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雷谷鑄魂爨刃寒
- 古滇異世錄
- 孑然一蓑煙雨
- 5083字
- 2025-08-24 07:20:00
昆澤壩子的黑土,不僅生長出沉甸甸的稻谷,也深深埋下了爨氏一族的根。歷經幾代人的艱辛開拓,那個最初馱鹽而來的精瘦漢子爨灼的后人,已在此繁衍生息,成為壩子里舉足輕重的大姓。他們不僅經營鹽道,更廣置田產,吸納流民,修筑塢壁,儼然一方豪強。爨氏子侄,既讀漢書,亦習刀弓,眉宇間繼承了先祖眉骨上那道如火焰灼痕般的剛毅,也浸染了滇地山川的深沉與神秘。
爨氏在壩子邊緣,依著一條名為“飲馬川”的清澈河流,建起了龐大的莊園。川水清冽甘甜,滋養著兩岸豐美的草場,是爨氏繁育良駒的寶地。而在飲馬川上游,深入云霧繚繞的群山之處,有一處奇異的山谷,名為“驚蟄谷”。此谷地勢低洼,兩側山壁陡峭如刀削,仿佛天神巨斧劈就。谷中氣候迥異于外,常年云霧氤氳,氣流回旋激蕩。每逢夏日,外界或許只是陰天,谷中卻必定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轟隆的雷聲在狹窄的谷壁間來回碰撞、疊加,震耳欲聾,仿佛萬千面戰鼓同時在耳邊擂響;刺目的電蛇撕裂濃霧,將谷中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古木映照得如同鬼域。暴雨引發的山洪更是如同發狂的巨蟒,在谷底奔騰咆哮。
老人們口耳相傳,這里曾是古滇國與來自西面的昆彌人決戰的古戰場。那一戰殺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雙方戰士的鮮血染紅了溪流,尸骸堆積如山。最終,似乎兩敗俱傷,無數亡魂便永遠滯留在了這片被雷霆和暴雨詛咒的山谷。自此,每逢雷雨大作之夜,谷中便異象頻生:霧氣會凝聚成模糊的人馬形狀,隱約可聞金鐵交擊之聲、垂死吶喊之嘶,甚至能看到影影綽綽的、穿著古老甲胄的“陰兵”在電光中列隊行進,仿佛仍在進行著那場永無休止的廝殺。故而,“驚蟄谷”又名“陰兵箐”,尋常人絕不敢在雷雨天靠近,視之為大不祥之地。
然而,爨氏家主,爨灼的曾孫爨琛,卻從中看到了常人無法想象的機遇。
爨琛年近四十,身材高大,面容繼承了祖上的棱角,目光卻更為深邃。他不僅精于經營,更深信力量是亂世中立身的根本。驚蟄谷那令人恐懼的雷霆能量,在他眼中,卻是天地間最狂暴、最純粹的力量源泉。而谷中傳說蘊藏的古老戰魂之戾氣,若能善加引導,或可鑄就出無堅不摧的神兵利器。
他力排眾議,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在驚蟄谷入口處地勢稍緩、且有巨大山巖遮擋的地帶,依著山勢,修建起一座規模不大卻極其堅固的冶鑄工坊。工坊以巨大的青石壘砌,屋頂覆以厚厚的防火泥土和銅皮,用以抵御偶爾劈落的雷火和傾瀉的暴雨。工坊的核心,不是傳統的鼓風爐,而是數根高達數丈、以特殊合金鍛造、頂端尖銳如矛的“引雷銅柱”!銅柱深深嵌入山巖,表面銘刻著繁復的、融合了爨氏秘傳符箓與滇地巫祝禱文的奇異紋路。
爨琛不惜重金,從中原和蜀地請來了技藝最高超卻因戰亂流離的鑄劍師,又從本地部落中招募了通曉古老血祭和魂魄安撫儀式的祭司。他要做的,是借天地雷火之威,聚古戰場戾氣之魂,淬煉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擁有“魂”的利刃——爨刃。
鑄劍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與儀式。鑄劍師們會選擇雷暴最猛烈的日子,提前將精心鍛造、反復鍛打已初具劍形的劍坯,置于工坊中央的特制砧臺之上。砧臺與引雷銅柱基座以粗大的銅纜相連。
當烏云壓頂,電蛇開始在谷中亂竄時,所有閑雜人等必須立刻撤離,只留下主鑄劍師和一名協助的爨氏嫡系子弟(通常需血脈純凈、膽氣過人者),以及那位主持儀式的老祭司。
雷暴降臨的那一刻,天地之威籠罩山谷。老祭司身披繪有繁復星圖與獸紋的祭袍,手持銅鈴與骨杖,圍繞著砧臺跳起狂野而古老的舞蹈,口中吟唱著音調古怪、似能溝通幽冥的禱詞,祈求戰場英魂的戾氣能附于劍坯之上,而非反噬鑄劍之人。他的聲音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微弱卻執拗,如同在狂暴海洋中指引方向的一盞孤燈。
與此同時,主鑄劍師須全神貫注,憑借多年經驗感知天地氣機的變化。在最強烈的那道閃電撕裂蒼穹、即將劈落前的剎那,他須用盡全身力氣,以特制的、包裹著銅皮的重錘,猛擊劍坯的關鍵部位!
