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精舍的暖閣內,酒酣耳熱,氣氛已然不同。
那“九轉還魂丹”的藥力如同無形的火,不僅在徐胤爵、劉孔昭的四肢百骸里流竄,更在他們野心的干柴上潑了滾油。
眼前這北來的殷家子弟,不再僅僅是一個獻寶的商人,而是一座能連通南北、點石成金的橋梁。
劉孔昭屏退了左右樂師與閑雜清客,只留下兩三個心腹長隨守在門口。
暖閣內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隱約的秦淮笙歌。
“殷兄弟,”劉孔昭的身體微微前傾,臉上的慵懶盡去,換上了一種屬于勛貴階層特有的、混合著貪婪和謹慎的精明。
“你殷家的誠意,我和小公爺都看到了。這等‘雅物’,確是京師、宮里都難得一見的好東西。說說看,這門‘生意’,打算怎么個做法?”
殷洪烈心中一定,知道戲肉來了。他神色卻不顯卑微:“回伯爺、世子的話。北地諸王貝勒、部落臺吉,乃至盛京宮闈,苦寒之地,最慕江南風物。
綾羅綢緞、景德瓷藝、精巧古玩、江南佳麗……無不是奇貨可居。尤其是,”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輕輕抿了一口酒,低聲道:“若能有些許‘兵甲之利’、‘火藥之助’,那邊更是愿意拿出成箱的東珠、金沙、毛皮,甚至……戰馬相換。”
“戰馬?”徐胤爵眼中精光爆射。
朝廷缺馬缺到了何種地步,他們這些勛貴子弟豈能不知?
若真能弄到大批戰馬,無論是轉賣于朝廷還是私下蓄養家丁,都是天大的利益和實力!
“正是。”殷洪烈點頭,“口外蒙古諸部,乃至更北之地,良駒無數。
只要南邊的貨能持續、安穩地過去,戰馬,并非難事。只是……”他面露難色。
“只是什么?”劉孔昭追問。
“只是這南北貨運,千里迢迢,關卡林立。陸路有州縣盤查,水路有漕司稅卡。
尋常商貨尚且層層剝皮,若涉及些‘特別’之物,更是寸步難行。
某家在北方略有薄產,于口外也有些許門路,唯獨這江南至淮揚,再到鳳陽、廬州一路……”殷洪烈適時住口,目光誠懇地看著兩位勛貴。
劉孔昭與徐胤爵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我當是什么難事!”徐胤爵嗤笑一聲,用指尖敲了敲桌面。
“金陵到廬州、鳳陽,沿江水道,乃至江北陸路,多少衛所、稅卡的頭頭腦腦,不是我魏國公府舊部,便是要給誠意伯府幾分面子。就算有幾個不開眼的,……”
他沒說完,但眼中的厲色已說明一切。
劉孔昭接口道,語氣沉穩老辣許多:“顯明兄弟,你放心。既然合作,自然要保一路暢通。
你殷家負責北邊關外和口內的轉運,這南邊,從金陵出發,過江、經滁州、鳳陽、廬州,直至河南歸德府地界,這條線,自有我與小公爺打點。
沿途一應關節,自有‘儀程’奉上,保你商隊如入無人之境。”
這便是赤裸裸的承諾了。
以兩家世襲罔替的國公、伯爵之尊,經營兩百年的勢力網絡,為走私保駕護航,能量可想而知。
“不過,”劉孔昭話鋒一轉,目光銳利起來,“這利,怎么分?風險,又如何擔?”
殷洪烈早已備好腹案,從容道:“伯爺、世子明鑒。
風險,主要在北地運輸及與諸部交易環節,這一塊,由我殷家一力承擔。南邊采購、集貨及境內運輸安保,則由殷某負責。
所得之利,扣除成本開銷,我殷家占五成,二位爵爺共占四成,剩下一成,需打點北邊某些關鍵人物,此乃慣例,動不得。”
這個分成比例,顯然經過了精心計算。
殷家看似拿大頭,但承擔了最大風險和最主要的組織工作。
給予勛貴四成,是極其豐厚的買路錢和權力干股。留下一成機動,也顯得真實可信。
劉孔昭手指捻著胡須,沉吟片刻。
四成,看似不如殷家,但他們是幾乎無本萬利,只出權勢和名頭,這已是天降橫財。更何況,還能優先享受到那些“雅貨”。
“可。”劉孔昭最終點頭,“具體細則,讓你手下得力之人,與我們的管事詳談。記住,手腳干凈,用人要穩。”
“殷某明白!”殷洪烈欠了欠身應道,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這條貫穿南北的走私黃金通道,最重要的南段樞紐,終于借助這些末世勛貴的貪婪,牢牢握在了自己和弟弟手下的華興會手中。
事情談妥,氣氛更加融洽。
又飲了幾杯酒,殷洪烈似不經意地道:“殷某此次南下,還聽聞一則趣聞。說是復社諸君子,近日仍在為錢牧齋公之事奔走呼號,聲勢不小。”
徐胤爵聞言,不屑地撇撇嘴:“一群書生,空談誤國!整日只知道攻訐這個,彈劾那個,好似滿朝就他們是忠臣。
錢謙益自己屁股不干凈,怪得誰來?”
