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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震驚四座?

秦淮游船外間依舊軟玉溫香,絲竹靡靡。

而這內間大廳的氣氛卻凝滯起來。

此番事一出,陸云生已然打算不拜顧重均為業師了。

他自以為來此地拜師并無不妥,錢府高門大戶,自己又無信物無緣得見,不想浪費時間,故而聽了臉皮兄的諫言來此。

說句實話,陸云生并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登上這秦淮游船——誰知道這游船是不是也有門檻。

幸而運氣尚可,攀上一個不太計較的公子哥,才得了機會上得船來。

誰料想自己竟在如此機緣巧合之下,撞破了顧重均這不虞之事。

即便如此,顧重均將滿腔好面子的怒火,盡數傾瀉在他這個素昧平生的少年身上,欺軟怕硬,昭然若揭。

更甚者,他言語間竟辱及陸云生的蒙師,這便徹底絕了陸云生心中轉圜之意。

穿越以來,陸云生第一次在此世眾人面前,些微展露鋒芒!

“顧庠生直言便是。”陸云生雖年僅十二,身量在同齡人中也不算高大,此刻卻繃得筆直,“若我答不上來,自當任憑閣下處置。若僥幸答上,亦不強求顧庠生收我為徒,只需當眾道一聲‘佩服陸中恒先生學識’即可。”

他聲音清朗,透著一股子不容小覷的韌勁。

此時,原本在內間二層雅座的賓客也紛紛下到一層,聚攏過來看這場熱鬧。

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正相互打聽著方才那場因走神而起的沖突緣由。

哪時都少不了打圓場的伶俐人,只見一位容色艷麗的美人從舞臺那邊裊娜穿梭人群過來,柔聲勸說道:“來此間均是尋個高興,人家只不過還是個孩子,顧夫子大人大量,何必如此計較?”

“正是正是,”立刻有人幫腔,是另一位倚欄的女子,“顧夫子今日之事緣由,我等誰人不知?若真有對夫子不敬的,那才是傻的呢!”

“顧夫子這般大的名聲,我們自然曉得的,若不是輸了賭斗,顧夫子也不致如此?!庇质且幻烂才咏釉?,略施粉黛,看上去不過二八年華,端的是清麗無雙。

陸云生冷眼看過,心道這些女子想必便是名動金陵的秦淮諸艷了。

旁的不說,單論賣相,確然都為上乘之選。

只有一人仍站在舞臺邊上,但聲量宏大,又不尖細,足見聲壓過人:“姐妹們何必如此裝相,我們蝶衣小姐沒說話,顧夫子自然消不了氣的?!币宦牨阒@位定然是靠才情的。

有人接話,大約就是那蝶衣小姐:“驚鴻姐姐才藝高絕,但如今并非獻唱之時,姐姐何必高聲縱語呢,且養好了嗓子。奴家自從顧夫子為我賭斗后,便自覺無顏見他,又怎敢不順他心意呢?”

驚鴻又冷笑一聲道:“我可沒有妹妹的福分,鸞鳳一體,男子女子都愛惜你?!钡旅媛恫挥?,終究還是強笑過去。

其他人出言顧重均并無回應,唯有那蝶衣小姐開口,他主動接口道:“柳姑娘,之前那事顧某并非單是為你賭斗,對結果我也愿賭服輸,姑娘大可不必介懷?!?

引來賓客們一陣輕笑。

“喲喲喲,顧夫子來這般久,果然還是那樣癡情,可惜驚鴻不敢傳唱給天下人聽,不然想必起碼金陵士民都會為你們二人的恩義潸然淚下呢~”

又是一陣暗笑聲。

“哼,我身為夫子,自有雅量。你既然為陸中恒那老童生的蒙童,多半農家子的身份也無誤,即為農家子、蒙童,我也不難為你,只出蒙學之內的題目?!鳖欀鼐眠^一杯酒來小酌起來,沒有回應那夾槍帶棒之語,只揪準了陸云生。

陸云生平作一揖,示意可以開始了。

那顧重均一捋長須,原地走了一圈,旋即把空了的酒杯放在案上道:“你今日作為,可見不敬師長至極。《三字經》有云:‘教不嚴,師之惰。’其下句為何?此句又當作何解?你且說來聽聽!”

