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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顱籬界外火焚川

江灣的芭蕉林剛抽出第七輪新葉,一種無聲的逼迫便從土地深處滲透出來。新開墾的田地在野象反復的踩踏和雨季洪水的沖刷下顯出了疲態。肥沃的黑土被帶走,露出底下貧瘠的砂礫層。野象群似乎認準了這條經過愛妮人田地的飲水路線,巨大的腳印和新鮮的糞便堆疊在田埂邊,被踩倒的秧苗伏在泥水里,像無聲的控訴。勒勒跟著父親柏匹巡查被毀的田塊,看見父親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被象蹄翻出的灰白色砂土,那砂礫在粗糲的指腹間摩擦,發出干澀的聲響,如同大地無奈的嘆息。柏匹的眉頭鎖得死緊,鷹隼般的目光投向更南方的莽蒼——那里是瀾滄江咆哮奔流的東岸,層巒疊嶂,終年被潮濕的綠霧籠罩,望不到盡頭。林梢蒸騰的水汽在烈日下扭曲晃動,仿佛隱藏著無數未知的形態。一種更深沉、更原始的蠻荒氣息,隔著寬闊的江面,沉沉地壓了過來。

“地力薄了,象群也躁了。”柏匹的聲音低沉,像被江水的濕氣浸透,“往南,江對岸。林子更深,地氣更足。”他指向瀾滄江東岸那片仿佛凝固的、墨綠色的山影。隊伍里響起幾聲壓抑的抽氣。那片密林,連最熟悉叢林的老獵手也極少深入。關于它的傳說,如同林間滋生的瘴氣,模糊而致命。有人說那里是鬼魂的集市,有人說山澗的水喝了會讓人忘記回家的路,更有人說,密林深處住著“無面人”——他們追著太陽的刀鋒遷徙,用敵人的頭顱祭祀燒荒的火。勒勒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那個刻著彎月的小石子,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噤。南遷以來,他第一次在父親眼中看到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

渡江用了整整一天。瀾滄江的桀驁遠超紅河支流。濁黃的江水裹挾著整棵的大樹和旋渦,竹筏在其間渺小得像一片落葉。筏子每一次被巨浪拋起、砸落,都伴隨著族人的驚呼和嘔吐。勒勒死死抓住筏沿,冰冷的江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幾乎窒息。當筏頭終于撞上東岸泥濘的灘涂,所有人癱軟在地,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濃烈腐爛枝葉和濕潤泥土氣息的空氣,恍若隔世。然而,喘息未定,抬頭望向眼前這片真正的原始雨林時,一種更深的窒息感攫住了所有人。

樹木。只有樹木。遮天蔽日的巨樹拔地而起,樹干粗壯得十人難以合抱,表皮覆蓋著厚厚的、色彩斑斕的苔蘚和附生蕨類,如同披著詭異的鱗甲。巨大的板根如同扭曲的巨蟒,拱出地面,形成天然的迷宮和屏障。手腕粗的藤蔓從高不可及的樹冠垂落,又纏繞著其他樹干向上攀爬,織成一張張巨大無朋、密不透風的綠色羅網。光線被徹底阻隔在外,林下是永恒的、濕漉漉的黃昏。空氣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的植物發酵的酸腐氣息和某種大型動物巢穴的腥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由億萬年來落葉堆積而成的腐殖層,厚軟而危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發出“噗嗤”的悶響,拔出腿時帶起大股黑泥和腐敗的碎葉。無數從未見過的昆蟲在陰影里快速爬行,翅膀扇動的嗡嗡聲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勒莫感到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投入了巨獸濕滑粘膩的腸胃深處。連經歷過紅河密林的阿歡叔,此刻也臉色發白,握著砍刀的手背青筋暴起。

