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貢灶房里蒸騰的竹鹽氣息,黏在納西馬幫的鬃毛上翻過雪山埡口。
金沙江的牛皮筏在“鬼喘灘”的漩渦里打轉,船老大吼著楚地的《招魂》調,鹽包浸透了水鬼的嗚咽。
昆澤壩子的第一犁掀開黑土時,青銅鋤撞上了半截埋著的虎座鳥架鼓,楚巫的鳳鳥紋在紅泥里泛著幽光。
五尺道的青銅量尺釘進驛站木柱那日,爨氏馬隊馱著蜀錦與滇銅擦肩而過,貨囊里新收的象牙還沾著象塘的泥。
蜀南的鹽泉,自古就在地火與鹵水的廝殺中沸騰。自貢的灶房終年籠罩在濃得化不開的咸腥白霧里,巨大如怪獸的鹽鍋“咕嘟”冒著泡,赤膊的灶工喊著號子,將煮得滾燙的鹵水舀進一支支胳膊粗的毛竹筒。竹筒內壁事先糊了一層黃泥,鹵水灌入,封口,再埋進灼熱的灶灰堆里煅燒。晝夜不息的地火舔舐著竹筒,將水分蒸騰殆盡,只留下青白色、凝結著竹瀝清香的鹽晶。開筒取鹽時,那“咔嚓”的脆響,混著竹香與咸烈氣息,便是爨氏商隊啟程的號角。
爨氏的馬幫不大,領頭的是個精瘦漢子,單名一個“灼”,因常年與鹽灶打交道,眉骨上一道被熱鹵燙出的疤,紅亮如新。他的馱馬也特別,毛色油亮,鬃毛間總沾著洗不凈的鹽霜細末,遠遠望去像落了層薄雪。貨物更是單一——清一色用厚油布裹得嚴實的長竹筒,兩頭塞著防潮的谷殼和棕絲,沉甸甸壓在牲口背上。這鹽,走的是險路,奔的是滇地大湖邊的缺鹽人。
引路人,是世代穿行在橫斷山皺褶里的納西“馬腳子”。領頭的老“鍋頭”木增,臉上溝壑縱橫如古巖,腰間懸一枚油亮的鷹爪骨笛。他的馬隊健碩剽悍,馬鈴是整塊青銅鏤刻的鷹形,鈴聲穿透力極強,卻又帶著雪山風的清冽。兩支隊伍在鹽泉邊匯合,沒有多余的寒暄。木增鷹隼般的目光掃過爨灼馱架上的鹽筒,掂了掂其中一支的分量,鼻翼翕動,捕捉著竹筒縫隙里逸出的、那獨一無二的清冽咸香,點了點頭。粗糙的大手與爨灼布滿鹽漬和老繭的手用力一握,便是契約。
“過山,走水,鹽在人在。”木增的聲音像砂石摩擦。
“鹽在人在。”爨灼應道,眉骨上的疤在晨光里跳了一下。
路,是金沙江用億萬年的咆哮在千仞絕壁間硬生生撕扯出的縫隙。馬隊緊貼著峭壁蜿蜒的“耗子路”蠕動,抬頭是刀劈斧削、云霧繚繞的猙獰山體,低頭是濁浪排空、聲震如雷的滔滔江水。馬蹄鐵在裸露的巖棱上磕出點點火星,稍有不慎,連人帶馬便會墜入那永恒的轟鳴里,連個泡沫都翻不起。納西馬腳子們沉默如巖,口中低吟著古老的、祈求山神開路的調子,調子混在江風的嘶吼中,幾不可聞。馱馬噴著沉重的白氣,鬃毛間細密的鹽粒在顛簸中簌簌落下,又被汗水和霧氣融化,滲進牲口油亮的皮毛里,如同烙印。
最險處,名曰“鬼喘灘”。江面在此被礁石擠得驟然狹窄,濁黃的水流如同被激怒的巨蟒,瘋狂地扭動身軀,卷起無數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漩渦。漩渦中心發出沉悶而悠長的“嗚——嗚——”聲,如同無數冤魂在水底齊聲嘆息,又像巨獸貪婪的吞咽。渡江,用的是整張牛皮縫制的筏子,鼓脹如球,堅韌卻也輕飄。筏子被粗大的藤索系在岸邊石樁上,由經驗最老道的船工掌舵,一次只能勉強載上兩三匹馬和鹽馱。
輪到爨灼和他的鹽。筏子一離岸,立刻被狂暴的水流攫住,像一片枯葉般打著旋沖向“鬼喘灘”的核心。巨大的吸力拉扯著筏底,牛皮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渾濁的浪頭劈頭蓋臉砸下,冰涼的江水瞬間浸透油布,滲入竹筒縫隙。爨灼死死抱住一筒鹽,指節捏得發白,冰冷的江水灌進他的口鼻,帶著濃重的泥沙腥氣。掌舵的船老大是個沉默的楚人后裔,姓荊,此刻須發戟張,古銅色的臉膛繃得像塊巖石。他雙腳如同生根般釘在劇烈搖晃的筏首,雙臂肌肉虬結,青筋暴起,死命扳著那根充當舵槳的巨木。眼看筏子就要被一個墨綠色的巨大漩渦吞沒,荊老大猛地吸足一口氣,胸腔高高鼓起,對著那咆哮的漩渦和漫天水霧,發出了一聲穿云裂石般的嘶吼!
