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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雪下火

殷洪盛面前攤開的,是剛從京師送來的黃士俊的私信。

黃士俊的信寫得情真意切,滿紙皆是“同心戮力,共濟時艱”、“調和鼎鼐,以安圣心”的堂皇之語,末了還隱約提及與幾位東林耆宿的“詩酒唱和”。

殷洪盛盯著那“詩酒唱和”四字,默然思考了很久,他將黃士俊的信箋湊近燭火,仔細端詳著墨跡的濃淡和行筆的細微頓挫,仿佛能從這字里行間嗅到東林黨人熏染的墨香。

眼神幽深如古井。

他鋪開一張特制的、韌如皮革的宣德貢箋,用一支極細的紫毫筆,蘸著濃黑的墨汁,寫下幾行看似平淡的家常問候。

待墨跡干透,他又取出一支蘸了清水的細筆,在那幾行字跡的空白間隙,用極細微的筆觸,寫下另一層信息。

他用的是遇熱方顯的密寫藥水:

“玉翁鈞鑒:冰函拜悉,洞若觀火。東林黨錮之禍,殷鑒不遠。彼輩以‘清議’為刃,實乃‘黨爭’之具。今圣心厭黨,尤惡蒙蔽。

楊本兵(楊嗣昌)入閣之呼,足見圣意所向。唯重兵事,唯務實干。

玉老欲穩居中樞,當以‘孤直’示君,以‘實效’報國。與東林諸公,可敬而遠之,萬勿涉足‘清流宴集’、‘詩文唱和’,免招‘結黨’之疑。

宣大盧督師處,虜情日亟,需餉孔急,玉老若能于此著力,助其穩固邊防,解圣憂于九重,此乃固寵之基,遠勝與彼輩清談空耗。

圣心最忌‘門戶’二字!學生竊以為,勿與東林復社輩,過從甚密,徒授人以柄。當以‘孤臣’之姿立于朝堂,專注實務,則圣眷可保。

切記!切記!洪盛頓首?!?

封好這封看似尋常、內藏玄機的信,殷洪盛喚來旺兒:“加急,直送京師黃閣老府上,面呈閣老親啟。你去走一趟!”

旺兒恭謹接過信,貼身放好,匆匆而去。

“興兒,你去請蔡、方、馬、胡、李他們五位過來我的書房,有事一起商議?!?

雪下得愈發大了,寒氣也愈發濃重。

“張憲松(張至發的號)的日子,看來是真不好過了?!崩钍介_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他剛從京城與黃士俊密晤歸來,身上還帶著北地風雪的凜冽氣息。

“東林諸公,這次是下了死力氣。彈章雪片似的往通政司飛。

罪名翻來覆去就那幾條:‘庸碌無為’、‘尸位素餐’、‘逢迎帝意’、‘阻塞賢路’。嘿,倒像是給溫體仁預備的詞兒,換個人名又用上了。”

“凡是非東林君子的人,在他們眼里都是這幾條罪名。若是當年的高攀龍、左光斗也倒罷了,現在的這些東林君子們連新詞兒都編不出來了。

讓他們上去做閣臣,眾正盈朝也就是這些被人彈劾的要點了!”馬超興翹著腳,懶洋洋地評論著朝中政局。

殷洪盛將一份密報丟在桌上,上面羅列著幾位言辭激烈的東林御史名字和彈劾要點。

他淡淡地說,“張至發不過是塊擋箭的牌子。東林要的,是內閣里真正能‘發聲’的席位。劉宇亮……”

他點著一個名字,“這位吏部左侍郎,清名是有的,與錢牧齋雖非嫡系,卻也算是同氣連枝。東林推他入閣,是要在票擬上爭個話語權,順便惡心一下‘非我族類’?!?