劉孔昭則老謀深算地笑了笑:“朝廷之事,自有皇上圣裁,閣部運籌。我等勛臣,守土安民便是本分。
不過……這江南輿論,有時也確實聒噪了些。”
他看向殷洪烈,眼神意味深長,“聽說北地‘華興記’不僅經營貨殖,于士林清議,似乎也有些……疏導之能?”
殷洪烈心領神會,知道這是對方在試探殷家以及關聯的華興記除了商業以外的實力,或許也有借華興會之手影響江南輿論的想法。
他謙遜一笑:“伯爺過譽。‘華興記’乃正經商號,無非有印些書籍話本的印坊事體而已,與些文人墨客有所往來,略知市井喜好罷了。
疏導二字,可是萬萬不敢當。
倒是日后在這江南地面,還需伯爺、世子多多照拂,以免某些‘清議’擾了正經營生。”
他既展示了肌肉(能影響輿論),又擺正了位置(是生意人),同時把皮球踢了回去(需要勛貴保護免受清流干擾)。
劉孔昭哈哈一笑,不再深究:“好說,好說!”
又閑談片刻,殷洪烈見目的已達,便起身告辭。劉孔昭與徐胤爵也未強留,吩咐管事恭敬送客。
走出棲霞精舍,金陵的雪還在下,細密冰涼,落在臉上,卻讓殷洪烈感到一陣燥熱后的清醒。
苗明倫和張岱已在門外等候。
“如何?”苗明倫低聲問。
“通了。”殷洪烈言簡意賅,眼中閃爍著成功的光芒。
“立刻傳信昌平和揚州,南線已定。讓馬彥成加快動作,必須盡快切實掌握漕運、市井之力。我們要借這股‘東風’,以最快速度扎進這江南富庶之地。”
張岱望著秦淮河的燈紅酒綠,幽幽嘆道:“六朝煙月,金粉薈萃,如今卻成了饕餮盛宴之場。也不知是幸甚,悲甚。”
殷洪烈默然片刻,淡淡道:“亂世求存,聚財聚力,方能有所作為。走,我們還有一位‘客人’要見。”
馬車駛離秦淮河畔,向著城中另一處更為隱秘的別院行去。那里,有一位從安慶史可法處來的、持著特殊信物的使者正在等候。
金陵的雪,覆蓋了朱樓畫棟,也掩蓋了正在滋生的交易與陰謀。
這柔和的南國之雪,其下隱藏的寒刃,未必就比北方的風雪溫柔幾分。
崇禎皇帝朱由檢對著兩份幾乎同時送達的奏疏,陷入了更長久的沉默。
一份來自宣大總督盧象升,再次泣血上陳,言宣大糧餉匱乏,士卒饑寒,戰馬羸弱,懇請朝廷速撥糧餉,并再次力陳“茶馬五策”乃解決戰馬困境的唯一良方。
另一份,則是新任兵部尚書楊嗣昌的密奏,詳細陳述了“四正六隅”圍剿流寇方略所需的巨額錢糧、兵力調動,并隱晦指出,若宣大、遼餉占用過多,剿寇大業必將功虧一簣。
一邊是迫在眉睫的邊患,一邊是心腹之患的流寇。
國庫空空如也。
桌上的燭火,再次爆開一朵燭花,發出“噼啪”一聲輕響。
朱由檢疲憊已極的目光,從盧象升的字字泣血,移到楊嗣昌的條陳縷析,最終,落在了楊嗣昌的名字上。
流寇,是燎原之火,已燒到他的臥榻之旁。
他顫抖著手,終于,在那份關于“茶馬五策”的奏疏上,用朱筆批了三個字:
“緩議之。”
風雪呼嘯,掠過皇城的重重殿宇,也掠過昌平加固的城墻,掠過金陵秦淮河的畫舫,掠過山西陰冷的礦洞,也掠過盛京貝勒府里彌漫的異香。
白蠟桿長槍的槍鋒比門外的風雪要更加冷厲。
京營右掖軍那座破敗的營房里,蔡九儀擦亮了最后一根甲葉,將那桿白蠟桿長槍立在門后。
他的行李簡單得可憐,除了幾件換洗衣物,便是那身武探花的札甲和告身文書。
同棚的幾個老卒默默地看著他,眼神復雜。
有人羨慕,有人擔憂,更有人藏著不易察覺的嫉妒。
“蔡把總,真……真要走?”一個滿臉皺紋的老火夫啞著嗓子問,“這京營再爛,好歹是個鐵飯碗,出去了……”
蔡九儀系緊包袱,回頭看了看這間充滿汗臭和霉味的營房。