那吼聲蒼涼、高亢,帶著一種奇異的、向上盤旋的韻律,瞬間壓過了江水的咆哮: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讬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是楚辭《招魂》!古老而悲愴的調子,在死亡的漩渦邊緣炸響。吼聲仿佛帶著無形的力量,連瘋狂的水流都為之一滯!荊老大雙目赤紅,吼聲不絕,巨槳在他手中爆發出千鈞之力,硬生生將筏頭扳離了漩渦的巨口!筏子擦著那墨綠色的、發出嗚咽吞噬聲的死亡邊緣,險之又險地沖了過去,撞上對岸的礁石。驚魂未定的爨灼癱在濕透的鹽馱上,大口喘息,冰冷的江水順著頭發往下淌。他低頭看懷中的竹筒,筒身冰涼,油布上汪著水,筒口封泥被水泡軟,一絲青白色的鹽晶混著江水滲出。他伸出舌頭舔了舔手背上濺到的水珠,又咸又澀,帶著金沙江的蠻橫和荊老大吼聲里的血性。竹鹽的清冽,終究還是被這大江的水鬼氣息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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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金沙江的鬼門關,便進入了滇中廣袤的壩子。空氣陡然變得溫潤,風里帶著湖水的腥甜和泥土蘇醒的氣息。昆澤(今昆明一帶)和陸良壩子,像兩塊巨大的、尚未完全雕琢的墨玉,鑲嵌在群山環抱之中。黑褐色的土壤深厚、松軟、油亮,一腳踩下去能陷到腳踝,拔出腳時帶起黑亮的泥漿。這是被遠古大湖淤積了千萬年的精華,沉默地等待著犁鏵的喚醒。
爨灼的隊伍帶著滿身風塵和浸了江水的鹽筒抵達時,壩子里已有了星星點點的人煙。那是早些年避秦亂、或隨莊蹻入滇的楚人后裔散居的村落。他們保留著楚地的語言腔調,祭祀時跳著古老的巫舞,女子發髻上斜插著斑斕的雉羽。見到爨氏馬隊馱來的、帶著竹香的鹽,楚人的眼睛亮了。鹽,是活命的根,也是連接遠方的信物。
開荒,成了楚人與爨氏共同的事業。楚人帶來了堅韌的青銅鋤和犁鏵,爨氏帶來了蜀地的耕作經驗和珍貴的鹽。第一塊選定的荒地在一片向陽的緩坡上,蒿草長得比人還高。楚人部落里力氣最大的漢子,名叫“屈”,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肌肉塊塊隆起如鐵鑄。他雙手緊握一柄沉重的青銅鋤,鋤身鑄有簡單的云雷紋,在滇地的陽光下閃著幽綠的光澤。屈深吸一口氣,腰馬下沉,口中發出一聲短促的呼喝,青銅鋤帶著開天辟地的氣勢,狠狠楔入肥沃的黑土!
“噗嗤!”
鋤刃深深沒入,黑亮的泥土如同油脂般翻卷開來,散發出濃郁醉人的土腥氣。就在鋤頭帶起一大塊泥土的瞬間,泥土中似乎裹挾著一個硬物,與青銅鋤身撞出一聲沉悶的異響——“當啷!”
屈一愣,彎腰撥開濕黏的黑泥。泥土里,赫然露出半截腐朽的木架和一片弧形的、布滿綠銹的青銅!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扒開周圍的泥土,周圍的楚人和爨灼也圍了上來。漸漸地,一件被泥土掩埋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器物顯露出來:那是一個虎形的底座,木質早已朽壞大半,只留下青銅鑄就的輪廓,虎身斑駁,卻依舊能感受到昔日的威猛。虎背上,立著一對昂首向天、展翅欲飛的鳳鳥,鳥身同樣以青銅鑄就,細密的羽毛紋路和夸張的冠羽清晰可見,鳥喙張開,仿佛正發出無聲的清鳴。整個器物線條流暢而充滿張力,帶著鮮明的、屬于楚地的高古神秘氣息——這是一件楚巫祭祀用的“虎座鳥架鼓”的殘件!不知是何年何月,被哪位流落至此的楚人巫師埋入了這異鄉的土地,抑或是更早的土著祭祀遺存?那青銅鳳鳥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天空,身上沾滿新鮮的紅泥,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一種穿越時空的幽邃光芒。
圍觀的楚人瞬間屏住了呼吸,幾個老者更是渾身顫抖,眼眶泛紅,嘴唇無聲地囁嚅著,仿佛在呼喚久遠的先祖之靈。屈用粗糙的大手,顫抖著拂去鳳鳥身上的泥土,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嬰兒。爨灼站在一旁,看著那古老神秘的鳳鳥紋,又看看腳下這片飽含生機的黑土,心中涌起一種奇異的宿命感。楚人的魂,蜀地的鹽,滇池的土,竟在這犁鏵之下,以如此突兀又必然的方式,撞在了一起。
“開吧!”屈猛地抬起頭,眼中含著淚光,聲音卻異常堅定洪亮,是對著那鳳鳥,也是對著所有開荒的人,“開田!種谷!讓祖宗看著,咱楚人的根,也扎在這滇池邊上!”