“曹化淳、王德化那邊呢?”胡德帝捧著賬冊,看似在核對大同送來的煤鐵收益,耳朵卻豎得老高。

“內廷豈會坐視?”李式開呷了口熱茶,張嘴呵出一團淡淡的白霧,“張至發是他們推上去的‘老實人’,東林要掀桌子,他們就得再立個能打的。

喏,薛國觀!左僉都御史,出了名的‘能辦事’,也夠狠,更關鍵的是,他看得清內廷的分量。

曹王二位的意思很明白,薛國觀入閣,可制衡東林,穩住局面。

票擬上,黃玉老自然樂見其成。”

“那楊嗣昌呢?”蔡德忠甕聲甕氣地問。

他對朝堂的彎彎繞興趣不大,但兵部尚書的位置牽動九邊軍務,也關乎“華興會”在邊鎮的生意。

“楊文弱?”殷洪盛目光投向墻上那幅巨大的輿圖,手在空中劃過,看得出是陜西、河南、湖廣那一片被朱砂反復涂抹的區域。

“流寇才是陛下心頭剜肉!洪承疇在陜西被拖得精疲力竭,熊文燦在湖廣左支右絀,張獻忠、羅汝才、老回回幾股合流,攪得中原天翻地覆。

陛下現在眼里只有一件事:剿寇!

楊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張網’方略,雖耗資巨大,卻是陛下眼中唯一能廓清流賊的希望。

讓他入閣,加‘禮部尚書’銜兼‘東閣大學士’,參預機務,專責剿賊,已是箭在弦上。

兵部尚書的實權,短期內怕還得他兼著。”

他低低地細語著,仿佛是在心中盤算推敲著整體局勢。

“這盤棋,三方角力:東林要劉宇亮,內廷推薛國觀,陛下屬意楊嗣昌。張至發……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對我們而言,黃玉侖在內閣的位置越穩越好,但玉老身處高位,萬一被攻訐,也未必能穩得??!

薛國觀此人,需得結交。還有那個在家守制的陳新甲……”

殷洪盛眼中精光一閃,“此人雖是舉人出身,但卻是楊嗣昌心腹,辦事干練,不擇手段,極得楊文弱信重。

未來出任督臣,接掌兵部,八九不離十。

北地的‘商路’,尤其是口外那條線,最終繞不開兵部的勘合、關防。

薛國觀的門路要通,陳新甲的線,現在就得搭上!

靖之,你怎么看?”

“香長,屬下以為,左右逢源才是正理。”胡德帝抹了抹修剪得宜的唇上短須道。

“都知道張至發這個首輔,不是翰林詞臣出身,只是地方循吏,東林如何會放得過他?

薛國觀、劉宇亮、楊嗣昌與我們素無瓜葛,搭得上線,但難以成為依靠。

按我說,賄賂這些文官和大珰,不如找機會面君。

皇上也不是暗弱無能,只是朝廷中奸佞太多,黃玉侖做得閣臣,香長也做得首輔……”

殷洪盛有些好笑,但卻是打斷了胡德帝的話。

“靖之,你的左右逢源,莫非是要我去賄賂皇上不成?”他哈哈一笑道:“靖之,你先準備兩份‘雅禮’?!?

“一份厚重些,給薛國觀,就說是‘大同商民’感念薛都憲為邊事操勞。

東西要雅致更要值錢,內畫琺瑯鼻煙壺挑最稀罕的圖樣,蘇杭的頂級繡品,再配幾匣子上好的‘安神香’。

另一份,給陳新甲陳方伯(陳新甲曾任宣府巡撫,尊稱方伯),投其所好。

聽聞他好古玉?尋一方品相上乘的戰國古玉璧,用‘華興記’的名義送去,只說是代王仰慕方伯風雅,結個善緣。

話,要如何說得滴水不漏,卻是要靖之自己斟酌了?!币蠛槭⒌?。

“明白!”胡德帝含笑點了點頭。

“守衡,”殷洪盛轉向他,“山東那邊,楊才站穩腳跟沒有?”

李式開精神一振:“回香長,楊才不負所托!

打著代王府下行腳生意名義,在濟寧州已立‘振武行’分號,借漕糧轉運混亂之機,拿下了南門外兩個大貨棧。

跟本地幾個有實力的糧商搭上了線,也‘拜會’過漕幫濟寧香堂的龍頭了。

過程……不算太平?!彼旖锹冻鲆唤z冷意。

“方觀瀾派去的武當快劍朱一航和白發鐵手閻寶重很得力,一口氣挑了對方四個硬手,算是立了規矩。

濟南府的分堂口選址也已定下,就在大明湖畔的‘匯豐樓’。

原先是魯王府一個管事的產業,如今歸咱們了。馬彥成正調派得力人手過去?!?

“很好!”殷洪盛眼中燃起擴張的火焰?!吧綎|是南北要沖,運河咽喉,必須牢牢釘死!

