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云生和云思夜找了三個稍微熟悉點的同窗商量互相結保。

既然算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大家也都客套寒暄了幾句，順道互通了姓名。

陸云生主動提出，愿意請眾人到景陽樓小聚一番，簡單吃點。

陸云生是云思夜的伴讀書童，學堂之人大都知道。

而陸云生詩會奪魁之事，學堂之人卻未必有多少人知道。畢竟有實力被王明慧請到詩會去的，終究是少數人。

他們頂多聽過有一人（或許是個書童）逆勢奪魁，但未必能將眼前之人與那傳聞對應起來——人總是對熟悉的東西缺少敬畏之心，總覺得奪魁這等事離自己很遠，斷然不會出在自己身邊。

是以就有一人直接冷笑開口道：“陸兄弟倒是好大臉面，替主家做主？按理說，既然當了人家的家奴，還能科舉，你得好好謝過主家恩典才是，竟會作此喧賓奪主之舉？”

陸云生看去，此人剛才就未通報姓名，只知道姓王。

說罷此人一甩袖子，徑直走了。

留下幾人面面相覷，尷尬難言。

陸云生無奈，心道好歹同窗一場，日后也未必有多少交集，結個善緣不好么？

非要撂下些狠話，這又是何必呢？

不得不說，陸云生雖然已經穿越此地十數年，但思維方式終究沒有與這里的人完全趨同。

人家讀書人自認為是清貴自持的，不屑與家奴為伍，更不屑與不知恩的惡奴為伍。

故而方才那王生之言，非但不是失禮，反是維護“體統”的義正辭嚴，是十足的“政治正確”。

于是乎，又有一人有樣學樣，主動開口推拒。

不過言辭稍顯禮貌些。

最后剩下一人，倒是渾不在意，笑瞇瞇開口道：“就我們三人，還去吃嗎，云少爺？”

云思夜點點頭，這回他倒有些曉事，主動對陸云生開口道：“云生大哥莫慌，我們云府族學里也有要去考試的蒙童，湊個五個人結保，不是什么難事……”

陸云生笑著點頭，沒再說什么。

那剩下之人聽得云思夜喚“云生大哥”，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最終也還是堆起一臉笑意，跟著去了。

到了景陽樓雅間，陸云生先主動敬了云思夜一杯茶，那剩下之人再度開口通名：“我姓宋，名淵，幸會兩位仁兄。”

陸云生頷首致意。

幾杯清茶下肚，菜肴漸次上桌，彼此間的生疏感也消減了幾分。

加之宋淵頗有眼色，擅長察言觀色，言語間常常開口討好，不多時，席間便顯賓主盡歡之態。

云思夜并無什么城府，三杯茶后已經拉著宋淵開罵了。

“哎，四書也還罷了，統共沒多少字，背了這么多年，誰不能橫流倒背呢？唯獨朱子的《四書集注》，實在艱深繁復……說也不快！”云思夜顯然被先賢惡心到了。

陸云生心中暗笑：你兩個月前《三字經》都背不利索。

“那什么‘朱子’的什么勞什子《四書集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應之時（陽痿）說的話也要考啊……”宋淵的話果然有些過于直抒胸臆。

陸云生不由得低頭嗅了嗅自己杯子里的茶。

好像也沒有酒精成分吧。

這說得委實有些過了，陸云生表示跟你們無法同座而食了，決定起身去透透氣。

他剛出雅間，誒，眼前之人怎得頗為眼熟？

那仆役也看到了陸云生，主動招呼：“陸公子，是小人我。”

陸云生心道不妙，這哥們他確實認識，是某位大少的仆役……

“哈哈哈哈哈哈……”雅間之門打開，陳松年笑得中氣十足。

陸云生無奈行禮。

“巧了不是？省得我去尋你，過來過來。”陳松年招招手，陸云生也只好低頭跟了過去。

這云夢間作為景陽樓最大的雅間，布置確實不凡。

陸云生假裝研究陳設，實則在想如何應對。

原來，這雅間之中，陳松年兄妹二人都在。

陸云生生怕是這位“大舅哥”回去瞎扯一通，讓這位大小姐上門來興師問罪了。

陳靈昭輕笑一聲：“陸公子不必掛懷，你這位‘大兄’瞎說的事情，小女子如何都怪罪不到你頭上。”

陸云生勉強一笑，作揖不止。

陳靈昭看了一眼陳松年，又看了看陸云生，揚揚小腦袋，讓仆役把屏風合攏，自己坐在其后，隔屏與陸云生相談。

“這樣，陸公子可否輕松一些？”陳靈昭的聲音從屏風后面傳出。

陸云生下意識點頭，旋即想起對方看不見，忙應道：“是，是，好多了……”

陳松在一旁年撓撓胳膊，覺得老大不自在。

陸云生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陳松年兩手一攤，作無奈狀。

陳靈昭悅耳的聲音再度響起：“陸公子那日的詩，小女子回去想了許久，覺得平仄確需為意境讓路，‘光’字確比‘燃’字更妙。”

喔，這是說那首以她為名的詩作呢，光和燃？陸云生當時壓根就沒推敲得這么細，揀到就用了。

不過是潛意識認為用“光”字比較順口罷了。

陳靈昭靜默片刻，似乎也不期待得到什么回應，還是開口問道：“那首《花月吟》可是陸公子的手筆？”

陸云生這下真是不知如何作答了，他趕緊看了看陳松年，其人做了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

陸云生想了想，此事確實也得下個定論，別人或許不知道詳情，這陳松年還是知道的，他的書案上是斷然不會有什么“無名氏”的詩作的——陳大公子的書案上就不可能有書。

躊躇片刻，他只得道：“呃，若別無他人認領……那大概是從我這里出去的……”

這句話說不上錯，但陸云生還是在心中向唐寅跨時空請罪了。

陳靈昭輕笑道：“緣何陸公子答話同小女子那兄長一般——如此迂回？”

陳松年默然點頭，深以為然。

陸云生腹誹：這還不是怕你們又讓我作詩嗎？我肚子里的存貨就這么多了……你還不如考我個八股文的破題，好歹剛剛才學過。

念頭一轉，陸云生道：“若二位貴人欲觀《花月吟》余下連珠體詩，在下隨身倒有幾首……”說著他把之前默寫好的幾首詩稿遞了上去。

陳松年眼睛瞪得溜圓：你還真隨身帶著啊！

陳靈昭接過詩稿，細細翻看，心中情緒翻涌。

“沒想到你一個出身農家的少年人，卻有這般衷腸情思，看來你也是個宿慧之人……”

宿慧？

難不成陳小姐竟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