目光最終落在窗外紛飛的雪花上,聲音堅定:“老耿,窩在這里,看著那些廢物騎在頭上,我這身武藝,這腔血,遲早憋悶爛掉。
不如出去闖一闖,是死是活,刀口舔血,也好過在這里爛死!”
他沒有說出去哪里,老宋的交代,他牢記在心。
就在這時,營房外傳來一陣囂張的喧嘩。襄城伯李國楨帶著十幾個盔明甲亮的家丁,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正好堵在門口。
“蔡九儀!你個丘八果然在這!怎么,打了本伯爺,就想這么一走了之?”
李國楨捂著還有些青紫的手腕,臉上滿是獰笑,“來人!給我拿下這個目無尊上、意圖潛逃的逆賊!”
家丁們如狼似虎地撲上來。
蔡九儀眼神一厲,反手就要去抓槍。
“慢著!”
一個聲音從人群后傳來。只見老宋揣著手,像個怕冷的老農,哆哆嗦嗦地擠了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個穿著青色官袍、面無表情的兵部郎中文官和兩名按刀的兵部差役。
“李伯爺,好大的火氣啊。”老宋對著李國楨拱拱手,臉上堆著謙卑的笑。
“蔡把總并非潛逃,乃是兵部剛下的調令,擢升蔡把總為昌平鎮標營守備,即日赴任。這是調函和告身,請伯爺過目。”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份蓋著兵部大印的公文。
那兵部郎官也冷著臉道:“李伯爺,蔡守備乃是兵部記名的武探花,依制擢升,程序完備。
你無憑無據,阻攔朝廷命官赴任,是何道理?莫非這京營,已不歸兵部管轄了?”
李國楨愣住了,接過公文一看,印信俱全,絕非作假。
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沒想到蔡九儀這個毫無背景的窮小子,竟然真能搭上兵部的線,而且還是直接調任如今備受關注的昌平鎮!
他敢欺負蔡九儀,卻絕不敢明目張膽對抗兵部調令,尤其是牽扯到昌平。
據說,內廷幾位大珰和皇爺都對昌平掛了號。
他這個襄城伯還真沒法胡亂動手。
這口氣,他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爺是好鞋不踩這臭狗屎!他憤憤地想著,腳下退了一步。“哼!算你走運!”李國楨狠狠瞪了蔡九儀一眼,將公文甩還給老宋,帶著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營房里一片寂靜。
老宋走到蔡九儀面前,將公文和一份新的守備告身遞給他,低聲道:“蔡老弟,路給你鋪好了。
昌平殷大人那里,正需要你這樣的猛將。是龍是蟲,就看你自己了。城外有我們的人接應,送你出京。”
蔡九儀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告身,看著上面“昌平鎮標營守備蔡九儀”的字樣,又看向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宋掌柜”,胸中一股熱血直沖頂門。
他抱拳,深深一揖:“宋掌柜,大恩不言謝!我蔡九儀,定不負所托!”
雪夜中,一騎快馬悄然駛出京師安定門,向著西北昌平方向,絕塵而去。
馬背上的蔡九儀,回頭望了一眼漆黑如巨獸般的北京城,眼中再無留戀,只有奔向新生的決絕和一絲對未知的興奮。
他這把被京營塵埃掩埋的利劍,終于要出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