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角圣羊的庇佑與“風雪引”溝渠的智慧,讓雪域盆地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機。巖羊群如流動的云朵,在改良的草場上繁衍壯大;青稞田的金浪在陽光下翻涌,第一次壓過了牧場牧草的規模。曾經瀕臨絕境的羌、氐兩族,人口如融雪后的溪流,汩汩增長,氈房像雨后蘑菇般在盆地各處涌現。孩童的嬉鬧聲、牛羊的鳴叫、鍛造新工具的叮當聲,交織成一片令人心安的喧囂。
然而,這份喧鬧之下,一絲隱憂如同冰層下的暗流,悄然涌動。胡獵骨站在重新加固的瞭望塔上,目光掃過盆地邊緣。曾經豐茂的改良草場,靠近聚居地的區域,已開始顯露出過度啃食的痕跡——草皮變得稀疏,裸露出淺褐色的凍土,像一塊塊刺眼的補丁。幾只年幼的巖羊正費力地啃食著草根,顯得無精打采。
“哥哥,”負責草場輪牧的年輕頭人諾雅,如今已是族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她快步登上塔樓,眉頭緊鎖,“西邊第三號輪牧區的草,比往年提前半個月就見了底。新生的羊羔太多了,現有的草場…快養不活了。”她指向遠處一片地勢稍高、連接著未知雪原的緩坡,“我們測量過,那片坡地日照充足,雪水融化后也能引過去。若能開辟成新牧場,至少能多養活三成的羊群和新增的人口!”
胡獵骨沉默著,望向那片看似平緩的坡地。它像一道沉默的門戶,連接著盆地外更加遼闊卻也更加莫測的雪域。骨杖上的雪蓮花在風中輕輕搖曳,散發著微弱的寒意。
消息像風一樣傳開,很快在族人中掀起了激烈的爭論。議事的大氈房里,篝火噼啪作響,映照著眾人或激動或憂慮的臉龐。
擺在每個人面前的問題是,開辟新牧場究竟是生機還是陷阱?
“必須開辟新牧場!”一個壯碩的氐族青年拍案而起,他是新組建的狩獵隊隊長,“看看我們的孩子,看看新添的羊羔!守著雪蓮谷這方寸之地,難道要大家以后餓著肚子,看著辛苦壯大的族群再萎縮下去嗎?我們有圣羊庇佑,有首領的神鈴,還有‘風雪引’,怕什么未知之地?當年我們的先祖,不也是從更寒冷的極北之地遷徙過來,最終發現這里的么?”
他的話語引起了許多年輕人的共鳴,尤其是那些新成家、渴望為后代拓展空間的族人。他們眼中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對現有局面的焦慮。
“糊涂!”羌族的老牧人貢嘎,曾經多次經歷過“雪魔封天”的恐怖,他顫巍巍地站起來,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那坡地之外是什么?是更深的山谷,更厚的積雪,誰知道藏著什么精怪?先祖找到這里,是神鈴和圣羊指引的福地!隨意踏足未知,驚擾了沉睡的雪山之靈怎么辦?別忘了‘雪魔’!那黑霜之夜的恐怖,你們這些后生仔哪里懂得!”他布滿皺紋的手指向供奉在氈房一角的天地雙鈴,“神鈴的力量守護著這片盆地,出了這‘風雪引’圈定的范圍,神鈴還能護住我們多少?”
諾雅站了出來,她的目光堅定:“貢嘎阿爺,我們感念圣羊和神鈴的恩德。但族人不能永遠只靠神跡活著!先祖的智慧,不正是與自然抗爭、尋找生路嗎?我們有工具,有測量雪水走向的經驗,有識別毒草和險地的知識。開辟新牧場,不是莽撞,是運用我們積累的智慧去拓展生存的空間!難道要等到草場徹底枯竭,牛羊倒斃,族人挨餓,才去祈求神鈴降下更多的草嗎?那時還來得及嗎?”
支持開辟的一派紛紛點頭。有人補充道:“我們可以先派小隊伍去勘探,像當年尋找赤鱗草一樣謹慎。確定安全了再逐步遷移部分羊群過去。圣羊不是也在盆地邊緣活動嗎?它也沒出事啊!”
