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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梭引南荒象踏川

柏匹率族人折向南行,貼著瑤寨織機的低語。

遷徙的腳步碾過原始季雨林的根須,在野象踏出的泥濘長路上跋涉。

當紅河支流的咆哮聲震落藤蔓上的水珠,遷徙的傷疤尚未在紅河高山的新田埂上結痂,一種無聲的暗流卻在寨子的火塘邊悄然涌動。柏匹,這個有著鷹隼般銳利眼神和巖石般沉默脾性的漢子,成了那暗流的中心。他常常獨自蹲在寨子最高處一塊探向虛空的鷹嘴巖上,目光像沉重的鉛塊,一遍遍投向東方——那片被苗人獵刀寒光鎖死的豐饒谷地。山風卷起他粗硬的短發,也卷不走眉宇間那越擰越緊的結。阿波爺爺用竹杖在寨心畫下的分水線,阿黑叔領著漢子們鑿進山巖的竹籠石,阿皮奶奶在田埂石縫里埋下的草藥根……這一切在柏匹眼中,都成了向高山險地妥協的印記。他的鋤頭渴望的是能一犁翻出油黑浪花的厚土,而不是在陡坡上與頑石角力。

“東邊去不得,”阿波爺爺的聲音在鷹嘴巖下響起,蒼老卻帶著山巖般的沉穩,“苗人的刀,守的是祖靈安寢的山林,那地界沾著血,也連著魂。”老人渾濁的目光穿透暮色,仿佛能看見山下谷地里那些沉默而剽悍的身影,“硬闖,流的只會是哈尼人的血。”

柏匹沒有回頭,寬闊的肩膀在漸暗的天光里繃得像塊冷鐵。許久,一聲沉悶得如同滾石落地的話砸在風里:“那就往南。”

南,是瑤人青翠的梯田像綠毯般鋪展的緩坡,是瑤寨竹樓檐下懸掛的、被草藥和藍靛染透的土布在風中輕揚的所在。沒有苗地那種刀鋒般的凜冽,瑤寨的氣息是濕潤的、帶著草木清苦和織機單調韻律的。柏匹帶著他寥寥數十戶的追隨者,像一隊沉默的影子,緊貼著瑤寨梯田最外側的田埂行走。瑤家的梯田線條柔和,田埂上爬滿了開著細小紫花的藤蔓,水渠里流淌的水聲也格外溫順。他們的腳步放得極輕,唯恐驚擾了這片寧靜。有時,能看到瑤家女子穿著靛藍色繡花襟衫的身影,在遠處梯田里彎腰勞作,銀項圈在陽光下偶爾一閃。她們抬起頭,遠遠望見這支背負行囊、沉默行進的陌生隊伍,眼神里沒有苗人的警惕與排斥,只有一種溫和的、帶著些許好奇的疏離,如同看著一群偶然路過的林鳥。瑤寨里,那種特有的、節奏單調卻永不停歇的“哐當——哐當——”織布聲,隔著層層疊疊的綠意和水汽傳來,像這片土地平穩的呼吸,無聲地度量著闖入者的腳步,也像一道柔韌的邊界,提醒著他們只是過客。

