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濟渠的清流潺潺,滋潤了干涸的田畝,也仿佛滌亮了昆澤壩子的天空。稻穗日漸飽滿,垂下謙遜而金黃的頭顱,預示著一個難得的豐年。漢夷百姓在勞作中結下的情誼,如同田埂邊悄然蔓生的豆莢,堅韌而實在。這一切,家主爨琛看在眼里,心中那份超越刀兵、關乎文明傳承的信念愈發堅定。
然而,功業縱是澤被蒼生,若無金石為憑,墨翰為記,亦恐隨歲月流逝而湮沒無聞。爨琛深知,欲使爨氏開拓南疆、倡行王化之功彪炳史冊,欲將這漢夷交融、共墾滇黔的盛況定格于時空,非立碑刻銘不可。此碑,當如驚蟄谷之雷霆,振聾發聵;當如飲馬川之流水,澤被后世。
一日,爨琛召心腹于正堂,案上鋪開一張精心繪制的圖樣,正是計劃中碑體的形制——高大雄渾,碑首雕有盤龍祥云,碑座為赑屃之形,氣象莊嚴。
“此碑,當立于滇南文廟之側,與圣人共享香火。”爨琛目光灼灼,“其上所刻,非僅我爨氏之功,更是南中之地,沐浴漢風、夷夏歸心之見證!碑文需磅礴大氣,內容需翔實可信,書丹尤需超凡脫俗,方能配得上這千秋功業。”
撰寫碑文的重任,自然落在了被尊為“滇南碩儒”的蒙勒先生肩上。蒙勒先生雖年事已高,聞聽此意,竟激動得雙手微顫。他閉門謝客,將自己關在藏書閣中三日。閣中燭火通明,案頭堆滿了《史記》、《漢書》等典籍,以及爨氏提供的詳盡檔案文書——從鹽道開拓、驚蟄谷鑄刃、肅清匪患,到興辦學堂、修筑共濟渠、推行禮制,事無巨細,皆有記錄。
蒙勒先生時而奮筆疾書,時而擱筆沉思,時而踱步吟哦。他不僅要記述事實,更需以雄健的筆力,將爨氏的武功文治、將漢夷百姓的共同努力、將這片土地從“化外”走向“王化”的艱難與輝煌,提煉升華,鑄成不朽的篇章。第四日清晨,他推開閣門,須發皆白更勝往日,眼中卻精光四射,將一疊墨跡未干的文稿交予爨琛。爨琛展讀之下,但見文章駢散結合,義理辭采兼備,敘事宏大而細節生動,不由得擊節贊嘆:“真乃傳世之文也!”
然而,比文章更難的,是書丹。如此巨碑,非書法圣手不能為之。爨琛所求,并非尋常隸書或楷書,他欲以一種能承前啟后、兼具莊重古雅與時代生氣的獨特書體,來書寫這篇煌煌巨文。此體當有漢隸之波磔古意,又初具楷書之方正端嚴,正處于書法演變之關鍵節點,方能象征爨氏所處時代之交融與開拓。
尋訪書丹之人的使者派出一批又一批。終于,有消息自蜀地傳來,言及一位避亂隱居的書法大家,名喚衛恒之。此人乃書門之后,精研各體,尤擅在隸楷之間探尋新路,其書風奇崛古拙又暗合法度,只是性情孤高,尋常人難請其出山。
爨琛沉吟片刻,命人備下重禮,卻并未立刻送出。他親筆修書一封,言辭懇切,不炫家世之貴,不夸武力之盛,只詳述立碑之緣由、蒙勒先生碑文之精要,以及欲以此碑記錄南中文明進程、澤被后人之宏愿。信中附上蒙勒先生碑文初稿一卷。
信使攜書與文稿前往。十數日后,竟真請得衛恒之先生南下。先生清癯瘦硬,目光如電,見到爨琛,第一句話便是:“觀爨公之書與蒙先生之文,知非附庸風雅、沽名釣譽之輩,故而來此。然書丹之事,須依我法,不得有誤。”
爨琛大喜,當即應允,于文廟旁專辟一靜室,一切用具、石材、助手,皆按衛先生要求置備。
真正的挑戰開始了。書丹并非在紙上,而是直接書于打磨得光滑如鏡的巨大石碑坯之上。衛恒之對碑坯要求極高,稍有瑕疵便要求重磨。書寫時,他需站在特制的高架之上,懸肘運腕,一筆一劃,皆需凝聚全身氣力精神。