“圣羊是神獸!”一位保守的薩滿學徒反駁道,“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平衡。我們凡人踏足,打破了平衡,引來災禍誰負責?那場‘雪魔’之災,不就是因為…因為…”他欲言又止,似乎覺得將災難歸咎于族人的某種“不敬”有些牽強,但眼神中的恐懼是真實的。
胡獵骨一直沒有說話,他摩挲著骨杖上的雪蓮花,感受著杖身傳來的微涼觸感。作為首領,他必須要聽從來自不同立場的族人的意見,爭論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他理解年輕人的銳氣和擴張的渴望,那是族群生命力的體現;他也深深理解老人們的恐懼,那是用血淚換來的對自然偉力與未知的敬畏。他望向窗外,銀角圣羊正臥在遠處的雪坡上,巨大的頭顱轉向那爭議中的緩坡方向,幽藍的巨角在陽光下流淌著神秘的光澤,似乎也在靜靜觀察著這場決定族群未來的爭論。
“都靜一靜。”胡獵骨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氈房內的嘈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貢嘎的擔憂,不無道理,我們沒有他的年紀,沒有歷經過那些曾經然后族群瀕臨消亡的過往,他只是提醒我們要敬畏自然,不能想當然。諾雅的意見,是族群的新生力量,族群要生存繁衍,不能固守雪蓮谷這小小的方寸之地。”他緩緩起身,骨杖點地,發出沉悶的輕響。
“我們的家園,因神鈴與圣羊的庇佑而重生,因‘風雪引’的智慧而豐饒。但這守護的力量,并非無限,亦有其邊界。這片盆地,是天地雙鈴與圣羊力量交織的核心,是‘風雪引’能完美覆蓋之地。那緩坡之外…”他目光深遠地望向那片爭議之地,“已是守護之力漸弱的邊緣。”
他舉起骨杖,杖頭的銅鈴微微震顫,卻沒有發出聲音。“開辟新牧場,并非不可行。但這意味著我們將主動踏出這被祝福的邊界,將族群的命運,更大程度地系于我們自身的智慧、勇氣與…運氣之上。這不再是單純依賴神跡,而是以凡人之軀,去試探、去溝通、去爭取雪域更廣袤的接納。”
他環視眾人,眼神銳利如鷹:“這意味著更大的責任,更嚴苛的紀律,更謹慎的探索。每一步,都可能喚醒未知的存在,每一步,也都可能為我們贏得新的生機。這決定,關乎每一個族人的生死,關乎我們是將命運繼續完全寄托于神鈴的庇護之下,還是勇敢地擔起拓展生存空間的重擔,成為真正能與這嚴酷雪域對話的智慧之族?”
氈房內一片寂靜,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之前的爭論似乎被提升到了一個更宏大、更本質的層面。是繼續在已知的、有強力庇護但日漸擁擠的福地中求穩,還是冒著風險,以凡人的智慧去開拓、去爭取一個更廣闊但也更未知的未來?
胡獵骨的聲音帶著最終決定的重量:“此事,非一時之爭可定。需沐浴齋戒,于神殿中叩問天地雙鈴,聆聽圣羊之意,更要集兩族所有長老與智者之見。三日后,月升中天之時,在薩滿神殿前,由神意與族智共決——我們羌氐之族,是固守福地,還是…拓鈴為界!”
“拓鈴為界…”眾人低聲重復著這四個字,看著胡獵骨手中那柄蘊藏著古老力量、頂端雪蓮花悄然綻放的骨杖,心中涌動著對未知的敬畏與對未來的迷茫期盼。那連接著未知雪原的緩坡,在夕陽的余暉下,仿佛蒙上了一層決定命運的金色薄紗,靜靜地等待著羌氐部落最終的抉擇。而銀角圣羊,依舊臥在雪坡上,幽藍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間,落在那片爭議之地的深處,那里,厚厚的積雪之下,一塊古老的、刻著奇異霜紋的黑色巖石,仿佛因這場激烈的爭論而微微震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