穿越,成了一場在綠色地獄里絕望的蠕動。方向感徹底迷失。柏匹依靠觀察樹干上苔蘚的厚薄和偶爾從密林縫隙漏下的、慘淡的日光艱難判斷著南方。開路的人揮砍著堅韌的藤蔓和帶刺的灌木,每前進一步都耗費巨大的力氣,刀鋒砍在濕木上發出沉悶的鈍響,汁液濺在臉上,又黏又涼。巨大的、形貌猙獰的蜘蛛在頭頂的藤網間靜靜懸停。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密林深處傳來的聲音:有時是樹枝被巨力折斷的“咔嚓”脆響,有時是某種野獸低沉而充滿威脅的、穿透力極強的咆哮,有時則是完全無法理解的、仿佛人類模仿鳥獸的、音調怪異的短促呼哨聲,忽左忽右,飄忽不定,如同幽靈的耳語。每一次異響,隊伍都會瞬間凝固,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心臟狂跳的聲音在死寂中回蕩。勒莫感到后背的冷汗從未干過,緊緊貼在皮膚上,一片冰涼。懷中的小陶罐里,那枚來自紅河高山的茶籽早已失去了萌發的活力,變得冰冷堅硬,像一塊死去的石頭。

食物迅速耗盡。攜帶的谷米很快見了底,林中的野果大多色彩艷麗得詭異,無人敢輕易嘗試。狩獵變得異常艱難。一次,幾個年輕漢子追蹤著一頭林麝的蹤跡深入一片藤蔓更加稠密的洼地,勒莫也跟在后面。林麝的蹄印在潮濕的苔蘚上清晰可見。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阿木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倒。他驚叫著抓住旁邊垂掛的藤蔓穩住身體,卻帶下大片附生的苔蘚和腐殖土。苔蘚剝落處,露出的不是樹干,而是一根筆直豎立、深深插入泥土中的、頂端削尖的木樁!木樁表面已經發黑,但尖端的銳利依舊令人膽寒。阿木的臉瞬間失了血色,順著他的目光,所有人才看清,在這根木樁周圍,類似的尖樁如同毒蛇的獠牙,半掩在厚厚的腐葉和藤蔓之下,形成一個隱秘而致命的陷阱圈!陷阱中央,散落著幾根細小的、早已枯白的骨頭,不知屬于什么動物。一股寒意順著勒莫的脊梁骨猛地竄上頭頂。這不是野獸的領地,這是被精心布置的狩獵場!獵手是誰?他們看向獵物的目光,是否也如同看待野獸?無人再敢向前,獵物早已消失在密林深處,只留下心有余悸的沉默和那個在幽暗中閃爍著死亡光澤的尖樁。

更深的恐懼在幾天后降臨。那日,隊伍沿著一條狹窄的山澗艱難跋涉,希望能找到水源。澗水冰冷刺骨,水底布滿滑膩的卵石。走在澗邊的柏匹忽然停住了腳步,他蹲下身,目光死死盯著澗水旁一處被茂密蕨類植物半掩的泥岸。勒莫湊過去,順著父親的目光,他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泥岸上,清晰地印著一個腳印。那不是野獸的蹄印,也不是象足的巨大深坑。那是一個人的腳印!赤足,腳掌寬大,腳趾張開,深深地陷入濕潤的黑色淤泥里。腳印邊緣,淤泥微微翻卷,顯示出留下它的人步伐的沉穩和力量。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腳印旁邊,淤泥中半埋著一小截東西——那是一段被利刃齊根斬斷的、已經干枯發黑的人類小指!斷口處粗糙不平,像是被某種鈍器硬生生砸斷的。勒勒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嘴,才沒吐出來。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每個人的心臟,勒得人無法呼吸。誰的手指?為什么會被斬斷遺棄在此?留下腳印的人,是受害者還是……行兇者?沉默像沉重的鉛塊,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隊伍前進的速度變得更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腳下的每一片落葉都可能觸發致命的機關。勒莫感到黑暗中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那無聲的注視比任何野獸的咆哮都更讓人膽寒。

在令人窒息的綠色囚籠里掙扎了不知多少日夜,前方的樹木似乎稀疏了些,隱隱透下更多的天光。一絲微弱的、帶著煙火氣的焦糊味混雜著雨后泥土的清新,鉆入眾人的鼻孔。這熟悉又陌生的氣味,竟帶來一絲渺茫的希望。隊伍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當他們終于撥開最后一片垂掛如簾的巨藤,眼前的景象卻并非期待中的棲身之所,而是一片剛剛被烈火舔舐過的、觸目驚心的焦土。

