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族東遷的隊伍沒走多遠,只是沿著紅河谷地,哀牢山緩坡朝下就遭遇了聞訊而來的苗人。
勒勒在月光下刻著分水竹管,阿波爺爺說:“苗人的刀守土,哈尼人的鋤頭養土,都是山的兒女。”
當新開的第一層梯田映出星空時,勒勒的陶罐里,那枚來自蒼云山的茶籽終于裂開了嫩芽。
勒勒跟著寨人,背著竹簍,趕著馱著家當的矮腳馬,往東走了整整七日。哀牢山的余脈在前方展開,山勢漸緩,林木蔥蘢,陽光慷慨地灑在開闊的谷地上,泥土的氣息飽脹而溫厚。阿波爺爺停下腳步,瞇眼望著前方被陽光鍍成金色的平壩,溝壑縱橫,水澤豐沛,他手中那根磨得油亮的竹杖,第一次有些遲疑地點在地面上。勒勒看見爺爺的目光里,有長久跋涉后的疲憊,更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渴望——那是世代尋找棲居地的農人對沃土的辨認。隊伍里壓抑不住的興奮低語,像風拂過稻田,勒勒懷中的小陶罐貼著胸口,似乎也微微發暖,罐里的紅土、石屑與“固土茶”的種子,仿佛也感應到了前方土地的召喚。
隊伍繼續前行,穿過一片枝葉交錯的原始叢林。林間光線幽暗,腐葉厚積,踩上去軟而無聲。勒勒正低頭看腳下盤曲的粗壯樹根,一陣尖銳的呼哨聲驟然撕裂了林中的寂靜。那哨音高亢、短促,帶著一種勒勒從未聽過的穿透力,像冰冷的刀鋒刮過耳膜。馱馬驚恐地噴著響鼻,不安地踏著蹄子。哈尼漢子們瞬間繃緊了身體,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砍刀柄和鋤頭把。阿黑叔一個箭步上前,擋在了勒勒和阿皮奶奶前面,他寬厚的脊背像一道驟然豎起的墻。
呼哨聲未歇,前方密林的陰影里,無聲無息地閃出十數條身影。他們穿著靛藍染織的短衣和寬腿褲,纏著深色的頭帕,身形精悍,動作敏捷得如同林間的山貓。
為首的是一個格外高大的漢子,面容輪廓如刀劈斧削,目光銳利如鷹隼,腰間掛著一柄弧線流暢的獵刀,刀鞘上嵌著森白的獸牙。他身旁,一條體型剽悍、毛色油亮的獵犬,喉嚨里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威脅咆哮,齜著尖利的白牙,目光死死鎖住哈尼人隊伍。這些人身上,彌漫著一股山林賦予的、不加掩飾的剽悍氣息,那是一種長期游獵、與猛獸搏殺淬煉出的野性張力,沉甸甸地壓向遠道而來、背負著犁鋤與稻種的哈尼人。勒勒的心猛地一縮,手心里瞬間沁滿了冷汗,他感到懷中的陶罐變得冰涼沉重。隊伍里所有細碎的聲響都消失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馱馬不安的踏地聲。
那苗人首領并未說話,目光如冰冷的探針,緩慢而極具壓迫感地掃過哈尼人的隊伍,掃過他們背簍里露出的鋤頭、犁鏵,掃過矮腳馬背上捆扎的糧種和家什。最后,他的視線落在阿波爺爺身上,落在老人那根象征智慧與丈量的竹杖上。然后,他動了。右手按上腰間的刀柄,“鏘啷”一聲清越震耳的金屬摩擦聲,寒光一閃,那柄帶著弧度的獵刀已被他拔在手中。刀光映著林間漏下的幾縷陽光,冷冽刺目。他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手臂猛地向下一揮,獵刀帶著割裂空氣的銳響,“嚓”地一聲,深深扎進哈尼隊伍前方幾步遠的泥土里。刀身兀自嗡嗡顫動,沒入土中近半,刀柄斜指蒼天,像一道突兀而決絕的界碑。
刀鋒所指,即是疆界。無需言語,那冰冷的刀光,那獵犬低沉的咆哮,那十幾雙沉默而銳利的眼睛,已將意圖表達得淋漓盡致——此界以東,不可逾越。