貼著瑤寨邊緣的行走,只是漫長南徙的開端。當最后一片瑤家梯田的柔和綠意被甩在身后,真正的蠻荒才如同巨獸張開的、濕漉漉的口腔,將這支小小的隊伍徹底吞沒。前方,是望不到盡頭的原始季雨林。參天巨木的樹冠在高空中交錯、絞殺,遮蔽了天光,只漏下稀疏慘淡的綠斑。粗壯如巨蟒的氣生根從枝椏間垂落,盤繞糾結,形成一道道天然的、潮濕滑膩的障礙。腳下不再是路,是厚達尺余、散發著濃烈腐殖質氣味的松軟落葉層,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時帶起粘稠的泥漿和腐敗的枝葉。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飽含著蒸騰的熱氣和無數植物汁液混合的濃烈腥甜。巨大的板根如扭曲的墻壁般突兀地隆起,攔在面前。勒莫(作為柏匹的兒子,跟隨父親南遷)背著沉重的竹簍,里面裝著最后一點珍貴的谷種和火種陶罐,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汗水像小溪一樣從他額頭淌下,流進眼睛,帶來刺痛的酸澀。他看見阿媽用一塊靛藍的頭巾緊緊裹住最小的妹妹,背在背上,頭巾早已被汗水和林間滴落的水珠浸透,顏色深得像夜。一個老人被橫生的藤蔓絆倒,撲倒在厚厚的腐葉里,掙扎了幾下竟沒能立刻爬起來,旁邊的人默默將他攙起,老人枯瘦的手上沾滿了黑泥,指縫里嵌著幾片腐爛的樹葉。沉默像一層厚厚的苔蘚,覆蓋在每個人的心頭和腳步上。

穿越,成了與窒息和迷失感的搏斗。林中沒有方向,只有無盡的、形態相似的綠。柏匹依靠著祖傳的、觀察樹苔厚薄和星月微光辨位的能力,領著隊伍在綠色的迷宮里艱難挪移。危險無處不在。色彩斑斕的毒蛇無聲地從倒伏的枯木上游過,巨大的、長滿尖刺的昆蟲不時從頭頂枝葉間掉落。更讓人心悸的是那些密林深處傳來的、無法辨識的聲響:低沉的、仿佛來自地底的悶吼;尖銳凄厲、撕裂濃密綠幕的嘶鳴;還有遠處傳來沉悶的、如同巨木折斷般的“咔嚓”聲,伴隨著地面微弱的震動。每一次異響,都讓隊伍瞬間凝固,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心臟撞擊胸腔的咚咚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勒莫緊緊攥著父親遞給他防身的一把短柄砍刀,手心全是冷汗,刀柄的粗糙木紋深深硌進皮肉里。他感到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隨時可能被這片龐大而充滿未知的綠色徹底吞噬、消化。

不知在綠色的混沌中掙扎了多久,一種新的、壓倒一切的聲音開始滲透進來。起初是模糊的、持續不斷的低沉轟鳴,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悶雷。漸漸地,這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狂暴,帶著一種粉碎一切的蠻力,連腳下厚實的腐葉層似乎都在隨之微微震顫。空氣也變得不同,濃重的植物腥氣中,混入了一股冰涼、濕潤、充滿力量感的水汽。疲憊不堪的隊伍精神一振,一種本能的牽引力讓他們不由自主地朝著那聲音奔去——仿佛溺水者撲向唯一的浮木。

撥開最后一片垂掛如簾的巨葉藤蔓,視野驟然炸裂開來。一條狂野的大江,如同掙脫了鎖鏈的銀色巨蟒,赫然奔騰于陡峭的峽谷之間!江水是渾濁的赭紅色,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泥沙和無數斷木殘枝,以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撞擊著兩岸犬牙交錯的黑色礁巖,發出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咆哮。巨大的白色浪花在撞擊中沖天而起,又碎裂成漫天水霧,被峽谷里的強風卷起,劈頭蓋臉地打在剛剛鉆出密林、驚魂未定的人們臉上、身上,冰涼刺骨,帶著濃烈的土腥味。勒莫被這天地之威震得倒退一步,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從未見過如此暴烈、如此桀驁不馴的水!紅河高山梯田里那些溫順流淌的泉水與之相比,如同嬰孩的囈語。