告訴楊才和濟南新堂口的掌旗,規矩就按青主和文伯厘定的《華興規儀》來!

新納弟子,首重忠心膽氣,更要懂規矩!該開的香堂,該歃的血盟,一個不能少!

對內的‘家法’,對外的‘行規’,讓刑堂的人盯緊點。

誰敢壞了‘不欺良善、不背兄弟’的鐵律,刑堂執行家法不得手軟?!彼哪抗鈷哌^方大洪,后者重重一點頭,眼中兇光畢露。

“江南呢?淮揚鹽商那邊可有回音?”殷洪盛追問。

“史撫臺的手令果然是好東西!”李式開笑道。

“持此令拜會安、廬等處官員,暢通無阻。咱們打著‘奉史撫臺命,轉運賑災糧秣’的旗號,第一批從兩廣采買的糙米已過九江,走安慶轉運。

淮揚的江家、汪家幾位大鹽商,見了‘華興記’的銀票和史撫臺的手書,又聽說咱們能走通北邊口外和遼東的路子,眼睛都亮了。

私鹽公鹽,他們都有的是,缺的是把鹽變成金子、變成遼東皮貨人參、變成江南稀缺的北地藥材和‘雅貨’的渠道!

初步意向已達成,具體章程,待糧船安穩抵達,便可細談。

馬彥成留在揚州的人,正著手摸清揚州地面上的‘蛇頭鼠腦’,為開設‘風月雅閣’分號和建立巡堂分舵鋪路?!?

殷洪盛滿意地頷首,走到窗前。

窗外雪花紛飛,將庭院染成一片素白。

這潔白的雪,掩蓋了太多污穢與血腥,如同他此刻看似平靜的面容下,那翻騰不息、染滿墨色的雄心。

“雪落無聲,根基要扎得深。告訴各堂口,動作要快,更要穩。銀子、人手、規矩,缺一不可。我要在明年開春前,有一張從嶺南到遼東、從東海到西陲的網!”

他伸手撫摸著窗欞,沉思了片刻道:“還有,就是盧公,宣大這里建奴已是習慣至此犯京,屆時,盧公與我們都是身當鋒鏑,不得不備不時之需!”

軍都山,碓臼峪。

寒風卷著雪沫子在嶙峋峋的山石間尖嘯,如同鬼哭。

巨大的天然巖洞入口被人工開鑿拓寬,偽裝成坍塌的礦洞模樣。洞口覆滿枯藤敗葉,若非引路,絕難發現。

洞內卻是另一番景象。數十支粗大的牛油火把插在石縫中,噼啪燃燒,將巨大的空間照得昏黃而燥熱。

空氣里混雜著泥土、硝石和濃重的人畜汗味。

人影憧憧,皆是精壯漢子,赤膊著上身,肌肉虬虬結,在火光下油亮發亮,正喊著號子,將一袋袋沉重的糧包從騾馬背上卸下,扛進洞窟深處層層疊疊壘起的“糧山”之中。

“快!快!手腳麻利點!封好洞口,別留痕跡!”方大洪壓著嗓子低吼,他手按斬馬刀,裹著厚實的羊皮襖,眉毛胡子上都結著冰霜,眼神掃視著每一處角落。

“這批糧,是我們昌平的命!更是咱們華興會的本錢!一粒米都不能糟踐!”

杜深立在他身側,沉默如山。

他看向洞窟深處那堆積如山的糧袋,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堂主,糧還遠遠不夠!盧督師的天雄軍上萬人馬,杯水車薪??!”

“盡力而為!”方大洪聲音低沉,從懷中掏出一個油布小包,“這是香長讓配的金瘡藥、解毒散方子,你讓大同藥鋪秘密趕制,分發給沿途接應點。

記住,所有行動,絕對保密!哪怕是我們的人,也只知奉命行事,不知內情!”