這是一片巨大的、依著平緩山坡開辟出來的扇形空地。視野陡然開闊,天空陰沉地壓在頭頂。焦黑的土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如同大地上一塊丑陋的、尚未結痂的巨大傷疤。無數粗壯或纖細的樹木殘骸倒伏在地,有些被燒成了漆黑的木炭,有些還頑強地挺立著焦黑的軀干,枝椏如同絕望伸向天空的枯骨。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刺鼻的焦糊味,混合著草木灰燼的苦澀氣息。山風吹過,卷起黑色的灰燼,如同無數細小的、不祥的飛蛾在盤旋起舞。

在這片焦土靠近邊緣、尚未被大火完全吞噬的過渡地帶,景象更是詭異得令人頭皮發麻。幾棵被燎烤得半焦的大樹根部,堆積著新翻的、還帶著濕氣的黑色泥土,泥土里插著一些手臂長短、頂端削尖的木樁。木樁之間,用一種勒勒從未見過的、泛著暗紅光澤的堅韌藤蔓,串聯著一個個……骷髏頭!那些頭顱骨大小不一,大多已經風化發黃,眼窩和齒洞成了深邃的黑窟窿,無聲地凝視著這片新生的焦土。藤蔓從骷髏的眼窩或下頜骨穿過,將它們像一串串恐怖的果實,懸掛在木樁之間,形成一道低矮卻令人魂飛魄散的籬笆!籬笆下,散落著一些更小的、屬于孩童的細碎白骨。勒莫感到一陣眩暈,胃部劇烈地抽搐著,他死死抓住旁邊一棵燒焦的樹樁才沒癱倒。阿媽緊緊捂住了妹妹的眼睛,自己卻抑制不住地干嘔起來。連柏匹這樣鐵打的漢子,臉色也變得如同腳下的焦土般灰敗,握著砍刀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慘白。

“是……是‘顱籬’……”隊伍里一個從更南邊流浪過來的老獵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無面人’的界碑……他們用這籬笆圈住燒過的地,告訴山鬼和外人,這塊地里的血和魂,歸他們管了……”

就在這時,負責生火準備食物的一個婦人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眾人循聲望去,只見篝火上架著的那條好不容易獵獲、正在烘烤的鹿腿,靠近火堆的皮肉處,正無聲地滲出大顆大顆暗紅色的血珠!血珠迅速匯聚,順著焦黃的皮肉滾落,滴入下方的火堆,發出“嗤嗤”的輕響,騰起幾縷帶著腥氣的青煙。那血珠紅得發黑,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如同剛剛從傷口涌出的新鮮血液。所有人都僵住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老獵人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著:“血……血祭未冷……山鬼……還在看著……快……快離開這!”

恐懼像無形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柏匹猛地揮手,隊伍如同驚弓之鳥,倉皇地、跌跌撞撞地向遠離顱籬和焦土的密林深處退去,連篝火和半熟的鹿肉都顧不上收拾。勒勒在奔跑中回頭,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片焦土中央,一個半埋在新鮮灰燼里的、被燒得黢黑的頭骨。頭骨空洞的眼窩里,竟然奇跡般地鉆出了一株嫩綠的野芋苗,細小的葉片上,一顆露珠正顫巍巍地滾動著,在陰沉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點冰冷詭異的微光。