然而,就在這雷霆萬鈞的水勢下游,大江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溫柔地攬住,猛地拐了一個巨大的、舒緩的彎。江面豁然開闊,水流也變得平緩溫順,將裹挾的泥沙緩緩沉淀下來,淤積成一片廣袤肥沃的沖積扇。這片扇形的土地,成了暴烈江流與蔥蘢雨林之間一片珍貴的緩沖。土地是深厚的、飽含油脂般的黑褐色,在正午的陽光下蒸騰著肥沃的氣息。最引人注目的,是江灣坡地上那大片大片肆意生長的野芭蕉林。芭蕉樹高大肥壯,巨大的葉片在江風中奮力翻卷、舒展開來,發出嘩啦啦的巨響,碧綠油亮得幾乎要滴下汁水,葉片邊緣因相互摩擦而翻卷起毛邊,像一面面在風中獵獵作響、宣告著豐饒的綠色旗幟。野象群巨大的腳印,如同一個個深陷的、邊緣光滑的泥碗,密密麻麻地印在江岸濕潤的泥灘上,形成幾條清晰蜿蜒、通往密林深處的寬闊“道路”。空氣中彌漫著江水澎湃的腥氣、肥沃泥土的厚實氣息、野芭蕉葉的清新甜香,以及一種大型動物留下的、濃烈而原始的膻味混雜著青草糞便的氣息——那是大地的力量與野性生命共同譜寫的、生機勃勃的樂章。

隊伍在江灣高處的坡地扎下了臨時的窩棚。新的挑戰如同叢林里滋生的藤蔓,迅速纏繞上來。最緊迫的是水。渾濁的江水無法直接飲用,沉淀需要時間,而他們攜帶的陶罐存水早已告罄。柏匹帶著勒莫和幾個漢子,循著野象巨大的足跡深入江岸附近的次生林。象群是天然的向導,它們總能找到水源。果然,在一處被踩踏得泥濘不堪的洼地邊緣,他們發現了幾處從巖縫里滲出的細小泉水,水質清冽甘甜。泉水旁,散落著許多被踩碎的、巨大如蒲扇的植物葉片和粗壯的藤蔓殘骸——那是野象解渴和嬉戲的痕跡。勒莫學著父親的樣子,用砍刀小心地清理泉眼周圍的腐葉爛泥,再用削尖的竹管將泉水引入臨時挖好的蓄水淺坑。他看見父親蹲在泉邊,用手掬起水喝了一大口,喉結劇烈地滾動著,臉上緊繃的線條第一次有了些微的松弛。

土地肥沃得超乎想象,一鋤頭下去,黑油油的泥土像酥軟的糕餅般翻卷開來,帶著溫熱的氣息。然而,開荒的第一天,阿媽和幾個婦女在坡地上清理灌木時,一個婦人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猛地甩開手中的砍刀,捂著手腕倒在地上翻滾。眾人驚恐地圍上去,只見她裸露的小臂上,飛快地鼓起幾個核桃大小的、紫紅色的腫塊,腫塊中心有一個細小的針孔般的傷口,正火辣辣地灼痛并迅速向四周蔓延。勒勒眼尖,看到被砍斷的灌木根部,幾條通體碧綠、近乎透明、長著無數細腳的怪異蟲子正驚慌地鉆入腐葉深處。

“是‘火蜈蚣’!”一位見多識廣的老者倒吸一口涼氣,“這東西的毒,沾上就跟火燎一樣!”他急忙指揮人用布條死死扎緊婦人傷口上方的手臂,又讓人去江邊挖來濕冷的淤泥厚厚地敷在腫塊上降溫。阿媽焦急地翻找著背簍里僅存的草藥,都是紅河高山帶來的,對這里的毒蟲似乎效果甚微。看著婦人痛苦扭曲的臉和迅速腫起的手臂,一股寒意爬上每個人的脊背。這豐饒之地,也暗藏著無聲的毒牙。

