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四年的驚蟄剛過,汴京城便被一場猝不及防的暴雨兜頭澆透。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著鱗次櫛比的屋脊,幾乎要觸到相國寺那高聳的琉璃塔尖。雨水不再是線,而是天河倒灌的狂流,砸在青石板路上,激起渾濁的水泡,又匯聚成湍急的溪流,在街巷間奔突嘶吼。天光晦暗得如同提前沉入了黃昏,唯有當慘白熾烈的電光撕裂濃云時,才能瞬間照亮這座被暴雨圍困的巨城,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與震耳欲聾的雷鳴吞沒。水汽混著泥土的腥氣,還有汴河泛濫帶來的、若有若無的淤泥腐敗味道,沉甸甸地塞滿了每一寸空間,壓得人喘不過氣。
城南積善坊深處,趙府那氣派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隔絕了外界的喧囂。然而府內,卻彌漫著一種比屋外暴雨更令人窒息的死寂與恐懼。仆役們如同受驚的鵪鶉,瑟縮在抄手游廊的陰影里,大氣不敢出,目光卻死死黏在正院深處那間書房的方向。雨水猛烈地敲打著書房屋頂的瓦片,發出連綿不斷的爆響,卻蓋不住從那緊閉的門窗縫隙里頑強鉆出的、一絲極其怪異的味道——那是一種皮肉被徹底燒焦炭化后的濃烈糊臭,其中還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硫磺點燃后的刺鼻氣息,在濕潤的空氣里顯得格外突兀和駭人。
司天監五官靈臺郎蘇頌,就是在這樣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雨幕和焦臭中,踏入了趙府。冰冷的雨水順著他深青色官袍的下擺不斷滴落,在腳下匯成小小的一灘。他身形頎長,面容清癯,眉宇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沉靜,只是此刻,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凝著化不開的凝重。他身后跟著的,是汴京城經驗最為老道的仵作,孫老丈。孫老丈須發皆白,背微駝,提著一只沉甸甸、邊角磨得發亮的木箱,渾濁的眼睛里沒有絲毫波瀾,仿佛眼前這深宅大院的壓抑不過是尋常巷陌。
“蘇大人!”趙府管家趙福連滾帶爬地迎上來,一張臉白得如同刷了墻粉,嘴唇哆嗦著,聲音帶著哭腔,“您…您可算來了!我家老爺他…他…就在里面…”他顫抖的手指指向書房那兩扇緊閉的厚重楠木門板,仿佛指著地獄的入口。
蘇頌微微頷首,沒有多言,只示意孫老丈上前。孫老丈伸出枯瘦的手,指尖在冰冷的門板上摸索了片刻,才用力一推。
“吱呀——”
一股遠比門外濃烈百倍的、混合著焦糊、硫磺和某種奇異金屬銹蝕氣味的惡臭,如同有形有質的粘稠浪潮,猛地撲面撞來!饒是蘇頌定力過人,也被嗆得眉頭緊鎖,胃里一陣翻騰。孫老丈則只是皺了皺鼻子,便提著箱子,佝僂著腰,率先踏入了那片令人作嘔的黑暗。
書房內沒有點燈。暴雨如注,窗紙被密集的雨點擊打得噗噗作響,透入的天光極其微弱,只能勉強勾勒出室內物事的模糊輪廓。正對著房門的巨大紫檀木書案后,一張寬大的太師椅上,一團焦黑蜷縮的人形物體,如同被地獄之火舔舐過的殘渣,靜靜地堆在那里。那便是曾經富甲一方、聲名顯赫的趙天富。空氣中那股濃烈的焦臭味,源頭正是于此。
蘇頌的目光迅速掃過房間。門窗緊閉,嚴絲合縫。昂貴的窗欞紙完好無損,楠木門閂也好好地插在槽里,從內部鎖死。沒有強行闖入的痕跡,沒有打斗的狼藉。除了那股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和書案上傾翻的硯臺、潑灑的墨汁,以及散落在地的幾冊賬本,一切似乎都維持著主人伏案工作時的原狀。
唯一的異常,是視覺上的沖擊。
一道粗糲、猙獰的焦痕,如同被巨大的烙鐵狠狠燙過,又像是被無形的雷霆之鞭抽打過,從書房那高高的承塵藻井中央,筆直地貫下!它撕裂了精美的彩繪天花,燒穿了厚實的木梁,留下烏黑扭曲的炭化路徑,最終,不偏不倚地,精準地劈落在書案后那張太師椅的椅背頂端。焦痕的盡頭,正是趙天富那顆幾乎完全炭化、面目全非的頭顱。
這景象太過駭人,太過……非人。難怪府中上下,皆言老爺是遭了“天打雷劈”,是觸怒了上蒼,引來了雷部正神的天罰。
孫老丈已蹲在了那具焦黑的尸骸前。他打開木箱,取出薄薄的魚腸刃、細長的銀探針、特制的骨鉗,還有一小罐氣味清冽的烈酒。他先是用手指極其小心地拂開尸體脖頸處粘附的焦炭碎屑,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最珍貴的瓷器上的浮塵。接著,他用蘸了烈酒的棉布,一點點擦拭著那截被高溫炙烤得發脆、幾乎與焦炭融為一體的頸部皮膚。