陸云生心中冷笑:古今文人,扣帽子、夾私貨的手段,倒是如出一轍。

《三字經》他前世早能倒背如流,下句自然是“子不學,非所宜”。顧重均問此句,無非是要坐實他“子不學”的惡名,進而歸咎于蒙師陸中恒“教不嚴”,兩罪并罰,如此他這“不敬師長”的帽子便扣得嚴絲合縫,順帶貶損了蒙師。在他們看來,自己這等“業師”自然高高在上,蒙童求之不得,必然是蒙童頑劣、蒙師無能。

陸云生微微搖頭,朗聲道:“顧庠生寬宏,小子僥幸識得此句。若諸位不嫌小子聒噪,可否容小子先略陳對這兩句的淺見?”

他決定先跳出對方預設的陷阱。

顧重均一時未語。偎依在他身側的蝶衣姑娘見他未出言反對,便接口道:“小郎君但說無妨。”此刻顧重均占著上風,她樂得稍示寬宏。

陸云生目光掃過眾人,聲音清晰平穩:“小子淺見,此兩句微言大義,其核心在于‘嚴’與‘學’二字,更在于師生之間相向而行之理?!?

“哦?”顧重均微露錯愕,旋即語帶嘲弄,“師生相向之理?此作何解?莫要故弄玄虛!”

陸云生不疾不徐:“《禮記·學記篇》有言:‘教學相長’;《論語·衛靈公》孔夫子有言:‘當仁不讓于師’。”

顧重均臉色微變,強自鎮定道:“東拉西扯!此與吾之所問,有何干系?”

陸云生眼神抬起,直直看去,像是在看一個白癡。

諸艷之中,那位喚作知書的姑娘心思最為靈透,已然明了其中關竅,忍不住以袖掩口,低聲與身旁的驚鴻解說。

驚鴻不知聽進去多少,一雙妙目卻亮得驚人,卻只牢牢鎖在陸云生身上。

陸云生前世所學,正是漢語言文學,不然也不會考進檔案館——公務員已經算是該專業的天花板級的職業選擇了。

“《學記》有言:‘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蒙師教我:‘困者,天理之未察也’?!标懺粕蚯胺€穩踏出一步。

顧重均呼吸陡然粗重了幾分。

“《論語》載夫子嘆:‘吾不如顏回’,蒙師曾解:‘不如、不讓均非僭越,只是質理而已’。”陸云生逼到近前。

顧重均后退兩步,腳下踉蹌,直接跌坐在了椅子上。

陸云生霍然轉身,面向滿船賓客,聲音清越,擲地有聲:“小子讀書求知明理略領圣人之道,故非子不學;此理乃是小子蒙師諄諄教導于我,亦非教不嚴?!?

陸云生聲音平靜,展現出的學識遠超年齡,而那不似孩童的沉穩更加耀眼。

“且以我蒙師之學識,尚愿禮聞來學,不聞往教,小子此番奉師命主動上門求學,不拘何處,只看尊長所在,又何錯之有?”