更大的驚悸在夜晚降臨。窩棚是用芭蕉葉和樹枝匆忙搭就的,四面透風。深夜,勒莫被一種低沉、悠長、仿佛來自大地肺腑的轟鳴驚醒。那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伴隨著地面清晰的、有節奏的震動——“咚…咚…咚…”,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如同沉悶的巨鼓在耳邊擂響。窩棚在震動中簌簌發抖,棚頂的芭蕉葉發出密集的沙沙聲。勒勒驚恐地蜷縮在阿媽身邊,能感覺到母親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透過窩棚的縫隙,借著朦朧的月光,他看到了此生難忘的景象:幾頭巨大得如同移動山丘般的黑影,正緩慢而沉穩地從離窩棚群不遠處的緩坡上經過!月光勾勒出它們小山般的輪廓,蒲扇般的巨耳緩緩扇動,長鼻如同活的巨蟒,時而卷起路邊肥碩的野芭蕉葉送入口中,發出巨大的咀嚼聲。粗壯的象腿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引發地面一陣清晰的震顫。它們似乎對坡地上這些微弱的光點和陌生的氣味毫不在意,只是遵循著古老的路徑,走向江邊。那巨大的、帶著原始洪荒氣息的身影,那沉甸甸的腳步踏在心上般的震動,讓勒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這片土地上,人類是何等渺小的存在。他屏住呼吸,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和悠長的鳴叫漸漸遠去,消失在江水的咆哮聲中,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日子在汗水、警惕和不斷的摸索中流淌。臨時的窩棚旁,第一塊真正意義上的水田在江灣高處的緩坡上艱難地開墾出來。田不大,形狀也不甚規整,邊緣還殘留著清理灌木留下的粗糙根茬。引水是最大的難題。柏匹帶著人,用整根粗壯的毛竹,費盡力氣打通竹節,一根接一根地從遠處山泉引水。水流順著竹槽汩汩流入新田,渾濁的泥水在田里慢慢積蓄,倒映著天空變幻的云影。

開田的那天清晨,江霧彌漫。柏匹獨自站在新田的田埂上,腳下是剛剛壘砌、尚未踩踏結實的紅褐色泥土。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江霧幾乎要將他凝固成一尊雕像。然后,他緩緩地彎下腰,用粗糙的手指,在那濕軟的田埂上,挖開一個深洞。接著,他從自己貼身的內衣口袋里,摸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油布層層打開,露出里面一只沉甸甸的、帶著體溫的銀鐲。鐲身被打磨得光滑圓潤,上面用極其精細的鏨刻技藝,刻滿了層層疊疊的梯田紋路——那是蒼云山的梯田,是哈尼人血脈里最初的烙印。鐲子內側,還刻著幾個細小的、只有哈尼祭司才懂的古哈尼文字,那是柏匹所屬家支的古老印記。他摩挲著鐲子上熟悉的紋路,指尖在那代表梯田的線條上反復描摹,仿佛觸摸著遙遠的故土和消逝的過往。最終,他深吸一口氣,像完成一個無比鄭重的儀式,將這只承載著全部過往記憶和族群身份的銀鐲,輕輕放進了田埂上的土洞里。他捧起帶著涼意的、濕漉漉的泥土,一捧,再一捧,將銀鐲連同那刻在鐲子上的蒼云山梯田,一起深深掩埋、覆蓋、壓實。泥土填平了洞口,也覆蓋了過往的印記。

他直起身,轉過身,面對著身后肅立的、臉上還帶著疲憊、迷茫和一絲期待的族人。江風拂過他飽經風霜、棱角分明的臉龐,吹動他染著紅河赭土顏色的粗布衣襟。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面孔,那目光里有沉甸甸的分量,也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從今往后,”柏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江霧彌漫的清晨激起巨大的回響,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壓過了江水的奔流,“我們是愛妮人。”他頓了頓,仿佛要讓這新的稱謂在舌尖和心頭都烙下印記,“這里的田,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還有那些大家伙(他目光投向野象腳印消失的密林方向),都是我們的鄰居。我們在這里生根,在這里養娃,在這里老去。這里,就是愛妮人的根!”

