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時光,在羌氐部落的屏息凝神中緩緩流淌。盆地內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肅穆與期待。爭論暫時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對神諭的敬畏與對族群未來的忐忑。家家戶戶都停止了喧鬧的勞作,遵照胡獵骨的指令,進行著嚴格的齋戒與靜思。空氣中少了牛羊的膻味和青稞的清香,多了焚燒雪蓮和艾草的特殊氣息,清冽而悠遠,仿佛靈魂都被這香氣滌蕩。
祭神當日的清晨,天色未明。盆地的核心水源——那眼曾被冰鈴力量引動過的圣泉邊,已是人影幢幢。以胡獵骨為首,兩族所有長老、智者、頭人,以及被選出的代表未來的青年才俊如諾雅,皆赤足立于刺骨的冰泉之畔。
寒風凜冽,吹拂著他們單薄的麻布素衣。胡獵骨手持骨杖,杖頭的雪蓮花在朦朧晨光中泛著微弱的瑩白。他神情莊重,率先步入齊腰深的泉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間如無數鋼針扎入骨髓,饒是這些習慣了雪域嚴寒的勇士,也不禁渾身一顫,牙關緊咬。但這正是儀式的意義——以肉身的苦痛,磨礪意志,滌凈塵慮,讓心靈更加貼近天地之靈。
“以寒泉之凈,洗凡塵之濁!”胡獵骨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帶著某種穿透力。他掬起一捧冰冷的泉水,從頭淋下。晶瑩的水珠順著他飽經風霜的臉頰滾落,流過虬結的肌肉,最終融入泉流。
長老們緊隨其后,貢嘎老牧人盡管身軀佝僂,凍得嘴唇發紫,眼神卻異常堅定。他緩慢而虔誠地浸入水中,口中念念有詞,是古老的祈福禱文。諾雅深吸一口氣,踏入水中,那徹骨的冰冷讓她瞬間清醒,所有的雜念仿佛都被凍結、剝離。她看著水中自己蒼白的倒影,心中只剩下對族群未來的無限憂慮與向神明祈求指引的純粹渴望。
泉水汩汩,映照著天空漸變的鉛灰色。眾人沉默地進行著神圣的沐浴儀式,唯有牙齒打顫的輕微磕碰聲和泉水流動的嘩嘩聲交織。冰寒刺骨,卻也在極限的考驗中,讓每個人的精神前所未有地凝聚、專注。皮膚凍得發紅發紫,但眼神卻愈發清澈明亮,如同被雪水洗過的星辰。
當最后一抹夕陽的金輝沉入雪山之巔,清冷的月光如同巨大的銀盤,緩緩升上墨藍色的天幕。薩滿神殿前的土地上,篝火早已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環繞祭壇一周的、由純凈冰晶雕琢而成的冰燈。燈芯是浸泡過雪蓮油脂的黃羊底絨,燃燒時散發出幽藍而冷冽的光芒,將整個祭壇區域映照得如同夢幻的冰雪之境。
神殿正門洞開,天地雙鈴——胡獵骨手中的骨杖銅鈴與那枚從冰窟祭壇中取出的冰鈴——被并排供奉在祭壇最中央的高臺上。冰鈴剔透無瑕,在月光與冰燈的雙重映照下,內部仿佛有流動的星河;骨杖銅鈴則古樸厚重,雪蓮花在杖頭輕輕搖曳,散發出柔和的生命氣息。兩者靜靜相對,一種無形的、古老而宏大的力量感在空氣中彌漫。
胡獵骨沐浴更衣后,身著用最潔白的雪羚羊皮縫制的薩滿祭袍,袍角繡著代表風雪、巖羊和青稞的符文。他赤足走上祭壇,神色肅穆得如同雪山本身。兩族的長老、智者分列祭壇兩側,諾雅等青年代表則跪伏在廣場外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祭壇中心的雙鈴之上。
銀角圣羊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神殿旁一座更高的雪丘上。它沒有像往常那樣臥下,而是昂然屹立,巨大的銀角如同兩柄指向蒼穹的利劍,角尖的幽藍光芒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隱隱發出低沉的嗡鳴,與祭壇上的雙鈴形成微妙的共鳴。它的目光,穿透夜色,牢牢鎖定著那片爭議的緩坡方向,仿佛在警惕著什么。
