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在安上門驚雷般的變故后，陷入了短暫的死寂與混亂后的詭異平靜。朝廷的邸報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四方，措辭嚴厲地宣告了永王李琮的叛逆罪行及其伏誅的消息，盛贊了金吾衛將士的忠勇護城，并宣布了一系列撫恤和封賞。然而，這份官方文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表面激起些許漣漪，更深處的暗流，卻在無聲涌動。

掖庭令的“失蹤”被輕描淡寫地帶過，只說是“為逆王脅從，恐已畏罪潛逃”，全國海捕文書悄然下發。安上門那扇沉重的精鐵閘門，成了這場血戰最觸目驚心的紀念碑，也成了朝廷一塊難以言說的心病——它象征著皇城防御的漏洞，也暗示著宮廷深處不為人知的秘密機關。工部的匠人日夜輪班，小心翼翼地勘察，商議著在不引發更大崩塌的前提下如何修復或繞過這道“鐵壁”。

李晉和柳依依的名字，在邸報中被著重提及，譽為“忠勇智謀，力挽狂瀾”。李晉被擢升為金吾衛中郎將（實則是養傷期間的虛銜），柳依依則被“嘉其才德，特旨擢升尚宮局司記（正六品）”，并“賜金帛，準假休養”。這份看似隆重的恩賞背后，是朝廷急于將這場風波定性、將功臣納入可控范圍的微妙心思。無形的監視，如同蛛網般悄然籠罩在他們養傷的宅邸周圍。

李晉的傷勢極重。弩箭造成的貫穿傷引發了高熱，后背的刀口深可見骨，加上之前的舊傷和失血過多，他在鬼門關前徘徊了數日。幸得柳依依精于針灸，日夜守護，以銀針疏導淤血，輔以尚宮局秘傳的傷藥，才將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然而，身體的重創和目睹袍澤大量犧牲帶來的精神沖擊，讓他陷入了長時間的昏沉和沉默。只有在偶爾清醒的片刻，他銳利的目光會掃過枕邊那枚冰冷的星紋令牌和那兩半染血的青銅齒輪，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

柳依依同樣身心俱疲。她強撐著處理尚宮局因掖庭令失蹤而積壓的事務，同時要照顧李晉，應對朝廷若有若無的探詢和賞賜。那枚沉重的令牌被她貼身藏好，兩半齒輪則被她用素帕小心包起。每當夜深人靜，她都會拿出令牌和齒輪，在燈下細細摩挲、觀察。令牌上的星象紋路似乎與李晉曾推演過的某些星圖暗合，而齒輪斷裂處的細微磨損，則讓她聯想到某種大型、精密、持續運轉的機械裝置。一個模糊的念頭在她心中逐漸成型：無論是令牌還是齒輪，都可能指向同一個龐大的、隱藏于長安繁華之下的“器物”。

薩莎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朝廷的封賞名單上沒有她的名字，她也毫不在意。在確認李晉脫離生命危險后，她便悄然離開了養傷的宅邸，只留下一張字條：“查齒輪，探燈影，西市見?！彼巫咴陂L安的陰影里，利用胡商的身份和對地下世界的熟悉，開始追查那半枚染血齒輪的源頭，以及“燈影”二字的含義。

柳依依沒有等待薩莎的消息。她深知，在朝廷的視線之下，在掖庭令失蹤的陰影中，被動等待只會陷入更深的泥潭。她需要重新凝聚力量，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力量。她想起了在安上門血戰中，那些以飛花令傳遞情報、在掖庭搜查時以《春江花月夜》句序加密賬冊的詩社成員。她們是火種。

傷愈能下床的第一天，柳依依便換上了一身素凈的襦裙，略施粉黛，遮掩住眉宇間的憔悴，來到了位于崇仁坊的“流觴詩社”舊址。這里在掖庭令的搜查后一片狼藉，門扉破損，詩稿散落一地，墨跡被雨水浸染得模糊不清，空氣中彌漫著塵埃和蕭索的氣息。

然而，當柳依依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時，她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王綰綰（雖然身份存疑，但她的詩才和對詩社的感情是真實的）正蹲在地上，小心地撿拾著未被完全毀掉的詩稿殘片；另外兩名詩社成員，一個在默默清掃，另一個則試圖修補被踹壞的桌案。她們看到柳依依，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驚喜和委屈的淚光。

“柳典記！”

“依依姐！你……你沒事了？”

“我們……我們以為……”

柳依依走上前，輕輕握住王綰綰冰冷的手，又環視著這破敗卻仍有火種留存的空間，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沒事。詩社……也沒事。只要詩心不死，詩社永存?！?

她彎下腰，撿起地上半張被污損的詩稿，上面依稀可辨“春江潮水連海平”的字樣。她看著幾位詩社成員，眼神明亮而堅定：“安上門的事，你們都聽說了。血不會白流。但敵人還在暗處，他們想摧毀的，不僅僅是城門，更是人心，是承載著人心記憶的……文字、紋樣、器物！我們的詩，我們的詞，我們的刺繡，我們的紋樣，從來不只是風花雪月。它們可以是利刃，也可以是盾牌。”

她舉起手中的詩稿殘片：“從今天起，‘流觴詩社’不再僅僅是吟風弄月之地。我們要重建它，讓它成為‘紋藏閣’——一個收集、研究、保護，乃至運用這些承載著記憶與智慧的‘紋’的地方！用我們的筆，我們的針，我們的心，去守護那些試圖被抹去的東西！去解開那些隱藏在‘紋’中的秘密！你們……愿意跟我一起嗎？”

王綰綰的眼中瞬間燃起了熾熱的光芒，她緊緊攥住柳依依的手：“我愿意！依依姐，我這條命是你救的，詩社就是我的家！守護‘紋’的秘密，算我一個！”另外兩名成員也用力點頭，眼中充滿了重新點燃的斗志和使命感。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驛卒服飾、風塵仆仆的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請問……柳依依柳司記是在這里嗎？有……有您的信。從……洛陽來的。”

洛陽？柳依依心中一動，接過信。信封是普通的桑皮紙，沒有任何署名。她拆開，里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紙箋，上面沒有文字，只畫著一幅極其簡單卻意蘊深長的圖：

一彎殘月，倒映在平靜的水面。水波之下，月影之旁，畫著一個極其精巧、正在緩緩轉動的——齒輪。

落款處，是一個小小的、用朱砂勾勒出的火焰紋印記。

薩莎的信！殘月倒影，水中齒輪……“鏡花水月”！她在洛陽發現了什么？這齒輪的倒影，又指向何方？

柳依依的心跳驟然加速。她猛地抬頭，望向窗外。天色已近黃昏，長安城千家萬戶開始點亮燈火。遠處，西市的方向，隱隱約約，似乎有比尋常燈火更加璀璨、更加密集的光芒在匯聚、升騰……難道……？

“燈影……”柳依依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那兩半冰冷的青銅齒輪。它們仿佛感受到了某種遙遠的、無形的牽引，在她掌心微微震動，發出只有她能感知到的、低沉而持續的嗡鳴。

那嗡鳴聲，如同來自地底深處機械運轉的余音，又像是千盞琉璃燈被點燃前的序曲。

安上門的鐵血閘門，隔斷了外敵，卻隔不斷暗流洶涌。

“碎玉迷蹤”的塵埃尚未落定，“弦亂驚鴻宴”的帷幕，已在西市那片漸次升起的、璀璨而詭異的燈影中，悄然拉開。

齒輪轉動，燈影迷離。長安的夜幕下，新的密碼，正等待破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