“愛妮!愛妮!”短暫的沉寂后,壓抑已久的呼喊聲從人群中爆發出來,帶著一種掙脫束縛的釋放和面對新生的孤勇。聲音起初有些雜亂遲疑,隨即匯聚成一股堅定的聲浪,在江灣上空回蕩,與奔騰的江水聲交織在一起。勒勒跟著眾人一起呼喊,胸中涌動著復雜的情緒,有對蒼云山和紅河高山親族模糊的眷戀,有對父親決斷的敬畏,更有一種面對這片陌生、豐饒而野性土地的、混雜著恐懼與興奮的戰栗。他看著父親挺直的背影,看著那新壘的、掩埋了銀鐲的田埂,知道舊日的臍帶已被親手斬斷。一個嶄新的、以“愛妮”為名的族群,如同這江灣里新開出的第一塊水田,在蠻荒的土壤中,倔強地扎下了第一縷根須。

夜色再次籠罩江灣。新的篝火在窩棚群中央熊熊燃起,比初來時更加旺盛。火光跳躍,驅散濕冷的夜氣和心底殘余的陰霾。婦女們拿出了珍藏的、從瑤寨邊緣交換來的靛藍染料和粗糙的土布。她們圍坐在篝火旁,借著火光,用骨針和堅韌的植物纖維線,在靛藍色的布面上開始刺繡。針腳起初還有些生疏遲疑,但很快變得流暢起來。她們不再繡哈尼梯田上那些規整的幾何水波紋和云雷紋。她們的手指,仿佛被白日里看到的景象賦予了新的靈感——粗獷有力的線條勾勒出巨象龐大如山的身軀和彎月般的長牙,細密的針腳鋪陳出江水奔騰的漩渦和浪花,圓潤的圖案模仿著野芭蕉肥厚葉片的輪廓,甚至還有那些令人心悸的“火蜈蚣”扭曲的形態(這被認為能辟邪驅毒)……原始森林的野性、大江的奔騰、野象的威儀、毒蟲的警示,都化作一種全新的、充滿力量感和野性美的紋樣,在靛藍的底色上游動、生長。篝火將她們專注的身影投在身后的芭蕉林上,巨大的、搖曳的影子與林葉的暗影交織在一起。細密的針線穿過布面的“嗤嗤”聲,與遠處江水永恒的咆哮、近處篝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密林深處偶爾傳來的、不知名夜鳥的鳴叫,共同構成了愛妮人在南荒江灣的第一個夜晚,充滿了未知、野性,卻也孕育著頑強生機的序曲。

勒莫靠在窩棚邊,看著篝火旁母親手中那塊漸漸被奇異花紋覆蓋的靛藍土布。布面上,一頭用深褐色線繡出的巨象正昂首闊步,長長的鼻子卷著一束象征豐饒的芭蕉葉,粗壯的象腿下,是翻滾的、用銀白色線勾勒的江浪。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貼身掛著一個用江邊撿到的、被水流磨得光滑圓潤的褐色小石子,石子上用鋒利的石片淺淺地刻了一道彎——像大象的牙,也像月亮的鉤。這是他在新田邊撿到的,是他的護身符,也是他作為“愛妮”勒莫的第一個印記。他望向江灣對岸那片幽深不可測的密林,想象著那些巨大的身影此刻正在何處安眠。恐懼依然存在,像夜間的涼氣纏繞著腳踝,但另一種更為強大的東西,正隨著那篝火的暖意和新布上野性的花紋,在他年輕的胸膛里悄然滋生、壯大——那是屬于這片野性江灣的、新生的勇氣。

夜色最濃時,一聲清越悠長的、從未聽過的鳥鳴,如同晶瑩的水滴,穿透江水的轟鳴和森林的低語,從極高遠的、星光璀璨的夜空中落下,清晰地滴入每個人的耳中。那鳴聲空靈、純凈,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正在刺繡的阿媽們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柏匹從篝火旁抬起頭,勒莫也循聲望向深邃的夜空。那鳴叫只響了一聲,便消失無蹤,仿佛只是一個來自蒼穹的、短暫的問候。篝火安靜地燃燒著,跳躍的火光映照著愛妮人沉默而略帶驚異的臉龐。這陌生的天籟,是這片南荒之地給予新來者的第一個、帶著神秘意味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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