胡獵骨在祭壇前站定,緩緩閉上雙眼。他舉起雙手,掌心向上,仿佛在承接來自雪山之巔的無形力量。骨杖被他輕輕插在身側的地面上。他開始吟唱,那是一種極其古老、音節奇特的歌謠,并非羌語也非氐語,更像是風雪呼嘯、冰層崩裂、地脈流動的自然之音。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奇異的韻律,在寂靜的夜空下回蕩,敲擊在每一個族人的心頭。
隨著吟唱的深入,祭壇上的雙鈴開始發生異變。首先是骨杖銅鈴,它無風自動,發出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叮鈴”聲,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落入深潭。緊接著,那枚冰鈴內部仿佛被注入了月光,通體散發出柔和的乳白色光暈,光暈如水波般蕩漾開來,籠罩了整個祭壇。
胡獵骨的吟唱達到了高潮,聲音時而高亢如鷹唳穿云,時而低沉如雪崩悶雷。他猛地睜開雙眼,眼中精光四射,雙手結出一個繁復而古老的手印,指向祭壇上方的虛空!
嗡——!
一聲低沉而宏大的共振響起,仿佛整個雪山都在回應。祭壇上的雙鈴驟然光芒大盛!銅鈴的嗡鳴與冰鈴的光暈激烈交融,一道肉眼可見的、由無數細碎冰晶組成的光柱沖天而起,直射向中天的圓月!
月光被這道冰晶光柱接引下來,在祭壇上方數丈處匯聚、折射。令人震撼的一幕發生了:無數細小的冰晶在月光中飛舞、凝結、重組,竟在虛空中形成了一行行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古老文字!這些文字并非已知的任何部族文字,它們扭曲、復雜,帶著冰雪的棱角與星辰的軌跡,如同天地初開時鐫刻的法則。
“神諭!是神諭顯化了!”貢嘎老牧人激動得老淚縱橫,匍匐在地。所有目睹此景的族人,無論老少,心中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敬畏與震撼,紛紛虔誠叩首。
胡獵骨凝神屏息,緊盯著那些冰晶文字。他繼承了薩滿的部分知識,能模糊地辨識其中蘊含的意志。文字的核心意象在流轉:一片代表盆地的、被雙鈴光芒守護的圓形區域;一條指向緩坡方向的、帶著試探意味的虛線;虛線末端,并非明確的生機或死亡符號,而是一個不斷旋轉、象征著未知與變化的漩渦。漩渦深處,似乎還隱藏著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警告性的暗紅色紋路,像凍結的血痕,又像某種沉睡力量的印記。
就在胡獵骨試圖更清晰地解讀那暗紅紋路時,異變陡生!
“哞嗚——!!!”
一聲震耳欲聾、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憤怒與警告意味的長嘯,撕裂了神圣而寂靜的夜空!聲音的來源,正是雪丘上的銀角圣羊!
只見它巨大的頭顱猛地轉向緩坡方向,幽藍的雙眸爆發出刺目的光芒,如同兩輪燃燒的藍色太陽。它不再只是警惕,而是呈現出一種如臨大敵的狂暴姿態!巨大的前蹄焦躁地刨擊著雪丘堅硬的凍土,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碎石和冰雪四濺。
緊接著,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銀角圣羊龐大的身軀動了!它沒有沖向祭壇,而是化作一道銀藍色的流光,以雷霆萬鈞之勢,朝著那片爭議的緩坡方向——那片它之前只是觀望,此刻卻仿佛有生死大敵盤踞之地——狂沖而去!
它四蹄踏地,每一次落下都讓大地震顫,覆蓋緩坡的厚厚積雪被它狂暴的力量硬生生犁開,露出下面黝黑冰冷的凍土。它巨大的銀角上,幽藍的光芒不再是柔和的共鳴,而是凝聚成實質般的、帶著毀滅氣息的能量束,隨著它的奔跑不斷掃射著前方的雪原,仿佛在攻擊著什么無形的敵人,又像是在拼命地清除著什么!
