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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瘟疫與嫁衣

  • 明末第一教父
  • 烈火祖師
  • 7844字
  • 2025-07-16 08:30:00

真定府郊外,官道在暮色中蜿蜒如僵死的灰蛇。

傅山一行人的馬車在崎嶇路面上顛簸,車轅上掛著的“三立書院”燈籠在風中明滅,像一只喘息的眼。

薛宗周撩開車簾,望著鉛灰色天穹,眉頭緊鎖:“青主,過了前面的黑松林,便是涿州地界。今夜……怕是不太平。”

傅山閉目倚著車壁,懷中緊抱那份浸透百名士子鮮血的聯名狀,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卷軸邊緣的暗紅,那是三日前在平定州驛站,當地生員咬破手指添上的名字。

他忽然睜眼,眸中寒光如電:“停車!”

幾乎同時!

“咻咻咻——”

十數支弩箭撕裂暮色,毒蛇般釘入車壁!

二十余名黑衣蒙面人從道旁亂石后暴起,刀光如潑雪,直撲車隊!

“護住三位先生!”陳山甲的吼聲如雷。

十余名華興會巡堂精銳瞬間結陣,雁翎刀織成鐵網,格開第一波箭雨。

血花迸濺中,兩名兄弟中箭栽倒。

刺客首領身形如鬼魅,一柄細劍毒龍般穿透人墻,直刺傅山心口!

“鼠輩敢爾!”傅山厲喝,大袖翻卷如云,一柄三尺青鋒自袖中驚雷般彈出!

傅山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學的是道家全真龍門派的武術,不但養生健體,而且能江湖爭斗,后世還有傅山所創的子午太極拳流傳。

傅山的劍光并非大開大闔的戰場殺伐,而是帶著文士特有的清冷與精準,劍尖如靈蛇吐信。

“叮”的一聲脆響,竟精準無比地點在刺客劍脊的薄弱處!一股巧勁透入,那刺客只覺手腕劇震,鋼劍險些脫手!

這書生竟有如此劍術!

傅山借力擰身,劍隨身走,挽起一團寒光,竟將另一名刺客逼得踉蹌后退。

他腳下步伐看似雜亂,卻暗合九宮方位,在泥濘中騰挪閃避,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幾記致命的劈砍。

儒衫翻飛,劍光吞吐,竟在數名悍匪的圍攻下守得滴水不漏!

陳山甲已如瘋虎般撲至,雁翎刀裹著風雷之勢斬向刺客下盤。

那人旋身避過,反手灑出一把毒蒺藜!

陳山甲不退反進,刀勢由劈轉撩,竟用刀面將毒蒺藜盡數震飛,同時左拳如炮,重重轟在刺客肋下。

“咔嚓!”骨裂聲清晰可聞。

刺客悶哼倒地,面巾被陳山甲一把扯下。

一張蒼白陰鷙的臉,左頰一道蜈蚣狀舊疤。

“留活口!”傅山劍尖抵住其咽喉。

“說!誰派你們來的?!”

那刺客眼神怨毒,猛地咬牙。

陳山甲早有防備,閃電般出手卸掉其下巴,阻止其服毒。

他快速在其懷中摸索,觸手一個硬物。掏出來一看,是一個防水油布包。

打開布包,里面赫然是一份折疊的紙令和一個半個巴掌大小的銅牌。

紙令上字跡潦草:“截殺山西赴京士子傅山等,死活不論。阻其叩閽。”落款處沒有姓名,卻蓋著一個清晰的朱紅印章。

錦衣衛指揮同知張!

再看那銅牌,正面陰刻猙獰狴犴,背面則是“北鎮撫司聽用”字樣,這是錦衣衛底層執行任務的番子或招募的死士憑證!

“青主!”薛宗周突然驚呼。

傅山拄劍喘息,左肩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正汩汩冒血,臉色因失血而慘白如紙。

目光卻亮得駭人:“不必管我……速取筆墨!將此賊供狀與腰牌拓印,到時候,直送都察院!”

陳山甲匆忙撕下衣襟為他裹傷,聲音嘶啞:“您撐住!過了涿州就是京師!某家定讓這血……不白流!”

“丙字隊,出列!”

