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豐春雷第一次在女人面前丟了面子,以往堅硬如水,那天,只是如水。
不過,他確實沒有心情,更沒有心力滿足吳素玲。雖然對吳素玲的愧欠會始終跟著他,甚至會讓吳素玲怨恨他,他都沒所謂了,他虧欠的也不是一個兩個,比起身上背負的罪孽,這點兒愧欠不算什么。
幾天前,豐春雷葬了米文清,跟豐春雷一塊兒挖坑的是老文。
當然老文對豐春雷來說是安全的陌生人,豐春雷感激老文,他很明白這個世道沒什么人愿意平白無故的幫你,大部分人都有所圖。
但豐春雷覺得老文不一樣,老文跟他一樣,話不多,但是心里承受的了太多痛苦,豐春雷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一樣對愛情忠誠,對心愛的女人負責,重情重義,也不圖他什么。
起初,豐春雷也懷疑過老文的動機。
豐春雷不相信老文會什么也不圖就幫他,關鍵還不認識他就愿意幫他,更關鍵的是,幫的要是一般的事兒也就算了,這可是從停尸房里偷尸體、給人下葬的事兒,他想不明白。
但是豐春雷管不了那么多,他得先把米文清安葬了。既然老文愿意,他又缺個幫手,他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拒絕,大不了把米文清葬了之后,如果發現老文有什么問題,他再做掉老文,反正他覺得自己的手已經臟了,靈魂也不用被救贖了。
可是,葬了米文清,他就改主意了,他不會動老文。
豐春雷覺得老文比他慘,他甚至還有點同情老文,因為老文的老婆連全尸都沒有。
豐春雷起初只是好奇老文的過去,他想撬開老文的嘴巴,因為人只要說話,如果說的是謊話,就一定會露餡兒。所以豐春雷平日里的話不多,他知道不被人盯上的最好方法就是沉默,做一個寡言少語、孤僻的人。但是,他撬開老文的嘴巴后,他對老文的好奇慢慢變成了理解和同情,甚至覺得有點惺惺相惜。
“你說,你老婆全尸都沒有?”豐春雷問。
“炸沒了。什么都沒剩下。”老文說,“燃氣漏了,遇見明火,就都炸了。”
“你當時沒在?”豐春雷問,“也是,你要是在,你也一塊兒沒了。”
“我在,我眼睜睜看著。”老文說。
“你在?”豐春雷說。
“趕回去的時候遇見堵車,是那個把轎車撞了的貨車司機救了我一命。等事故解決了,我趕回去,突然就爆炸了。”老文看著天上的月亮,平靜的說著,像是說別人的故事。
回憶的閘門被打開了。
老文似乎能看到眼前冒著滾滾的濃煙,爆炸引發的沖天火光從濃烈到變淡,已經把此刻天上的月亮燒紅了。只是此刻他的耳邊只有沙沙作響的樹葉聲,還有輕呼呼的風聲,這聲音聽上去比110、120蜂鳴般的警報聲好聽多了。
“我懂,只留你一個人在世上,很殘忍。”豐春雷說,他似乎想到了給吳素玲砌廚房、買灶臺時候的情景,他同樣囑咐過吳素玲要注意用火安全,“以前我們老家都是燒柴火,那時候生火就記得滅火,后來有了煤氣罐,又有了燃氣,也聽過因為煤氣泄漏死人的事兒,這都得小心。你別想了,有時候意外是難免的。”
豐春雷反倒安慰起老文來,他覺得老文經歷的事兒不比他少,承受的痛苦不比他輕。
“如果是意外,就好了。”老文說。
“嗯?你說如果?”豐春雷意外了,他琢磨老文話里的意思,覺得話里有話,“你的意思是說,難道不是意外?”