阿波爺爺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勒勒趕緊伸手扶住老人枯瘦的手臂,觸手冰涼。爺爺臉上縱橫的溝壑似乎更深了,他長久地凝視著那把插在沃土上的獵刀,渾濁的眼底翻涌著巨大的失落、不甘,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無奈。他緩緩抬起手,不是指向苗人,而是向著身后自己的族人,極其沉重地向下壓了壓。這個動作像抽走了所有哈尼人最后一絲力氣。漢子們緊握武器的手松開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的白色迅速褪去。幾個年輕的婦人壓抑地啜泣起來,又死死咬住嘴唇,生怕驚動了對面那沉默的威脅。勒勒感到阿爸扶著他肩膀的手在微微顫抖。
隊伍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緩后退。每一次轉身,每一次邁步,都無比滯重。勒勒回頭望去,那柄苗刀依舊孤峭地插在沃土中央,反射著森冷的光,那片平坦、濕潤、陽光普照的谷地,像一道被寒光劈開的傷口,永遠留在了身后。他們沿著愈發陡峭的山坡向上攀登,腳下的路不再是肥沃的黑土,而是越來越堅硬、越來越破碎的赭紅色山巖。低矮的灌木叢刮擦著他們的褲腿,裸露的巖石在正午的陽光下蒸騰著熱氣。馱馬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背簍里的谷種和農具,此刻沉得像要壓斷人的脊梁。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著這支沉默的隊伍,勒勒甚至覺得,連懷中陶罐里的紅土,也失去了往日的溫熱。
“歇歇腳,找水!”阿黑叔沙啞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焦躁。幾個漢子卸下背簍,散開尋找水源,臉上寫滿了茫然。勒勒扶著阿波爺爺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坐下,老人的嘴唇干裂,眼神也有些渙散。
“奶奶!水!有水!”阿皮奶奶驚喜的呼喚突然從更高處一片濃密的蕨類植物后傳來。勒勒和阿黑叔立刻沖了過去。撥開厚實如綠色幕布的蕨葉,眼前豁然開朗。一條纖細卻異常清澈的水流,正從一面近乎垂直的、布滿青苔的赭紅色石壁上汩汩滲出。水線并不粗壯,卻異常執著,貼著濕滑的巖壁蜿蜒而下,在下方形成了一泓小小的、清可見底的淺潭。水潭邊緣,濕漉漉的石縫里,竟然頑強地鉆出幾叢嫩綠的、不知名的小草。阿皮奶奶不顧一切地撲到水潭邊,雙手掬起一捧水,貪婪地喝了幾大口,又撩起水清洗滿是塵土和汗漬的臉頰。她布滿皺紋的臉上煥發出奇異的光彩,指著那幾乎隱沒在苔蘚里的細小水源,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快看!這水……是從石頭里生出來的!是從云彩落腳的地方流下來的!”
她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勒勒心頭的陰霾。他猛地抬頭,順著那濕潤的巖壁向上望去。赭紅色的山體如巨人的肋骨般陡峭嶙峋,直插云霄。更高處,云霧繚繞,看不清山巔的模樣。但這條細弱卻晶瑩的水線,這汪清澈的潭水,確鑿無疑地證明著——水,竟然真的隨著山勢,一直爬升到了這令人目眩的高度!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這并非傳說,而是大地隱秘的恩典,是給攀登者的無言慰藉。
“聽見了嗎?山在說話!”阿波爺爺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他伸出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那濕潤、冰涼的石壁。水珠浸潤了他的指尖,沿著掌心的紋路滑落。老人長久地凝視著那滲水的石縫,渾濁的眼睛里,那黯淡的火光重新被點燃,并且越燒越旺,最終化為一種近乎狂熱的篤定。“水在這里!土在這里!天在這里!”他猛地轉過身,竹杖用力頓在腳下堅實的紅土上,發出沉悶的回響,聲音因激動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里!就是哈尼人的新家園!向山要田!向天借水!”