蘇頌屏息凝神,目光緊緊追隨著孫老丈的動作。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焦臭和窗外暴雨的喧囂中緩慢爬行。
突然,孫老丈的動作停住了。他那雙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了一瞬,隨即又恢復古井無波,只是呼吸明顯粗重了幾分。他放下棉布,換上了那柄細長、閃著寒光的銀探針,小心翼翼地探入死者咽喉深處那片焦糊的創口。
蘇頌的心驟然提起。
只見孫老丈手腕極其輕微地一抖,探針的尖端似乎勾住了什么極其微小的硬物。他屏住呼吸,手腕穩定得如同磐石,緩緩地將探針向外抽出。一點極其微弱的、與周圍焦炭截然不同的幽暗金屬光澤,隨著探針的移動,艱難地顯露出來。
最終,一片不過指甲蓋大小、邊緣因高溫熔融而顯得扭曲的青銅殘片,被孫老丈用骨鉗穩穩地夾了出來。
孫老丈將其放在掌心一塊干凈的白布上,湊到窗邊微弱的光線下。蘇頌也立刻上前。
那殘片形狀極不規則,但上面隱隱可見極其細密、繁復的陰刻紋路,線條細若發絲,在幽暗的光線下仿佛有微弱的流光游走。紋路的風格古老而神秘,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奇異韻律。最引人注目的是殘片的中心,有一個極其微小的、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凹坑,凹坑內壁光滑,似乎曾鑲嵌著什么更微小的東西,如今已不知所蹤。
“這是……”蘇頌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疑。這絕非尋常飾物碎片,更不像趙天富這樣的豪商巨賈會佩戴的東西。
孫老丈將白布遞到蘇頌面前,渾濁的目光銳利如鷹隼,聲音壓得極低,只有兩人能聽見:“大人,此物深嵌喉骨深處,是生前嵌入,還是死后置入,尚需仔細勘驗骨殖。但這絕非天雷所遺……天雷,不會帶來這種刻著古紋的青銅。”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道從天而降的恐怖焦痕,聲音更低,“老朽驗尸無數,雷擊之傷,焦痕往往枝杈蔓延,狀若樹根,且多伴有衣物撕裂、金屬熔融粘連之象。此痕……太過筆直,太過‘干凈’了。倒像是……被一道極細、極熱的火線,瞬間貫穿。”
蘇頌的心猛地一沉。筆直的焦痕?深嵌喉中的神秘青銅殘片?這絕非天罰!他小心地用鑷子夾起那片帶著死亡氣息的青銅殘片,入手冰冷堅硬,那細密的紋路在指尖摩挲下,傳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神不寧的詭譎感。這紋路……他似乎在司天監浩瀚如海的古老星圖或儀器圖譜中,驚鴻一瞥過類似的風格,那是一種早已失傳的、用于溝通天象與地磁的秘儀符號。
“孫老丈,此間之事,務必守口如瓶。”蘇頌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銳利地掃過管家趙福和幾個探頭探腦的仆役,“對外,只言天威難測,雷殛而亡。若有半句泄露……”他沒有說下去,但冰冷的眼神足以讓趙福渾身一顫,連連點頭。
“老朽省得。”孫老丈收起工具,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蘇頌將那方包裹著青銅殘片的白布仔細收入袖中暗袋,那冰冷的觸感緊貼著臂彎,如同揣著一塊寒冰。他再次環視這間被死亡徹底浸透的書房。門窗緊閉,密室殺人?兇手如何引下這形同雷霆的一擊?這青銅殘片,是兇器的一部分?還是……某種標記?趙天富,一個富商,何以引來如此詭異莫測的殺身之禍?
帶著滿腹疑云,蘇頌離開了如同巨大棺槨的趙府。馬車在暴雨沖刷的汴京街道上艱難前行,車輪碾過積水,發出嘩嘩的聲響。他撩開車簾一角,冰冷的雨絲掃在臉上。趙府管家趙福臨別前,在巨大的恐懼驅使下,曾欲言又止,最終趁無人注意,將一個硬物塞入蘇頌手中,并附耳低語:“大人……老爺這幾日,一直在查……城西,銅礦……”
蘇頌攤開手掌,掌心是一枚小小的銅符。符身厚重,邊緣磨損得厲害,一面陰刻著一個模糊的獸形標記,另一面則是一個幾乎被磨平的“礦”字。入手冰涼沉重,帶著礦坑深處特有的、混合著硫磺和金屬的粗糲氣息。城西銅礦?那是朝廷設在汴京附近最大的官礦之一。
銅礦……貪墨?趙天富一個商人,手何以伸得如此之長?他查到了什么?這枚小小的銅符,是鑰匙,還是催命符?