老文沒說話,但是他的表情讓豐春雷相信爆炸確實不是意外。
豐春雷盯著老文說:“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老文沒看他,他看向月光的眼里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你知道誰干的嗎?”豐春雷不罷休,繼續問。
老文似乎并不想跟豐春雷說話,他沒有理會豐春雷,自顧自的陷入回憶,又自顧自的從回憶中抽離,他云淡風輕的點了根兒煙,吸了兩口之后將煙捏在拇指和食指間,站起來走了幾步把煙斜放在了一塊石頭上,方向朝著埋葬米文清的地方。
“逝者為大,對不住啊,老文我不該聒噪了。”老文揚了揚頭說。
“你就這么算了?”豐春雷也站起來,“我知道這種滋味兒,我也是親眼看著自己的老婆死在眼前,我咽不下這口氣,我恨我自己,我恨這個混賬世道!他媽的活著的人窩囊,我是個窩囊廢!你也好不到哪去,咱倆真是兩條喪家犬。”豐春雷給了自己一耳刮子,抱著頭蹲在了地上。
“你說對了,這世道就是這么混賬。喪家犬,也對,我早就沒家了,可不就是喪家犬?喪家犬,喪家犬……”老文重復著。
西山上一片陰森,月光凌冽的能把墳頭劈開。
兩個因為刨坑滿手是泥土的喪偶男人,把凌冽當成了圣潔的光輝。他們坐在山頭上,想讓月光把自己心里的黑暗照亮。
“你不恨嗎?不覺得你承受的這些都不公平嗎?”豐春雷問。
“恨,有什么用。不公?從一出生,就注定了不公平。有人爸媽是讀書人,得到的教育就不同。有的還沒生下來就注定要給父母還債,一生下來就遭罪,你肯定也聽說過有女人挺著肚子運毒,就靠還沒出生的孩子打掩護,孩子生出來就染上了毒癮,這些事兒,哪里有公平?人活著,不能求公平,求公平就還是為外在左右。”老文說。
“你就是不想報仇。慫,你不恨了,你恨不起。”豐春雷說。
“兄弟,人不能揣度別人,你也當不了我肚子里蛔蟲。你經歷的,我都經歷過,說不恨,是假的。說恨,也是假的。非要說,那就是我恨不能死的是我,不是她們。”老文說。
“她們?不光是你老婆?還有誰?”豐春雷很敏銳的抓住了關鍵詞。
“要是還在,閨女應該都有人追了。”老文苦笑了一下。
“至少,你還知道你閨女長什么樣。比我有福。我都還沒當過爹。”豐春雷說。
“你要想當,以后也不是沒機會。”老文說,“人都是健忘的。”
“我不像你,沒良心。”豐春雷搖了搖頭,“老天不會給我了。”
“放著大好的日子不過,說你不命苦都沒人信。你知道,那些人可不好對付。”老文說,“咱們都是命如草芥的人。你何必要跟他們沾上關系。現在被他們害的還不夠慘嗎?不知道你還想干什么。”老文說。
“你都說了,我連草都不如。誰給錢,誰對咱好,咱不就給誰賣命。何況錢真能改善我們的生活,我老婆病了,也需要錢。你要說我恨,我是真恨,我恨我沒本事保護我老婆,讓她跟著我遭殃。是我對不住她。”豐春雷說。
“不是你的錯。你不用愧疚。你心一軟,就把自己的錯放大了,你就會沉浸在自責的情緒里。但是這明明是他們的錯,是他們利用你,要挾你,還綁架你老婆,利用你的善良和軟弱,讓你失去底線,混淆對錯,最后還讓你為他們的混賬行為買單,都是他們的錯。”老文說的時候充滿憤慨。
豐春雷似乎被老文的情緒感染了,他握緊了拳頭。
“你不知道我做過什么錯事,我不是好人,不配是好人。”豐春雷說。
“這么說,咱倆彼此彼此了。”老文說,“不過,你不覺得壞人從不說自己不是好人嗎?這么論的話,你和我都還不算壞。”
“我想殺了他們。”豐春雷冷冷的說。
“你還想殺人?兄弟,就算殺了他們,把自己搭進去,值嗎?再說你也不一定能殺了他們,可能到頭來是白白送命。”老文說。
“我殺過人。殺人,不難。”豐春雷說。
老文愣了一下,看著豐春雷又搖頭笑了笑。
“怎么,你不信?”豐春雷問,“殺人不難,難的是殺人之前害怕,心里哆嗦,還有殺人之后,會很不安。你是不是覺得命如草芥的人,殺不了人?”豐春雷說。
“不是。”老文搖了搖頭說。
“其實,咱們這樣的人殺人,是真的沒路可走。但凡有條路,誰愿意干這種事兒,要遭報應。這么說,我還是欠我老婆的。”豐春雷說。
“我信不信并不重要。關鍵是你生了殺人的心,我是想勸你盡早滅了殺人的念想,你老婆肯定想你好好活著。至少,她是想你替她好好活著吧。”老文說。
“你知道,我把殺人的心思告訴你,你就是唯一知道我心思的人,你這么勸我,要是我不想你活,你也跑不了。”豐春雷威脅老文。
“兄弟,咱倆早就是把生死扔一邊的人了,對吧?咱倆這點很像。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我是替你不值。”老文說的是真心話,他盯著豐春雷的那雙眼睛甚至有了生機。
豐春雷就這么聽著,也不插話。
“我不想你白白扔了自己的命。你知道我這么多年為什么還能這么活著?是我吊著一口氣兒,我就不信天無正道,不信天不開眼。人被逼到懸崖邊,求生是本能,可咱們根本不怕死,現在是向死而生,但是,你甘心嗎?不甘心。咱們就是不甘心。我就想著,就是死,也得用我一條賤命多帶他們幾條命,這才值得。總不能到了下面,跟老婆孩子沒個交待,總得告訴他們咱也是替天行道了,多活這這幾年,也值了,死了不可惜了。”
老文的話打動了豐春雷,老文看見豐春雷把頭埋進了臂彎里。
過了好久,豐春雷抬起了頭,他的眼里也有了生機。只是,豐春雷并不知道,老文為什么勸他活下去,他還不知道老文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