四遭愈寂,或許都在消化話里的信息量。

“莫非顧庠生高臥學堂才是夫子,到了此地便是另一面孔之人不成?”陸云生明知故問,但仍聲振寰宇。

“噗嗤——”驚鴻再也忍不住,第一個笑出聲來,打破了沉寂。

緊接著,其余諸艷也紛紛以帕掩唇,或莞爾,或輕笑,或眼波流轉,看向陸云生的目光充滿了驚奇與玩味。

賓客之中,亦有不少人面露笑意,搖頭嘆息。

唯有顧重均臉漲得通紅,好似豬肝,幾度欲要起身,但無應對之語,而蝶衣也只是傻愣愣呆在那里,沒有反應,直到顧重均重重咳嗽幾聲,恨不得快咳出血來,才匆忙遞上茶水,但眼睛仍牢牢掛在陸云生身上。

此論是陸云生化用王夫之批判漢唐以來,注疏只重尊卑,其在華夏危急存亡之秋主張“往教非屈尊,乃天道下濟”。

你說我不敬師長?我便說你只知夫子之名位,而不知夫子行教化之實乃天職本分,是只重虛名、不明事理、不通大道的偽夫子!

此論在當世雖非絕無僅有,但在一個十二歲蒙童口中道出,其震撼力與沖擊力可想而知。

陸云生五歲開蒙,七年來遍覽陸仲恒書齋之中的所有正常藏書,自然對此世思潮的轉變有所了解。

開明——保守——又有開明趨勢。

北邊吃緊,新皇急開恩科,定然也是要從尊卑固化上入手——不然,誰替你賣命??!

貴胄們養尊處優,不施恩給小地主、農家子、破落戶,不讓他們頂上,大乾又能如何御敵于國門之外,匡扶社稷于內?

在座之人聞言均是微微色變,此論一時之間并不能知道其確切斤兩,但聞之擲地有聲,他們心中也有了數。

稍有學識之人,已經是把陸云生團團圍住。

鶯鶯燕燕們雖聽不太懂陸云生話里的意思,但不妨礙她們被陸云生當眾侃侃而談的淡然而吸引——多得是可惜陸云生怎就年紀太小的姐兒。

陸云生周遭,稱道者有之,作揖者亦有之。不以為然者自然也有,但他們也是遠遠圍著,起碼能看到一個新鮮——誰知道后事會如何呢,即便結不上善緣,也莫要惡了人家,他們又不似那顧夫子。

“妄語!妄語!”只有顧重均氣的吹胡子瞪眼睛,蝶衣看著,也不知要同姐妹一道圍上前去,還是幫忙舒緩舒緩顧夫子的怒氣。

就在這紛亂之際,忽聽一個清朗帶笑的聲音響起:

“諸位,諸位,且讓一讓。在下陳松年,方才在上面貪看江景,來得晚了,只聽得個尾巴??粗T公神情,想是錯過了一場精彩絕倫的論道?”

說話間,一位身著錦袍、手持折扇的翩翩公子在隨從的開路下,分開人群走了進來。

他目光炯炯,直接落在核心處的陸云生身上,笑容和煦:“小兄弟好風采!不愧是我陳松年帶進來的人物!”

“不知可否賞個薄面,與在下細說一二?這般只聽得一半,實在教人抓耳撓腮,不得痛快啊。”

陸云生正需解圍,聞言拱手道:“陳公子言重了。小子所為,不過是為正我蒙師陸諱中恒先生清白聲名。公子既有雅興,小子自當奉陪?!?

“哈哈,爽快!”陳松年朗聲一笑,手腕一翻,“唰”地一聲展開折扇,意欲擺個瀟灑姿態。

豈料用力稍猛,“啪嗒”一聲,那柄精致的折扇竟脫手飛出,落在不遠處。他臉上那完美的佳公子笑容頓時一僵。

“咳!”陳松年迅速板起臉,對隨從低喝一聲:“撿起來!”

隨即不等眾人反應,一把拉住陸云生的胳膊,低頭快步匆匆而去了。

只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經此一番唇槍舌劍,雖則時辰尚不算太晚,但眾人同時失了興致。

絲竹之聲漸歇,觥籌交錯的熱鬧也迅速冷卻。

方才還燈火通明、笑語喧闐的畫舫,轉眼間便顯出幾分人去樓空的寂寥。

看客們低聲議論著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和那驚才絕艷的少年,三三兩兩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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