倉皇的奔逃持續到天色完全黑透。隊伍在一處相對干燥、被巨大板根環抱的小小凹地里停了下來。沒有人敢生火,只有冰冷的月光透過高聳樹冠的縫隙,吝嗇地灑下幾點慘淡的光斑。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著每一個人。白天那顱籬的景象和滴血的鹿腿,如同烙印般刻在每個人的腦海里。婦女們緊緊摟著孩子,壓抑的啜泣聲在死寂中如同蚊蚋,更添凄涼。漢子們背靠背坐著,武器緊握在手,警惕地傾聽著黑暗中每一絲風吹草動。連最沉穩的阿歡叔,此刻呼吸也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勒莫蜷縮在父親柏匹身邊,能清晰地感受到父親身體緊繃如巖石,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緩慢,仿佛在積蓄著某種力量。懷中的小陶罐冰冷堅硬,貼著胸口,如同揣著一塊冰。恐懼像藤蔓纏繞著心臟,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黎明前最黑暗寒冷的時刻,濃重的、帶著草木清冽氣息的霧氣,如同無聲的潮水,從密林的每一個角落彌漫開來,迅速吞沒了他們棲身的凹地。霧氣冰冷粘稠,能見度瞬間降至咫尺。勒勒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向父親靠得更緊。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微的、幾乎被霧氣吸收的摩擦聲,如同毒蛇滑過落葉,從濃霧的邊緣傳來。

不是一聲,是許多聲。

聲音極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刻意的、緩慢的節奏,正從四面八方悄無聲息地逼近!勒莫的心跳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他猛地抓緊了柏匹的胳膊。柏匹的身體瞬間繃直,如同一張拉滿的弓。黑暗中,所有能戰斗的漢子都無聲地握緊了武器,指節因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咔吧”聲。婦女們死死捂住自己和孩子的嘴巴,連啜泣聲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而壓抑的呼吸,在濃霧中凝結成微弱的白氣。

霧氣緩緩流動、變淡。如同舞臺的幕布被無聲地拉開。朦朧的、灰白色的光線中,一個個身影從濃霧深處,如同從大地本身生長出來一般,悄無聲息地浮現出來。

他們人數不多,只有十幾個,卻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皮膚是常年曝曬和涂抹赭石顏料混合成的深棕紅色,在微弱的晨光下如同冷卻的熔巖。只在腰間圍著簡陋的、用某種堅韌樹皮或獸皮制成的短裙。身體精瘦而結實,肌肉線條如同老樹的虬根般盤繞凸起,充滿了原始的爆發力。幾乎每個人的臉上、胸口、手臂上都用白色或黑色的顏料涂畫著奇異的、扭曲的幾何紋路和獸形圖案,在晨霧中顯得格外猙獰。最令人心悸的是他們的眼睛——深邃、冰冷,如同寒潭的底部,沒有絲毫屬于人類的情感波動,只有一種純粹的、打量獵物的專注和漠然。他們手中握著武器:沉重的石斧,刃口粗糙卻閃著寒光;長而尖銳、頂端用火烤硬的木矛;還有那種勒勒在陷阱旁見過的、令人膽寒的、頂端削尖的木樁。他們像一群沉默的、從遠古走來的幽靈,無聲地圍成了一個松散的、卻足以封死所有退路的半圓。

死寂。只有霧氣流動的細微聲響和遠處密林中早起的鳥雀試探性的、短促的鳴叫。

勒莫的目光無法控制地被其中一個身影吸引。那是一個格外高大的攸樂獵人,他涂滿赭石和白色條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驚恐的愛妮人群。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在掃過婦女們緊緊護住的孩童時沒有絲毫停留,卻在掠過隊伍中一個懷孕婦人——阿木的妻子,她那明顯隆起的腹部時,驟然停頓了下來。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打量,而是帶著一種勒莫無法理解的、近乎貪婪的專注!如同最優秀的獵手發現了一頭最珍稀的獵物,充滿了勢在必得的原始渴望!那目光停留的時間比刀鋒劃過皮膚更久,更令人毛骨悚然。懷孕的婦人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雙手死死捂住肚子,喉嚨里發出瀕死般的、絕望的嗚咽。勒勒感到父親柏匹的手臂肌肉瞬間賁張如鐵!

就在這時,柏匹動了。他沒有拔刀,沒有后退,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緩慢地、極其沉穩地向前邁了一步。這一步,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持。所有攸樂獵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齊刷刷地聚焦在柏匹身上,冰冷的殺氣驟然升騰!