丙字隊僅剩的六名傷勢相對較輕的死士挺直了脊背。

“換上三位先生的衣物!帶上仿造的血書和旗幟!”陳山甲快速下令。

“你們向東,走潮白河谷那條險路,動靜鬧大點,把追兵的主力都給我引開!

記住,能跑多遠跑多遠,實在不行……就死戰到底,把動靜給我搞到最大!

為先生們入京,撕開一條口子!”

“是!”六人齊聲低吼,眼中盡是決死之意,迅速與傅山三人交換了外袍,拿起準備好的仿制品。

“甲字隊,跟我走!”陳山甲轉向剩下的幾人。

“我們護著三位先生,扮成……運棺材的車隊!”

他目光掃過廟外不遠處一條隱秘小徑旁停著的幾輛破舊騾車。

那是他們之前偵察到的、屬于一個被他們“處理”掉的錦衣衛小頭目私販貨物的車隊,車上有現成的貨物和幾口空棺材!

“委屈三位先生了!”陳山甲不容分說,指揮手下將傅青主、薛宗周、王如金小心翼翼地藏進墊著稻草的棺材里,上面再蓋上貨物。

他自己和另外兩名死士換上死去番子的衣服,臉上抹了灰和血,扮成押車的“自己人”。

不久,東面潮白河方向傳來激烈的喊殺聲、火銃轟鳴聲和戰馬的嘶鳴!

刀光劍影在月光下閃爍,六名華興會死士如同撲火的飛蛾,悍不畏死地反擊著追兵,將對方主力牢牢吸引過去。

“走!”陳山甲低喝,猛地一鞭抽在騾子身上。

破舊的騾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沿著隱秘小徑,朝著京師方向,在夜色中艱難前行。

他們走的是一條極其偏僻、靠近沼澤的廢棄官道。

途中數次遭遇小股搜索的番子盤查。

陳山甲強作鎮定,亮出那錦衣衛小頭目的腰牌,操著地道的北直隸口音,罵罵咧咧:“媽的,晦氣!剛在東邊撞見幾個點子,折了兄弟,還跑了幾個硬茬子!

張同知讓我們把這批要緊的‘貨’趕緊送進城!耽誤了差事,你擔待得起嗎?”

他指了指棺材,一臉晦氣,“都是些不值錢的私貨,還有路上碰見染瘟死的流民,晦氣!趕緊的,查完快走!老子還得回去報信!”

番子們嫌棄地捂著鼻子,用手里的刀隨意挑開蓋在棺材上的破布,看到里面似乎是些粗笨貨物和稻草,生怕沾染晦氣,不耐煩地揮揮手:“快滾快滾!別在這兒礙眼!”

每一次盤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棺材里,傅青主強忍著顛簸的劇痛和眩暈,死死咬住嘴唇,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薛宗周、王如金亦是屏息凝神,冷汗浸透衣衫。

當京師巍峨的城墻終于在黎明前灰暗的天光中顯現時,陳山甲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弛。然而,城門口的盤查異常森嚴,番子林立。

“站住!什么人?運的什么?!”守門百戶厲聲喝問。

陳山甲再次亮出腰牌,故技重施:“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差事!送一批要緊的‘貨’進城!東邊剛剿了一伙亂黨,張同知讓我們把繳獲和路上收的瘟尸一并運回來!”

他指了指棺材,一臉疲憊和晦氣。

“瘟尸?”百戶臉色一變,退后一步,“打開看看!”

陳山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卻佯裝不耐:“百戶爺,真晦氣!就是幾個流民……”

他慢吞吞地掀開破布一角,露出里面一些粗劣的布匹和稻草。

百戶皺著眉,正想湊近細看,突然,城內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一個傳令兵高喊:“報——!東直門外潮白河畔發現賊人大股蹤跡,疑似逆犯!張同知有令,速調此處人手增援圍捕!格殺勿論!”

城門口的番子們頓時一陣騷動。

“媽的,點子在那兒!”百戶顧不上細查,罵了一句,揮手對陳山甲吼道:“快進去!別擋道!”