所選之筆,是特制的長鋒狼毫,飽蘸濃墨。衛恒之凝神靜氣,每每沉思良久,方落下一筆。其書體果然奇特非凡:橫畫起筆仍帶隸書“蠶頭”之含蓄,收筆處卻已有楷書“雁尾”之波磔,但力度更為內含;豎畫則挺直剛勁,已見楷法之骨架,然轉折處時而圓融如篆隸,時而方折似新楷。字形在方正與扁闊之間取得微妙平衡,結構嚴謹,疏密得當,既保留了漢隸的寬博氣象,又開啟了唐楷的嚴整法度。通篇觀之,古意盎然,卻又生機勃勃,仿佛能看到文字在時光中流動演變的軌跡。
時值盛夏,靜室內酷熱難當。衛恒之常赤膊上陣,汗滴如雨,落在碑坯上,迅速被工匠小心擦去,以免暈染墨跡。他運筆如運斤,時而緩慢凝重,如挽千斤;時而迅疾流暢,若風行水上。筆鋒在石面上游走,發出沙沙的、極具韻律的輕響,如同天籟。協助他的學徒和爨氏派來的文書,皆屏息凝神,如同觀摩一場神圣的儀式。
爨琛時常悄然前來,立于靜室門外,透過竹簾縫隙,看那偉大的篇章如何在衛先生筆下,一步步化為石上的永恒。他看到那些文字,不僅記錄著他的家族功業,更仿佛在呼吸,在生長,承載著文明的重量。
書丹畢,便是鐫刻。爨琛從蜀地請來了最好的刻工團隊。領頭的石匠姓李,雙目如炬,一雙手粗糙如樹皮,卻穩得驚人。刻碑是另一重再創造。刻工需完全領會書家的筆意、墨韻的濃淡枯濕,以鏨代筆,在堅硬的青石上“寫”出原字的神韻。李師傅帶著徒弟們,日夜不息,錘鑿叮當之聲連綿不絕,石屑紛飛如雪。每一筆的起承轉合,每一劃的鋒芒力度,皆不能有分毫差池。尤其是衛恒之那種兼具隸楷特色的筆畫,刻起來尤為艱難,需極精湛的技藝方能表現其韻味。
期間,蒙勒先生與衛恒之亦時常親臨監督,對某些細微之處反復斟酌,甚至偶有爭論,皆是為了盡善盡美。
歷時數月,巨碑終于刻成。擇吉日,舉行立碑典禮。
是日,文廟之前,人山人海。不僅有爨氏族人、漢人官吏學子,更有周邊各族酋長、頭人百姓,皆來觀禮。新碑巍然屹立,覆以紅色綢布。
吉時一到,號角長鳴,鼓樂喧天。爨琛率眾焚香禱告先圣先賢。而后,他親手拉動繩索,紅色綢布緩緩滑落。
剎那間,一座青黑色的巨碑顯露真容,在陽光下散發著莊嚴肅穆的光芒。碑身高大,雕琢精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通篇鐫刻的碑文。字跡清晰,布白嚴謹,遠遠望去,如軍陣森然,氣勢磅礴;近前細觀,但見字字珠璣,筆筆有源。那獨特的書體,古拙中透著新穎,端嚴里蘊藏著飛動之勢,令人嘆為觀止。識字者低聲吟誦碑文內容,被那宏大的敘事和精妙的文采所震撼;不識字者亦被那文字的形式之美、金石之堅所折服,紛紛跪地叩拜。
蒙勒先生撫須頷首,眼中含淚。衛恒之先生負手而立,面容冷峻,嘴角卻有一絲滿足的弧度。老石匠李師傅蹲在角落,默默看著自己的作品,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了一下冰涼的碑座。
爨琛立于碑前,仰望著這凝聚了無數人心血與智慧的結晶。碑文記載的過往,如同畫卷般在他心中展開;而那堅硬的石碑,仿佛預示著爨氏與這片土地的未來,將如這金石一般,歷經風雨,永存于世。
他朗聲道:“此碑,名‘大爨碑’!立于此地,非為炫燿我爨氏之功,乃是為南中之地立此存照!讓后世子孫皆知,漢夷一家,文明交融,乃天地之正理,萬世之基業!”