青銅鋤再次揮起,落下。翻開的泥土里,新生的希望與古老的魂魄一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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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人的力量,如同他們開鑿山道的決心,緩慢卻無可阻擋地延伸到了西南。當第一根標志著“五尺道”正式通行的、標準五尺長的青銅量尺,被秦吏用重錘“鐺”地一聲,深深釘入新設驛站門前的粗大木柱時,一種新的秩序悄然降臨在這條古老的鹽馬古道上。
驛站設在金沙江一個重要的渡口上游,位置險要。青銅量尺釘入木柱的聲音沉悶而具有穿透力,引來了周圍馬幫、土著和行商的目光。那尺身泛著冷硬的青金色光澤,上面刻著細密的秦篆和規整的刻度,象征著絕對的權威和統一的標準。秦吏身著黑色吏服,表情嚴肅,用生硬的官話宣布著道路維護、貨物抽稅、驛站使用的種種新規。人群沉默著,眼神復雜,有對新路帶來安穩的期盼,也有對束縛與抽稅的抵觸。
爨灼帶著他的馬隊,馱著新收的蜀錦和自貢竹鹽,正要在驛站歇腳補給。恰在此時,另一支規模更大的馬隊也抵達了驛站。這支馬隊風格迥異,馱馬更為高大,馱架上的貨物用厚厚的棕蓑覆蓋,領頭的是幾個膚色黝黑、頭纏布帕、佩戴著沉重銀飾的滇地部落頭人。他們風塵仆仆,顯然來自更南方的濕熱之地。
兩支馬隊在驛站狹窄的院門前交錯。爨灼的馬馱著色彩斑斕、輕軟光滑的蜀錦,而對方馬背上沉重的貨囊邊緣,卻露出了幾根粗壯彎曲、黃白相間的東西——是象牙!新鮮的象牙,根部還沾著深褐色的、濕潤的泥土,隱隱散發出叢林沼澤的氣息。爨灼認得那泥土的顏色和氣味,那是南方“象塘”(野象泥浴的水塘)特有的淤積物。顯然,這支馬隊剛從充滿野性的南方叢林歸來,馱著珍貴的象牙和可能還有犀角、寶石,沿著新開的五尺道北上,去交換他們需要的鹽、鐵器和布匹。
兩支馬隊的首領在驛站門口短暫地對視了一眼。爨灼看到了對方眼中屬于叢林獵手的銳利和長途跋涉的疲憊,對方也看到了爨灼眉骨上的鹽疤和蜀錦的光澤。沒有言語,只是彼此微微頷首。馬匹的響鼻聲、馱架的吱呀聲、貨物輕微碰撞的悶響交織在一起。蜀錦的柔滑輕軟與象牙的粗糲沉重,蜀鹽的精細清冽與象塘泥的原始腥臊,在這條被青銅量尺規范過的古老通道上,擦肩而過,各自奔向命定的遠方。
爨灼走進驛站,目光掃過釘在柱子上的青銅量尺。尺身冰冷,刻度精準。他走到驛站提供的大灶旁,從懷里摸出一個油布小包,小心地打開,拈出一小撮青白色的自貢竹鹽,均勻地撒進翻滾著野菜和干肉的陶釜里。鹽粒遇水即化,一股熟悉的、帶著竹瀝清香的咸鮮氣息升騰而起,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驛站里混雜的馬汗、塵土和遠處象牙帶來的淡淡腥氣。
釜下的柴火噼啪作響,火光跳躍著,映照著驛站粗糙的木柱、釘在上面的冰冷量尺,也映照著爨灼沉靜的臉。竹鹽的氣息是根,是火塘,是穿越群山險水、溝通四方的魂。無論道路是崎嶇的獸徑還是丈量過的官道,無論交換的是蜀錦、滇銅還是象牙、犀角,這源自地火與鹵水、凝結于竹筒之中的滋味,終將在滇池的炊煙里,在楚人的銅釜中,在叢林部落的陶罐內,化為支撐血肉、延續生息的力量。商道如血脈,而鹽,便是那血脈中奔流不息、滋養四方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