洞外風雪更急,嗚咽的風聲掩蓋了洞內所有的聲響。

這深藏于寒山絕谷中的糧秣和藥散,如同黑暗中的一點星火,微弱卻執著,只為等待那場注定的血戰。

殷家別業,暖閣熏香。

火熱的地龍,讓人穿不住厚重的狐裘,只是一襲輕薄的春衫,勾勒出蓓蕾初放的身材。

王玉燕執著一卷《道德經》,目光卻飄向窗外簌簌而落的細雪。田秀云則對著一幅未完成的工筆雪梅圖,筆尖蘸了朱砂,卻遲遲未落。

“姐姐,”田秀云輕嘆,筆尖朱砂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點刺目的紅。

“你說……夫君白日里是知州,夜里見的那些‘客’,又是誰?那夜在書房,我瞧見他輿圖上,遼東、江南、陜西……插滿了紅黑小旗,像一張巨大的蛛網。”

她想起無意間瞥見的那一幕:搖曳燭火下,殷洪盛站在巨大輿圖前,手指劃過山川河流,眼神幽深如古井寒潭,那側影,與白日溫潤如玉的州牧判若兩人。

王玉燕合上書卷,微微嘆息:“那張圖,我也見過一次。他不在時,我,忍不住想細看,卻被近墨那孩子無聲無息擋了回來。那孩子看我的眼神,恭敬,卻像守著閻羅殿的小鬼?!?

她聲音更低,低若蚊鳴,“還有那‘華興記’,表面是商號,可胡靖之、李守衡他們,哪一個像尋常掌柜?倒似,開山立柜的江湖魁首?!?

那個在糧窖中悲憫如佛的丈夫,那個在書房指點江山似魔的身影,哪一個才是真?

田秀云比王玉燕知道得多些。

晉商聯姻,父親田生蘭多少透露過這位女婿背后龐大的“生意”網絡,絕非表面一個知州書生那么簡單。

她看著王玉燕清澈擔憂的眼,低聲道:“姐姐,夫君……非池中之物。這昌平州衙,怕也盛不下他的心胸。

父親曾言,亂世之中,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那些江湖人……或許便是夫君行‘非常之事’的臂膀。只是……”

她想起自己陪嫁過來的一個管事,前日回稟說在通州碼頭似乎看到自家商隊的船,裝載的并非尋常貨物,且有人暗中護衛,氣息剽悍。

“我們知道的越細,只怕……越是難安。”

王玉燕默然。她能感受到丈夫待她的溫存,但同樣能感受到他心底那片深不見底的幽潭。

他關心她的飲食起居,卻從不與她談論外間的風雨;他給王、田兩家帶來了巨大的商機和利益,卻也讓娘家更深地卷入他那看不透的棋局。

她試圖通過他閱讀的書卷、批閱公文時的只言片語去揣摩他的心思,卻發現越是靠近,迷霧越濃。

她們觸摸到的,只是這個男人刻意展示的冰山一角。

越是靠近,越是發覺他的言行舉止、權勢財富之下,潛藏著一個巨大而幽暗的、令人心悸的陰影。

他笑的時侯,眼神深處是冷的;他發怒的時候,反而讓人覺得那怒意不過是層偽裝。

他像一本合攏的、封面華麗卻上了重鎖的書,她只能觸摸到冰冷的裝幀,卻讀不到內里的驚濤駭浪。

門簾輕響。

殷洪盛帶著一身寒氣進來,熏暖的閣內溫度仿佛都降了幾分。

“看什么這般入神?”他解下玄狐大氅,露出溫和笑意,目光掃過王玉燕手中的《道德經》,又落在田秀云筆下的紅梅上,“雪里紅梅,倒是應景。”

王玉燕起身替他斟了一杯熱茶:“在看老君說‘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夫君終日操勞,可尋得左右逢源之道?”她將茶遞過,指尖不經意觸到他的手,冰冷如鐵。

殷洪盛接過茶盞,暖意從掌心傳來,笑容依舊溫和:“在其位,謀其政罷了。左右逢源談不上,只求無愧于心,不負朝廷,不負百姓?!?

他看向那幅暈染了朱砂的雪梅圖,“秀云的筆意愈發凝練了,只是這紅梅……似太艷了些,倒像血沁。”

田秀云手一顫,畫筆跌落,在宣紙上拉出一道長長的、扭曲的朱痕,宛如一道猙獰傷口。

殷洪盛俯身拾起畫筆,笑笑道:“無妨,畫壞了,娘子明日再繪便是。這世間事,本就如雪泥鴻爪,哪能盡如人意?”

窗外雪更密了,簌簌有聲,仿佛無數細碎的腳步,要將這別業深宅,連同那暖閣中看似溫情的迷霧,一同拖入深不見底的寒夜。

王玉燕和田秀云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迷茫與寒意,這方寸暖閣,或許才是離他心門最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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