聲震四野,回應他的是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自此,“大爨碑”矗立于滇南文廟之側,其獨特的“爨體”書風,既是對漢字演變的重要見證,也成為了爨氏文化統治與南中文明進程的不朽象征。它不僅以文字記述歷史,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段輝煌的歷史。翰墨之功,金石為鑒,昭示日月,永世流傳。
大爨碑立起后的第三個秋日,昆澤壩子的晨霧里總飄著墨香。文廟外的青石板路被往來的腳印磨得發亮,最常駐足的是一群半大的孩子——漢人少年捧著字帖,夷族孩童揣著樺樹皮做的“紙“,都仰頭盯著碑上的字。僰人少年阿竹踮著腳,手指在“夷夏歸心“四個字的刻痕上慢慢摩挲,指尖沾了層青黑色的石粉,像捧著塊沉甸甸的墨錠。
“這字看著方方正正,偏又帶點彎,像我阿爹編的竹筐。“阿竹轉頭對身旁的漢人少女書硯說。書硯正用柳枝在地上畫碑上的“爨“字,聞言笑:“衛先生說這叫'隸楷相參',就像我們學《論語》時,既要背原文,也要聽阿巖長老講夷族的道理。“兩人湊在一起,一個念碑上的漢文,一個用夷語翻譯,晨露打濕了衣襟也渾然不覺。
刻碑的李師傅沒回蜀地。立碑那日,他蹲在碑座旁看了半晌,忽然對爨琛說:“這石頭有靈性,留在這里,比回蜀地強。“爨琛便在文廟旁給他蓋了間石坊,取名“繼古堂“。
李師傅收了個徒弟,是哀牢夷酋長蒙勒的侄子阿石。阿石原是跟著族里人打制銅器的,立碑時看李師傅鏨子下的筆畫能“活“起來,便死纏爛打要拜師。起初李師傅不肯:“漢人刻碑有規矩,一鑿二刻三打磨,你們夷人毛手毛腳的......“話沒說完,就見阿石用銅匠的鏨子,在廢石上刻出個夷族太陽紋,紋路竟與碑上“光“字的捺腳暗合。
如今的“繼古堂“里,總響著兩種鑿聲。李師傅的錘子穩如泰山,一錘下去,石屑簌簌落,是“力透石背“的沉;阿石的錘子輕快跳躍,鏨子走得靈動,帶著夷族銅器的“鏤空“巧勁。他們在刻一塊小碑,是為惠民醫館記功,李師傅刻漢文,阿石就在字旁刻夷族的草藥圖騰——紫蘇葉配“仁“字,金銀花配“慈“字,倒比單用文字更明白。
“你看這'醫'字,“李師傅指著碑上的字,“左邊是'匚',像藥箱;右邊是'矢',原是箭傷,后來才指醫治。你們夷人治箭傷用的'血藤',其實早該刻進字里。“阿石眼睛一亮,立刻在“醫“字下方刻了株纏藤,藤葉間還藏著個小小的銅鼓紋。
蘇慎醫師來看碑時,摸著那藤紋笑:“這倒成了'漢夷合璧'的藥方了。“李師傅哼了聲,卻偷偷讓阿石把醫館里各族藥材的夷文名,都刻在了碑的背面。
衛恒之先生也留了下來。他不愛住莊園的華屋,偏選了學堂旁的舊書齋,窗前正對著大爨碑。每日清晨,他都要對著碑站半個時辰,手里的狼毫在空氣中虛劃,像在與碑上的字對話。
李若水先生常來與他論字。“先生的字,看著剛硬,骨子里卻藏著柔。“李若水指著碑上“共濟“二字,“這'共'字的撇,收筆時微微上揚,像夷人拉弓時留的余地;'濟'字的三點水,竟有我們滇地溪流的蜿蜒。“衛恒之撫掌:“李兄懂我。中原書法講'鐵畫銀鉤',但滇地的字,該有山的骨、水的魂,不然立不住。“
他們合編了本《爨體字源》,衛恒之寫筆法,李若水注文意,還請阿承在書里畫插圖——“田“字配著漢人的壟田和夷人的梯田,“禮“字旁畫著漢家揖禮與夷族的拱手。書成那日,李若水帶著學生在碑前誦讀,衛恒之則讓阿竹等夷族孩童用手指蘸水,在碑座上臨摹,說:“字是死的,人是活的,要讓這字在滇地的土里發芽。“