暴雨毫無停歇之意。蘇頌的眉頭鎖得更緊。直覺告訴他,趙天富的死,絕非終點。那片青銅殘片,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必將引向更幽暗、更洶涌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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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天富“遭天雷殛斃”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夜之間便傳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茶肆酒館里,人們交頭接耳,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那從天而降的神罰,添油加醋地揣測著趙大官人生前種種可能的“不義之舉”。街頭巷尾,甚至開始悄然流傳一種說法:雷部震怒,天罰已至,凡虧心昧理、貪贓枉法者,皆有天雷殛頂之虞!一種無形的恐慌,如同初春的寒氣,悄然滲入這座繁華帝都的骨髓。
蘇頌將自己關在司天監那間堆滿古籍和星圖儀器的值房內。窗外雨聲淅瀝,案頭燈火如豆。他將那枚沉重的銅符放在燈下,反復摩挲著上面模糊的獸形印記和那個“礦”字。城西銅礦……他調動著所有能接觸到的卷宗和記憶。那是朝廷鑄錢、鍛造兵器的重要命脈,由工部直接轄制,礦監則是官家親信的內侍省都知楊懷恩的干兒子,一個叫錢祿的宦官。關于此礦的賬目,表面光鮮,年年足額上繳,但坊間關于礦工苦役、層層盤剝的流言,從未斷絕。趙天富,一個商人,即便富可敵國,又憑什么去觸碰這潭渾水?他查到了什么足以招致如此詭異殺身之禍的秘密?
更讓蘇頌心神不寧的,是袖中那片冰冷的青銅殘片。他幾乎翻遍了司天監所有關于古代天文儀器和祭祀法器的圖譜。終于,在一本落滿灰塵、紙頁發黃脆硬的《古儀輯略》殘卷中,他找到了線索!那泛黃的圖譜上,繪著一件名為“璇璣玉衡”的古老司南部件,其核心構件上的陰刻紋路,與他手中的殘片驚人地相似!圖譜旁有蠅頭小楷的注疏:“璇璣玉衡,以運天機,察地脈,辨吉兇……或云能感召陰陽,引動雷霆,然其法久佚,不可考矣……”引動雷霆?蘇頌的心猛地一跳。難道……兇手竟能操控這失傳的古儀?這念頭太過駭人聽聞,簡直是對天威的褻瀆!然而,趙天富喉間的那片殘片,那道筆直詭異的焦痕,都冰冷地指向了這個匪夷所思的方向。
就在蘇頌被古籍中塵封的詭秘記載攪得心神不寧之際,值房的門被猛地推開!一個渾身被雨淋透、臉色煞白的小吏踉蹌著沖了進來,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調:“蘇…蘇大人!不好了!兵部…兵部職方司員外郎李大人……李大人他…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被雷劈死了!”
蘇頌霍然起身,帶翻了手邊的茶盞,滾燙的茶水潑了一身也渾然不覺。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兵部職方司?那是掌管天下輿圖、邊防機要的所在!李澄,一個在朝中素以謹慎低調著稱的中層官員!
“在哪里?何時?現場如何?”蘇頌的聲音異常急促。
“就在…就在他下朝回衙的路上!剛過州橋,雨…雨明明都快停了!就那么…那么‘咔嚓’一聲!好亮好響的一道白光!李大人…李大人他騎在馬上,一下子就…就焦了!周圍的人…都嚇瘋了!”小吏語無倫次,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晴天霹靂!又是晴天霹靂!
蘇頌抓起桌上的銅符和那塊包裹著青銅殘片的白布,厲聲道:“備馬!立刻去州橋!”他沖出值房,司天監陰冷的回廊里,回蕩著他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窗外,鉛云低垂,雨絲雖細,卻帶著刺骨的寒意。雷部震怒的流言,仿佛正化作無形的巨手,扼住了整個汴京的咽喉。
州橋南側,靠近汴河的一處空地上,早已被驚恐的人群遠遠圍出一個巨大的、鴉雀無聲的圈子。圈子中心,一匹受驚的棗紅馬被幾個強壯的兵卒死死拉住韁繩,焦躁地打著響鼻,馬鞍上空空如也。地上,一具蜷縮的焦黑人體還在冒著縷縷青煙,散發出與趙天富書房如出一轍的、令人作嘔的焦糊與硫磺混合的惡臭。
蘇頌分開人群,出示腰牌,大步走入中心。新任的開封府推官王大人已經先到了,正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捂著口鼻,臉色鐵青地指揮著衙役維持秩序,眼神里充滿了驚懼和茫然。地上那具焦尸的慘狀,比趙天富有過之而無不及,衣物幾乎完全碳化剝落,焦黑的肢體扭曲成一種痛苦痙攣的姿態。
蘇頌的目光死死盯在死者的頸部。那里,同樣有一道筆直得近乎殘忍的焦痕,從天靈蓋直貫而下!他幾乎是撲了過去,不顧那刺鼻的氣味和尸體散發的余溫,親手在死者喉間那片焦糊的創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