他急于帶人去搶功。

騾車吱呀呀地駛入幽深的城門洞,將黎明的微光和城外的殺機暫時隔絕。

陳山甲手心全是冷汗,回頭望了一眼棺材。傅山透過縫隙,看到那高聳的城墻和森嚴的甲胄,知道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而他們,終于把染血的希望,帶到了這帝國的心臟。

煤場高爐噴吐出的黑煙,如同一條猙獰的墨龍,攪動著五月燥熱的空氣。

胡德帝站在新筑的望臺上,俯瞰著下方蟻群般勞作的礦工與匠戶。渾源西溝這片沉寂的山野,在鐵錘與爐火的交響中徹底蘇醒。

巨大的焦炭窯吞吐著烏亮的煤塊,煉鐵爐膛內火光灼灼,流淌出的鐵水映紅了一張張沾滿煤灰、卻煥發著生機的臉。

這是他用盡手段,從饑荒與絕望中硬生生搶出來的生機,是大同未來兵甲與銀錢的根基,更是“華興”二字的實體寄托。

田榮和王誠業的眼神,從最初的矜持審視,漸漸變得凝重,最后是難以掩飾的灼熱。

作為世代經營商業的行家,他們太清楚眼前這片“黑金山”的價值。

這煤質之優,儲量之豐,遠超他們預期。

這簡陋卻高效的焦炭煉鐵法,更是將生鐵產量和品質提升了一個臺階。

若掌握此礦和此法,再結合八大家遍布全國的銷售網絡和與邊鎮千絲萬縷的聯系……其中利潤,足以再造一個晉商王朝!

“殷府臺真乃大才!”田榮撫掌贊嘆,臉上笑容真摯了許多。

“防疫賑災之余,竟能發掘如此利國利民之業!開礦煉鐵,充實邊備,活民無數,功在社稷啊!”他絕口不提聯姻事情,仿佛從未發生。

王誠業搖動著手中折扇,接口道:“正是!府臺心懷桑梓,高瞻遠矚。我等商賈,雖逐利為本,亦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值此國難之際,能為大同、為朝廷略盡綿薄,亦是本分。”

他話鋒一轉,語氣誠懇:“前番提議,實乃一片誠心,盼與府臺結通家之好,共謀桑梓安寧。

府臺既公務繁劇,或覺倉促。然,田氏、王氏,族中適齡淑女亦有數位,溫良賢淑,德容兼備,皆仰慕府臺風骨。若府臺不棄,可先行相看?

或為側室,侍奉左右,亦無不可。兩家愿備豐厚妝奩,襄助府臺安民實邊之大業!”

此番提議,姿態放得更低,誘惑更大,將聯姻徹底工具化,與巨大的煤鐵利益捆綁在一起,其志在必得之心昭然若揭。

胡德帝在一旁聽得心跳加速,這條件簡直優厚得難以拒絕!

他看向田、王二人,只見他們目光灼灼,等待著答復,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壓力。

“胡堂主,殷府臺所倡‘合營煤鐵’之策,實乃固本安民之善舉!我八大家豈能袖手旁觀?”田榮捻著山羊須,笑容可掬。

“首批藥材、糧秣,還有我田家供養的幾位杏林圣手,七日內必到!助大同府共克時艱,義不容辭啊!”

他拍了拍手,隨從立刻奉上一個沉甸甸的長條清漆木匣。

胡德帝眼中精光一閃,假意推辭:“哎呀,田掌柜太客氣了!府臺心系百姓,我華興會自當效力。這藥材醫生,可是雪中送炭啊!”

“誒,胡堂主過謙了。”王誠業搖著折扇,接口道,眼神卻帶著商人特有的狡黠。

“區區薄禮,略表心意。只是……前番陜豫商路,頗不太平。那些流寇,行事越發肆無忌憚,劫掠商隊,殺我伙計,壞我八大家根基啊!

長此以往,商路斷絕,這‘合營’所需之鐵器、工具、甚至糧秣轉運,恐都成無源之水……”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身體微微前傾:“胡堂主在殷府臺麾下執掌度支,位高權重,深得信任。

若能……美言幾句?讓府臺約束一下‘某些’與流寇有舊的力量?

比如那位‘方一刀’?

八大家愿與華興會共定商道規矩,保境安民,這利潤嘛……自然水漲船高,對華興會亦是大利!”