有回暴雨沖垮了碑前的石階,衛恒之竟赤著腳與各族百姓一起搬石頭。阿石用夷族的藤繩捆石塊,李師傅教眾人按“丁“字結構壘石階,衛恒之則在新砌的石階上,用濕泥寫了個大大的“安“字。雨停時,那字被太陽曬干,竟像長在了石頭里。
中秋那日,文廟的香火格外旺。不僅有漢人祭孔,夷族百姓也捧著蜜餞、獸肉來碑前祭拜。蒙勒大酋長帶著族人,在碑旁擺了夷族的“月神祭“——銅鼓里燃著松脂,青石板上撒滿桂花,老人用夷語唱著古老的歌謠,歌詞卻是蒙勒先生新填的:“漢家月,夷家山,共照一壩田......“
書硯的母親教阿竹的母親做月餅,阿竹母親則教她用夷族的蜂蜜腌桂花。“你們漢人做的月餅,皮太酥,像我們山里的落葉。“阿竹母親揉著面團笑,“加點我們的青稞粉,就像壩子的土,扎實。“書硯母親便在餡料里摻了彝家的核桃碎,烤出來的月餅,既有漢家的甜,又有夷族的香。
孩子們最熱鬧。蒙戈帶著一群少年,用松枝扎了個“筆架“,架上掛著漢人用的狼毫、夷人用的竹筆,還有僰人用的蘆葦筆,學著衛恒之的樣子在碑前“揮毫“。他們沒蘸墨,蘸的是渠里的清水,在碑座上寫“漢夷一家“,水痕干了又寫,像在與石碑說悄悄話。
爨琛站在廊下,看著這一切。蒙勒走過來,遞給他一塊混了青稞的月餅:“家主你看,這碑像塊大酵母,把漢人與夷人的日子,發成了一團面。“爨琛咬了口月餅,甜香里帶著麥的質樸,忽然想起立碑時衛恒之說的話:“文字能記史,卻記不住人心。真正的碑,在人的心里。“
入冬后,周明技師要在共濟渠旁修座水神廟。各族百姓都來幫忙,漢人燒磚,夷人伐木,僰人編竹瓦。廟前也要立塊小碑,李若水提議刻“共飲一渠水“,蒙勒先生卻添了句夷語釋義:“水不分漢夷,流進田里都是甜的。“
刻碑那日,李師傅讓阿石主刀。阿石握著鏨子,手卻有點抖。李師傅在旁說:“想想你第一次在碑上摸字的樣子,那時候你的手也抖,現在這字,該從你手里長出來。“阿石深吸一口氣,鏨子落下,石屑紛飛間,“共“字的撇捺里,竟藏著夷族圖騰的曲線。
通水那天,水神廟前聚了幾百人。蘇慎醫師帶著徒弟,用渠水調了藥湯,分給老人孩童;周明技師教眾人看新刻的“水則碑“,說:“這碑記著水位,就像大爨碑記著人心,不能高,也不能低。“
阿竹和書硯在渠邊放紙船,船上載著他們臨摹的爨體字。紙船漂遠了,字在水面暈開,像撒了一把會發芽的種子。阿竹忽然說:“等我長大了,要把我們修水渠、蓋神廟的事,也刻在大爨碑旁邊。“書硯點頭:“還要學衛先生的字,讓后人知道,我們像字里的撇捺一樣,靠在一起。“
暮色漫過壩子,大爨碑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攬住了漢人的瓦屋、夷人的竹樓,攬住了渠水的潺潺、書聲的瑯瑯。碑上的字在暮色里漸漸模糊,卻在每個人的心里愈發清晰——那些關于融合、關于共生的故事,從不是刻在石上的靜止符號,而是流動在滇地血脈里的河,從過去來,向未來去,永遠帶著初融時的溫度。
衛恒之站在書齋窗前,看著碑影里穿梭的各族身影,提筆在紙上寫下:“石可爛,字可滅,而同心者,如渠水奔流,無有盡時。“墨跡未干,窗外傳來孩童的笑聲,像在應和這無聲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