正榜前的人群松動了不少。

云思夜拍拍陸云生，示意自己要去副榜那邊看看是否能僥幸得中。

陸云生點點頭，目送他擠向人群外圍，自己也順勢掃視了一下周遭。

與他同個學堂的沈硯白果然也在。此人鼎鼎大名，雖不同班，陸云生早聞其名。此刻望去，但見其十五年紀，神采奕奕，確有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沉穩氣度，絕非陳家大少那般徒有其表。最起碼，這沈硯白多次剖白，他是沖著縣案首來的。

還有那位曾出言嫌棄他的王姓學子……陸云生覺得有些晦氣，移開了目光。

衙役們敲鑼、鳴鼓，聲音出得突然，嚇了陸云生一跳。

一位典吏走到衙門前高聲道：“縣尊有令：昨日閱卷畢，已取團案五十人，內圈二十人。因縣試中突發不虞之事，為儆效尤，縣尊為示小懲大誡，今年所有考生均取消直采資格，須再考三場，最終綜合評定，方定府試人選！”

宣讀完畢，典吏見臺下學子紛紛叫苦，臉色一沉，冷聲道：“望爾等日后謹言慎行，三思后行，莫要因一時不慎，自誤前程！”

陸云生眉頭緊鎖，這陳縣尊，確實算不得有擔當的好官。

如此處置，雞毛當令箭也就罷了，其人硬是要全部甩鍋給學子，哪有一點所謂為官父母的優容擔當？！

典吏目光掃過人群中的陸云生，臉上忽又擠出幾分笑意：“縣尊另有交代：陸云生雖年幼，然臨危有急智，挽回考場損失，特予嘉許，以資鼓勵。”

“？”

陸云生微抬起頭，眼珠轉了轉——就這？

虧他還自作多情，以為憑那日救火之功，能得個免試直通府試的恩典呢！

陸云生連如何謙遜應對、避免招人嫉恨的說辭都想好了。

罷了，繼續考便是。

陸云生偏頭看去，那大紅的碗狀團案榜紙已然貼好。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內圈，位于那圈正中大大的“中”字左側。

字體稍大，相當顯眼。

心中有些微喜悅泛起，卻并不濃烈。

看著周遭或狂喜或悲泣的眾生癲狂之狀，這還只是個縣試正場呢，真不知以后的鄉試、會試是何形狀。

陸云生悄然退開，默默往副榜那邊走去，想看看自家少爺是否榜上有名。

剛走到副榜前，便見云思夜喜笑顏開地沖他喊道：“中了！噫，云生大哥，我中了！”

陸云生循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云思夜的名字正掛在副榜末尾，倒數第二位。

呃……中了就好！

陸云生順利露出燦爛笑意，給足了情緒價值。

云思夜則雙手叉腰，仰天朗笑不止，仿佛要將這些日子的郁氣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