田榮適時地將木匣遞到胡德帝面前,輕輕打開。

里面并非金銀,而是幾幅卷軸,展開一看,竟是前朝名家真跡,價值連城。

書畫之下,隱約可見厚厚一疊蓋著紅印四圍繪制著精美的松竹蘭梅的會票。

是太平縣中安平梁家“德順號”的會票,最上面那張是二百兩的。

“一點雅物,供胡先生賞玩。”田榮笑得意味深長,“聽聞胡先生雅好丹青,不成敬意。至于……聯姻之事,府臺似乎頗有顧慮?

我田王兩家扎根三晉,若能與府臺結下秦晉之好,便是真正的休戚與共!

胡先生若能居中玉成,田王兩家,必有厚報!”

胡德帝臉上的笑容不變,眼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他伸出手,指腹在那冰涼的畫絹上劃過,感受著藝術珍品與巨額財富的雙重誘惑。

他哈哈一笑:“二位東主掌柜高瞻遠矚!流寇猖獗獗,確非長久之計。府臺大人深謀遠慮,想必也自有考量。至于聯姻嘛……”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手指輕輕敲了敲那疊銀票,“府臺乃人中龍鳳,眼界自然高遠。不過嘛,水滴石穿,事在人為。

胡某在府臺面前,多少還有些許薄面。

此事,包在我身上!定當尋機,再為二位美言!”

他假意應承,將匣子合上,手指在光滑如鏡的木匣漆面上摩挲著。

心中飛速盤算:這藥材醫生是實打實的急需,必須吃下;

穩住八大家,商路才通;至于聯姻和“約束流寇”?

哼,先敷衍著,拿到眼前的好處再說!

香長自有決斷,他胡德帝不過是左右逢源,為華興會多撈些籌碼罷了。

這糖衣里就算裹著的利刃,吃下糖衣,刀刃……且看香長如何折斷!

胡德帝心中冷笑,面上卻顯出恰到好處的為難與痛心:“二位放心,我胡德帝雖力薄,但必盡全力協助官府,綏靖地方!

待此間事稍緩,定當請方堂主親自過問,與各方‘好漢’疏通一二,定要保得商路平安!這也是為了咱們共同的‘基業’嘛!”

他刻意在“疏通”二字上加重了語氣,暗示華興會與流寇的“影響力”。

田、王二人對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胡德帝的“上道”讓他們覺得這筆交易劃算。

拒墻堡外的荒灘,已非人間景象。

殷洪盛勒馬于一處土丘,冰冷的鐵面具下,目光掃過這片被死亡籠罩的土地。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腐臭與血腥,混合著生石灰刺鼻的氣味,令人窒息。目光所及,尸骸枕藉,大多已呈可怖的黑紫色,腋下、頸側鼓脹著拳頭大小的紫黑色腫塊(惡核),有些已破潰流膿。

更令人心悸的是,尚有微弱的呻吟從尸堆中斷續傳出,那是尚未斷氣卻在迅速走向死亡的活人地獄。

“嘔——”幾個第一次出外勤的新人,饒是經歷過大同城內的防疫,此刻也忍不住彎腰狂吐,膽汁混著恐懼噴濺在冰冷的土地上。

“都入娘的把嘴閉上!”凈街虎老隊長“搖頭虎”燕五用力搖了搖頭,低吼。

聲音嘶啞卻帶著鐵一般的意志。

他臉上罩著雙層浸過藥汁的厚棉口罩,只露出一雙冷酷的眼睛。

“老規矩!甲字隊,潑油,燒!

乙字隊,清場,但凡有氣的,抬到那邊坑里,集中處置!

丙字隊,外圍警戒,靠近者,殺無赦!

丁字隊,撒石灰!

手腳都給我麻利點,誰磨蹭沾上了那‘鬼東西’,別怪老子心狠!”

“凈街虎”的漢子們沉默地開始動作,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熟練。

生石灰被成袋地傾倒在尸堆外圍,形成一道刺目的白色防線,瞬間騰起的白煙帶著灼燒的氣息,暫時壓下了部分令人作嘔的腐臭。

火油被小心翼翼地潑灑在最外圍的尸體上,尤其是那些尚有微弱氣息的區域。刺鼻的煤油味混合著尸臭,形成一種更詭異的氣味。

“點火!”帶隊的老什長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

幾支火把被投向潑了油的區域。

呼!