“鐺——!”
重錘敲擊的巨響,幾乎與頭頂炸開的霹靂同時響起!
下一瞬,一道粗壯得令人心悸的閃電,如同被無形之力牽引,精準地劈中高聳的引雷銅柱!刺目的藍白色電光順著銅柱瘋狂竄下,通過粗大的銅纜,瞬間注入砧臺,包裹住那柄剛剛經受重擊、正處于微妙狀態的劍坯!
“滋啦——!!!!”
難以形容的爆鳴聲響起,整個工坊被刺眼的電光淹沒,空氣中彌漫開濃烈的臭氧味道和金屬被極致淬煉的奇異焦香。劍坯在雷電中瘋狂震顫,發出如同龍吟又似萬鬼哀嚎的尖銳嗡鳴!通體被燒得赤紅發白,甚至隱約變得透明,其上的鍛打紋路在電光中如同活物般流動!
協助的爨氏子弟需在此時,將早已準備好的一桶混合了多種特殊礦粉、草藥汁液以及——據秘方所述——還需滴入鑄劍師或爨氏嫡系鮮血的淬火液,看準劍身能量達到頂峰的瞬間,猛然潑灑上去!
“嗤——!!!”
更劇烈的反應爆發,白汽混合著奇異的色彩沖天而起,將整個工坊籠罩。
待電光散去,白汽稍歇,砧臺上的劍坯已然成型。其顏色并非尋常鋼鐵的青灰或銀白,而是一種深邃的、仿佛將雷電和夜色一同凝固了的暗藍色,劍身靠近劍脊處,隱約可見絲絲縷縷、如同閃電紋路或血絲般的微妙肌理,在光線變換下若隱若現。劍刃則薄而鋒銳,透著一種令人心寒的芒刺感。
然而,鑄成劍形僅是第一步。接下來的“養魂”過程更為詭異漫長。新鑄的爨刃需被送入驚蟄谷深處,選一處古戰場遺跡的煞氣匯聚點,掘坑埋入。每逢雷雨夜,那劍便如同活物般,在地下自行嗡鳴,吸收著天地間的雷霆精氣和古戰場的殘留戾氣。據守谷的老鑄師說,埋劍之地,周圍的草木會莫名枯死,蟲蟻絕跡,夜晚常聞異響。
需歷經整整四十九個雷雨夜,方可啟土取劍。取出后的爨刃,重量似乎異于常劍,揮動時隱隱帶有風雷之聲,鋒銳無比,削鐵如泥。更神異的是,持劍者心志若不夠堅定,易被劍中蘊含的狂暴戰意和戾氣反噬,變得嗜殺狂躁;而若心志與之相合,則人劍一體,能發揮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威力。每一柄成功的爨刃,都會獲得一個基于其特性或鑄造雷夜天象的名字,如“驚蟄”、“斷雷”、“飲血”、“魂泣”。
爨氏憑借此秘法所鑄之刃,數量極少,卻成為了家族最核心的武力和威懾象征。持爨刃者,皆為爨氏死士或嫡系將領,在亂世中屢建奇功,令周邊勢力聞風喪膽。“爨刃出,鬼神驚”的傳言不脛而走。
這一日,又是雷暴將至。爨琛親自立于谷口工坊外的高臺上,身后站著數名心腹子弟。他目光沉靜地望著山谷上空翻滾匯聚的濃黑烏云,其中電光隱現,如同金蛇亂舞。狂風卷起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谷中,引雷銅柱直指蒼穹,沉默地等待著天火的洗禮。工坊內,新任的年輕鑄劍師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重錘,旁邊,他的弟弟——一名眼神銳利的爨氏子弟,已將手按在了腰間的短刀上,準備劃破掌心,滴血入淬火缸。老祭司的吟唱聲穿透風雷,幽幽響起,仿佛在與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對話。
又一道撕裂天地的閃電落下,巨大的雷聲震得山體微顫。
爨琛的嘴角,露出一絲冷峻而期待的笑意。
驚蟄谷的雷聲,是毀滅之音,亦是鑄魂之曲。爨氏的根基,在這雷霆與亡魂的交響中,愈發深沉難測。而這新一柄即將誕生的爨刃,又將為何人執掌,飲何人之血,在這紛亂的世道中,劈開怎樣的未來?