“圣羊!怎么回事?”
“它在攻擊什么?那坡地上有什么?”
“神諭還沒結束啊!這是不祥之兆嗎?”
廣場上瞬間陷入巨大的恐慌和混亂。神諭顯現的震撼還未平息,守護神獸的狂暴又帶來了更深的恐懼。諾雅猛地站起身,她敏銳的目光捕捉到,在銀角圣羊能量束掃過的雪坡上,被掀開的凍土層中,似乎有某種深沉的、不自然的黑色一閃而過,與那晚她感覺到的震動源何其相似!
胡獵骨的心猛地一沉。祭壇上空的冰晶文字在圣羊的咆哮和狂暴能量沖擊下,劇烈地閃爍、扭曲,那絲代表警告的暗紅紋路驟然放大,如同滴入清水的血墨,瞬間染紅了小半個漩渦,形成一個猙獰的、仿佛在獰笑的圖案,隨即整個神諭光幕如同破碎的冰鏡般,嘩啦一聲徹底消散在夜空中!
雙鈴的光芒也瞬間黯淡下去,冰鈴恢復了冰冷剔透,銅鈴的嗡鳴戛然而止。只有骨杖頂端的雪蓮花,在劇烈的震蕩后,微微顫抖著,散發出更加柔韌的瑩白光芒,仿佛在安撫著受驚的族人和這片不安的土地。
胡獵骨站在原地,祭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他望著圣羊消失的方向,那里只留下一條被蠻力硬生生撕裂開的、狼藉的雪溝,如同大地的傷口,在月光下觸目驚心。又低頭看了看祭壇上光芒黯淡的雙鈴,以及神諭消散后殘留的、帶著一絲不祥血色的冰晶塵埃。
神諭的啟示是模糊的——開拓之路,通向未知的漩渦,暗藏兇險。而圣羊的激烈反應,更是將這份兇險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它感知到了什么?那片看似平靜的緩坡之下,究竟蟄伏著何等恐怖的存在,竟能讓守護神獸如此失態,甚至不惜打斷神圣的祭禮?
胡獵骨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意直透肺腑,卻也讓混亂的思緒瞬間冷靜下來。他轉過身,面對驚惶失措的族人,目光掃過貢嘎老人眼中深重的恐懼,諾雅臉上混雜著震驚與探索欲的復雜表情,以及大多數族人眼中那茫然無措的期待。
他緩緩拔出插在地上的骨杖,杖頭的雪蓮花光芒穩定而柔和,仿佛在傳遞著無聲的信念。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在巨大沖擊后沉淀下來的、磐石般的堅定,清晰地傳遍整個寂靜的廣場:
“神諭已顯,前路混沌,暗藏殺機。圣羊示警,強敵蟄伏,不容輕慢。”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那片被撕裂的雪坡方向,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然,我羌氐之族,生于風雪,長于抗爭。福地之安,非天賜永固;族群之興,需披荊斬棘!未知之險,非止步之由,乃礪我刀鋒之石!”
他高高舉起骨杖,雪蓮花的光芒在月光下盛放:
“傳令!暫緩遷移,整軍備戰!諾雅!”
“在!”諾雅立刻應聲上前,眼中燃燒著火焰。
“命你率最精銳之勘探隊,攜‘風雪引’水囊、赤鱗草藥、骨哨信號,于明日黎明,循圣羊足跡,探明那雪坡之下,究竟是何妖物作祟!記住,以探查為要,遇險即退,不可妄戰!”
“遵命!”諾雅領命,聲音帶著決絕。
胡獵骨的目光再次投向深邃的夜空和那片不祥的雪坡:
“圣羊之怒,神諭之血,皆在警示。然,我族命運,終需我族親手把握!縱是龍潭虎穴,雪域魔窟,為子孫計,為生路謀,這疆域——”
他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在冰冷的月色下回蕩:
“——亦要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