烈焰瞬間騰起,貪婪地舔舐著油布、衣物和已經開始腐爛的皮肉,發出噼啪的爆裂聲和令人牙酸的滋滋聲。濃煙滾滾,混合著焚燒脂肪和蛋白質的焦臭,直沖云霄,將殘陽都熏得黯淡了幾分。

火光扭曲跳躍,映照著“凈街虎”們罩袍下麻木而堅毅的臉。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尸堆邊緣,一個蜷縮著的婦人,似乎被火焰的熱浪和噼啪聲驚醒。

她猛地睜開渾濁的眼睛,不知從哪里爆發出一股驚人的力量,竟掙扎著從幾具壓著她的尸體下爬了出來,踉蹌著撲向離她最近的殷洪盛!

她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了殷洪盛的靴筒!

“官……官爺……救我……”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渾濁的眼睛里爆發出最后一點瘋狂的求生欲。“娃……娃在……大同……給口……吃的……”

那雙眼睛里的哀求,像燒紅的針,狠狠刺進殷洪盛的心臟。

他甚至能看清她臉上因發燒而泛起的潮紅,感受到她手上傳來的、帶著疫病滾燙的絕望力量。

周圍的“凈街虎”都僵住了,下意識地看向殷洪盛。

那“搖頭虎”燕五的手已經按在了腰刀上,眼神復雜。

時間仿佛凝固。

殷洪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嘆了口氣,說:“給她口吃的,下手痛快點!”

“搖頭虎”燕五搖搖頭,從口袋里掏出塊面餅扔到婦人面前,待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一口,便從腰里拔出短匕,在婦人的頸上飛速地滑過。

那婦人甚至沒有感覺到什么痛苦,便很快地氣絕了。

然后便被無情地叉起,拋進熊熊燃燒的尸坑。

乙字隊的人手持長柄鐵叉和擔架,在尸堆和呻吟的“活人”中穿行。

一個蜷縮在母親尸體旁、高燒抽搐、腋下已鼓起核桃大小紫黑惡核的孩童,被抬起,準備拋去尸坑。

“不——!”一個新隊員下意識想撲過去,被旁邊的老手死死拽住。

“想死嗎?!”老手的聲音透過口罩悶悶傳來,帶著血絲的眼睛瞪著他,

“看見那疙瘩沒?碰一下,神仙難救!你想害死全隊,害死大同城幾十萬人?

這就是命!

你要是慈悲,給他個痛快也是積德!”

風卷著灰燼和熱浪撲打著殷洪盛同樣包裹嚴實的身體。

火光在他眼中跳躍,映照著無邊的黑暗和掙扎的人形。

每一個被投入火坑的微弱掙扎,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神經上。

只是瘟疫面前,容不得半分婦人之仁。這決斷的代價,是人性在絕望中被灼燒殆盡。

他目光掃過那些嘔吐、顫抖的新人,最終落在“搖頭虎”燕五那雙只有職責的眼睛上。這修羅場,是新兵蛻變的熔爐,也是人性最后的防線在崩塌前發出的無聲悲鳴。

邊軍的騎兵在外圍形成一道移動的死亡之圈,長槍如林,弓弩上弦。

任何試圖逃離這片死地的流民或被驅趕至此的活死人,都在冰冷的箭矢下化為新的尸體,被迅速投入火海。

秩序,用最殘酷的方式建立。

一袋袋摻雜著粗糧但還算潔凈的糧食被拋入相對干凈的隔離區,引起小范圍的騷動。

隨即被更嚴酷的隔離線壓制。

粗陋的棉布口罩被成捆扔進去,伴隨著聲嘶力竭的喊話:“戴上!不想死的都入娘的戴上!領糧排隊,敢搶敢擠,格殺勿論!”