爺爺的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巨大的漣漪。哈尼漢子們眼中熄滅的火焰重新燃燒起來。阿黑叔猛地一拍大腿,發出響亮的“啪”聲,震落了幾片沾在他衣襟上的枯葉:“好!向山要田!向天借水!怕什么山高!怕什么石硬!咱們哈尼人的鋤頭,就是開山的斧!就是引水的渠!”
勒勒坐在新開出的、還散發著新鮮泥土氣息的第一層梯田田埂上。腳下,是深不見底、云霧彌漫的幽谷,夜風帶著寒意從谷底盤旋而上。抬頭,是仿佛觸手可及、綴滿碎鉆般的浩瀚星河。梯田狹窄而陡峭,像一條條纏繞在巨人腰間的玉帶,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射著細碎如銀鱗的微光——那是田里剛剛引蓄的、來自山巔的泉水。田埂是用新采的赭紅色山石粗糙壘砌的,石縫里塞著阿皮奶奶帶來的“過江龍”草籽和固土茶根須。
他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小段削磨得光滑的青竹。借著月光,他全神貫注,用阿黑叔磨得鋒利的小刀,在竹管壁上小心地刻畫著。刀尖游走,發出極細微的“沙沙”聲,碎屑簌簌落下。這不是玩耍,而是在制作“分水竹管”——每一道刻痕的深淺、寬窄、位置,都經過阿波爺爺的指點,對應著下方不同高度梯田所需的水量。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下,滴落在竹管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刻痕深處,木紋清晰可見,如同大地隱秘的脈絡。
“苗家的刀,守的是祖輩傳下的獵場,”阿波爺爺蒼老而平靜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不知何時,老人已拄著竹杖來到他身旁。爺爺的目光沒有看勒勒手中的竹管,而是投向山下那片被沉沉夜色籠罩、被苗刀劃定的廣袤谷地,那里早已隱沒在黑暗之中。“哈尼人的鋤頭,開的是養活子孫的糧倉。”他收回目光,落在勒勒刻劃竹管的雙手上,那目光深邃而遼遠,仿佛穿透了群山,包容著山下那些持刀的身影,“都是這大山的兒女,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難處。”
勒勒停下刀,抬頭仰望星空。星輝清冷,仿佛亙古不變地俯瞰著人間。山下苗寨的方向,一片寂靜,偶爾有幾點微弱的火光在遙遠的黑暗中明滅,不知是篝火還是燈燭。而在更高、更遠的另一側山腰,幾點橘黃色的、更為柔和的光點隱約可見——那是瑤寨的燈火。三個寨子,如同星辰般散落在不同高度的山間,各自點亮微光,在這片沉默而巨大的山體上,劃出各自生存的印記。沒有喧囂,只有風穿過新開梯田石縫的細微嗚咽,只有隱約從更深處傳來的、不知名夜鳥的短促鳴叫。一種奇異的寧靜與遼遠籠罩下來,沖淡了白日遭遇的驚悸與失落。山,以其無言的博大,容納了刀鋒,也包容了鋤頭。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一直隨身攜帶的小陶罐。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他微微一怔——不再是冰冷的堅硬,罐壁似乎透著一絲溫潤。他小心地揭開用桐油紙密封的罐口,借著明亮的月光向內看去。罐底,那枚從蒼云山帶來的、阿皮奶奶親手炒制又在殼上劃了口子的茶籽,靜靜地躺在紅土與石屑之上。一道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白色裂痕,出現在它深褐色的硬殼上。裂口處,一點嬌嫩得近乎透明的、小小的白芽,正以一種決然無畏的姿態,悄然探出頭來,怯生生地觸碰著這紅河高山之巔的、清冽的空氣。
月光無聲流淌,將新開梯田的粼粼水光、勒勒手中刻著分水線的青竹、陶罐中那一點微小的新綠,以及老人望向群山那包容一切的目光,都溫柔地糅合在一起。在這片曾經陌生的高天厚土之上,哈尼人的根須,正循著水的指引,向山的深處,悄然扎下第一縷堅韌的觸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