只有谷中不絕的雷鳴,仿佛在回應著千年前的戰鼓,聲聲激蕩,永無答案。
爨琛立于高臺之上,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懸掛的半截舊劍穗。那是二十年前,他父親——上一代爨氏家主,在最后一次監造爨刃時,被失控的雷火燎斷的。當時他才弱冠,躲在工坊外的巨石后,看父親渾身焦黑卻死死護著那柄剛出爐的“斷雷“,喉嚨里嗬嗬作響,最后只來得及將這截沾了血的劍穗塞給他。
“家主,風緊了。“身后的老管家低聲提醒,遞上一件油布披風。爨琛接過披上,目光仍未離開谷中那幾根在烏云下泛著冷光的銅柱。他知道今日主持鑄劍的年輕人叫阿承,是蜀地來的鑄劍師之子。三年前阿承背著父親的骨灰盒來投爨氏,跪在莊園門前三天三夜,只求能繼承父業。那時爨琛見他掌紋深如刀刻,眼神亮得像淬了火,便留了他在工坊當學徒。
谷內的吟唱聲突然拔高,老祭司的骨杖在青石上敲出急促的鼓點。爨琛微微前傾身體——那是祭典進入最關鍵的時刻,老祭司正在以血畫符,將爨氏祖傳的玉佩碾碎混入朱砂,涂在劍坯之上。他記得自己少年時偷看過那玉佩,上面刻著的不是龍紋,而是某種扭曲的雷電圖騰,與驚蟄谷巖壁上的天然紋路隱隱相合。
“轟隆——“
第一道巨雷在谷頂炸開時,阿承突然舉起了重錘。那錘柄是用飲馬川深處的陰沉木做的,裹著三層銅皮,尋常人雙手都難舉起,他卻單手握得穩穩的。旁邊的爨氏子弟爨勇已經劃破了掌心,鮮血滴入淬火缸,與礦粉草藥交融成詭異的紫黑色液體,在缸中微微沸騰。
爨琛的指節捏得發白。他比誰都清楚這一步的兇險。十年前有位鑄劍師,因為預判雷電慢了半息,重錘落下時正趕上閃電劈中銅柱,整個人連同錘子都被燒成了焦炭,只在砧臺上留下個黑黢黢的人形印記。而協助的子弟若心志不堅,飛濺的淬火蒸汽會帶著戾氣鉆進七竅,輕則瘋癲,重則當場暴斃。
“鐺!“
錘擊聲與霹靂同時炸響的剎那,爨琛聽見身后傳來倒抽冷氣的聲音。他卻死死盯著那道從天而降的電光——它沒有像往常那樣順著銅柱直劈而下,而是在半空拐了個詭異的彎,如同被無形的手牽引著,先舔了舔阿承舉起的重錘,才猛地扎進銅柱頂端!