火光映天,濃煙蔽月。拒墻堡外的荒灘,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焚尸爐和人性地獄。

殷洪盛佇立風中,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

他能暫時堵住瘟疫的腳步,卻堵不住心中那不斷擴大的、冰冷的黑洞。

大同府衙后宅內室,藥味彌漫。

殷洪盛剛卸下滿是泥污和煙火氣的罩袍,臉色蒼白。拒墻堡外那煉獄般的景象,似乎還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

殷洪烈推門進來,手里提著一個食盒,里面是溫熱的米粥和幾樣清淡小菜。

他看著弟弟憔悴不堪、眼窩深陷的模樣,以及那掩不住的、仿佛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寒意,心頭猛地一揪。

他去過府衙前院,親耳聽見衙役們低聲議論拒墻堡的慘狀,聽說了“凈街虎”焚尸的決絕命令。

那命令,就來自他弟弟。

“二弟……”殷洪烈聲音干澀,將食盒放在桌上,“先吃點東西。”

殷洪盛默默坐下,機械地端起粥碗,卻食不知味。

“拒墻堡那邊……”殷洪烈艱難地開口,“我都聽說了。很……難吧?”

殷洪盛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著兄長。

半晌,才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難?大哥,那不是難,是……地獄。看著那些人……有些還是孩子,被扔進火里……”他聲音哽住,放下碗,雙手撐住額頭,肩膀微微顫抖。

殷洪烈從未見過弟弟如此脆弱的一面。

他印象中的二弟,是那個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少年才俊,是那個在官場上沉穩老練、手腕強硬的署理知府。

此刻的殷洪盛,更像是一根繃到極限、隨時會斷裂的弦。

“我下午,去了趟城外流民營附近,”殷洪烈低聲道,聲音帶著一絲后怕,“遠遠地,就聞到那味兒了。

回來路上,看見你手下的人,在分發那些,口罩,還有糧食。

那些人,像餓瘋了的狼,可又怕得要死……”

他頓了頓,看著殷洪盛,“我以前總覺得,你在大同是辦大事,光宗耀祖。

現在才知道……這‘大事’,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是在血水里打滾,是在油鍋里煎熬啊!”

他長長嘆了口氣,坐到殷洪盛對面:“魏家那門親事……我今日已修書回家中,言明大同危局,疫癘橫行,你責任重大,分身乏術。

請父親母親,暫緩議親。待局勢稍安,再議不遲。”

殷洪盛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和如釋重負的光芒:“大哥?父親母親那里……”

“我會去說!”殷洪烈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帶著長兄的擔當。

“父母那里,自有為兄去解釋陳情。你做得對,這種時候,娶人家姑娘過來,不是結親,是結仇!是害人!”

他看著弟弟眼中的血絲,“但是二弟,你記住!這不是取消,只是暫緩。

殷家的香火,你的終身,終究是大事!待大同安定,此事必須提上日程。”

他重新眼神變得銳利起來:“至于糧道鹽路,你且放心!為兄明日就啟程,親自去趟衛輝府、同州。

路老七那條線既已打通,為兄就把它變成咱殷家和大同府真正的血脈。

我會讓胡靖之派最得力的人手給我,銀子、人手,家里會全力支持。

你在前面扛著天,為兄就在后面,替你把這‘糧袋子’、‘錢袋子’扎牢實了!

別的不敢說,只要為兄在一天,大同府衙和你的華興會,就餓不著肚子!”

“還有,田王兩家……還有那個什么八大家,都不是善茬!聯姻的事,你心里有數就行。

他們送來的藥材,該用就用!但該防的,一定要防死!別被糖衣快刀打暈了頭!

咱殷家,可以沒有知府,不能沒有二郎!”

這番話,擲地有聲。殷洪盛心中激蕩,連日來的疲憊、壓力、掙扎仿佛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他用力回握住大哥的手,千言萬語堵在喉嚨,最終只化作:“大哥……保重!”

殷洪烈點點頭,拿起自己的外袍:“我連夜就走,去衛輝。家里……一切有我。”他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桌角那份孤零零的庚帖,最終什么也沒說,推門大步離去,身影融入濃重的夜色。

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李式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傳來:“府尊!馬彥成密報,傅青主、薛宗周、王如金三人,已……入京了!”

殷洪盛霍然站起!疲憊與陰霾似乎被這消息瞬間沖散,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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