柏匹迎著那十幾道足以將人凍結的目光,臉上的肌肉如同石刻般紋絲不動。他緩緩抬起右手——那只布滿老繭、開山裂石的手——伸向自己腰間掛著的、一個用厚實獸皮縫制的小袋。他解開系繩,動作沉穩得如同在田間勞作。然后,他從袋子里,掏出了一塊拳頭大小、顏色灰白、邊緣粗糙的巖鹽塊。

鹽!這是愛妮人翻山越嶺、用珍貴的獸皮和草藥從遠方部落換來的生存之寶!是維系生命不可或缺的物品!

柏匹沒有看那些攸樂獵人,他的目光沉靜地落在雙方之間那片被晨露打濕的、混雜著枯葉和泥土的空地上。他再次向前一步,在距離最近的那個高大攸樂獵人只有不到十步的地方停下。然后,他緩緩彎下腰,如同在進行一個古老的、神圣的儀式,將那塊沉重的、象征著生命滋味的鹽塊,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一塊半埋在泥土里的、深褐色、邊緣帶著暗紅色斑痕(不知是鐵銹還是干涸的陳舊血跡)的扁平石頭上。

鹽塊灰白的顏色與石頭暗沉的色調形成刺眼的對比。柏匹直起身,目光第一次抬起,迎向那個高大攸樂獵人深不可測的眼睛。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冰冷的晨霧,每一個字都如同鑿子刻在石頭上,沉穩而有力,用的是最簡單的、仿佛能讓天地聽懂的音節:

“鹽,不入土。”他指了指地上那塊界石般的染血石頭,又指向自己,再緩緩指向身后所有屏息的愛妮人,“人,不越界。”

說完,他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腳下生根的老樹。目光坦然地承受著攸樂獵人冰冷、探究、充滿了原始獸性的審視。空氣凝固了,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勒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破腔而出。他看見那個高大攸樂獵人的目光,從柏匹臉上移開,緩緩落在那塊放在染血界石上的鹽塊。那冰冷的、如同寒潭的目光,在鹽塊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然后,那目光又緩緩抬起,掃過柏匹身后那些驚恐的面孔,最后,再次落在那孕婦隆起的腹部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波動一閃而逝。

終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長等待后,那高大的攸樂獵人,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小得如同風吹動了他額前的一縷碎發。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緩緩地、無聲地向后退了一步,融入了身后尚未散盡的晨霧之中。如同一個信號,其他圍攏的攸樂獵人,也如同他們出現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向后退去,身影迅速被濃密的霧氣吞噬,只留下幾聲幾乎微不可聞的、如同枯葉摩擦地面的腳步聲,很快也消失無蹤。

濃霧依舊彌漫,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殺氣和冰冷注視感,卻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陽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了高處的樹冠,在霧氣中投下幾道朦朧的光柱。愛妮人依舊僵立著,如同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渾身被冷汗浸透。柏匹緩緩走回隊伍,腳步依舊沉穩。他彎腰,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放在染血界石上的鹽塊重新撿起,用一塊干凈的布仔細包好,放回腰間的皮袋。那動作,如同收起一個關乎全族性命的契約。

“走。”柏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斬釘截鐵,“沿著這條澗水,往上走。離這‘顱籬’地,越遠越好。”

隊伍重新動了起來,沿著冰冷的山澗向上游跋涉。勒勒走在父親身邊,忍不住回頭望向那塊被遺留在原地的、帶著暗紅斑痕的界石。陽光終于驅散了它周圍的霧氣,清晰地照在石面上。就在柏匹放下鹽塊的地方,那粗糙的石面上,留下了一圈淡淡的、被鹽分短暫浸潤出的、濕潤的白色印痕。像一個沉默的句號,也像一個剛剛烙下的、用生命和鹽分寫就的生存印記。

瀾滄江在遙遠的下游方向奔騰咆哮,那永恒的水聲,似乎正將這凝固在染血界石上的無聲契約,帶向不可知的遠方。愛妮人的腳步沉重地踩在澗邊的碎石上,前方依舊是望不到盡頭的、未知的蠻荒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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