“是'引雷訣'!“老管家失聲驚呼。那是爨氏失傳已久的鑄劍心法,據說能以人力引動天雷軌跡,上一次出現還是在爨灼在世時。
工坊內瞬間被白光淹沒,連谷外的眾人都覺得眼皮灼痛。爨琛卻在那片白光中,清晰地看見阿承的身影——他沒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半步,左手按在劍坯末端,右手的重錘竟隨著雷電的節奏,在劍脊上敲出三記短促的脆響。那節奏,與老祭司吟唱的禱詞尾音嚴絲合縫,像是在與天地共鳴。
淬火液潑上去的瞬間,沒有出現往常的沖天白汽,而是升起一團青紫色的霧靄,在半空凝結成一匹奔騰的戰馬形狀,長嘶一聲便消散了。爨琛心中一動——這是吉兆。古書記載,鑄劍時若有靈物顯形,必是神兵之相。
雷暴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最后一聲悶雷滾過山谷,老祭司的吟唱聲漸漸低下去,像風中殘燭。阿承扶著砧臺大口喘氣,后背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貼在身上顯出嶙峋的骨骼。爨勇癱坐在地,手掌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結痂,正瞪大了眼睛看著砧臺上的新劍。
爨琛緩步走進工坊時,腳底的青石還帶著灼人的溫度。新鑄成的爨刃斜插在砧臺裂縫中,通體暗藍如深潭,劍格處竟天然凝結出一朵雷云形狀的紋路。最奇特的是劍鞘,淬火時飛濺的銅屑沒有冷卻,反而順著劍身在末端聚成個小小的圓環,像是給劍戴了串鈴鐺。
“家主。“阿承聲音沙啞,試圖彎腰行禮卻晃了晃,被爨勇一把扶住。這兩個年輕人前幾日還為了淬火液的配方爭執不休,此刻卻互相攙扶著,眼里都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
老祭司拄著骨杖走過來,渾濁的眼睛在劍身上轉了三圈,突然對著爨琛深深一揖:“此劍有靈,當名'驚塵'。“他指的是剛才那團青紫色霧靄,“古戰場的亡魂認它為主,將來出鞘,必能蕩平前路塵埃。“
爨琛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指,輕輕撫過劍身。指尖觸及的地方,那些閃電般的紋路竟微微發燙,像是有生命在搏動。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眼神,那時他不懂,為何明知鑄劍兇險,爨氏還要一代代守著這驚蟄谷。此刻指尖傳來的溫度,混著空氣中未散的臭氧味與血腥味,突然讓他明白了——這不是在鑄造兵器,而是在淬煉一個家族的魂魄。
“阿承,“他轉身看向年輕的鑄劍師,“從今日起,你便是爨氏首席鑄劍師。“見阿承愣住,又補充道,“你的父親曾說,好劍要認主,好匠要知心。你剛才那三錘,敲的是劍骨,也是咱們爨氏的骨氣。“
爨勇突然舉手:“家主,我想申請成為'驚塵'的持有者!“他手掌的傷口還在滲血,卻笑得燦爛,“剛才淬火時,我好像聽見它跟我說話了。“
眾人都笑起來,工坊里凝重的氣氛一掃而空。老祭司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三枚用鹿骨磨成的哨子,遞給兩人各一枚:“雷雨夜若聽見谷中有異響,便吹這個。古戰場的亡魂認了新主,總得給他們點念想。“
走出工坊時,夕陽正從云縫里鉆出來,給驚蟄谷的巖壁鍍上一層金邊。飲馬川的河水不知何時漲了些,帶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新鮮草木氣息,遠遠望去像條流動的碧玉帶。爨琛回頭望了眼隱在暮色中的工坊,銅柱頂端還縈繞著淡淡的青煙,在晚風中緩緩飄散。
他知道,這柄“驚塵“不會是最后一柄爨刃。只要飲馬川還在流淌,驚蟄谷的雷聲還在回蕩,爨氏的子弟就會一代代走進這片山谷,用熱血與匠心,將家族的根須扎得更深。就像當年那個馱鹽而來的先祖爨灼,在昆澤壩子的黑土上播下第一粒種子時,心里想的或許不是霸業,而是讓子孫后代,能在這片土地上,活得像驚蟄谷的雷那樣,擲地有聲。
晚風掀起他的披風,腰間的半截舊劍穗輕輕拍打著手腕。爨琛握緊了它,轉身向莊園走去。遠處傳來馬嘶聲,是飲馬川的牧人在趕牲口回家,蹄聲踏過草地,像在為新誕生的神兵,奏響第一支樸素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