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開始流動了。

日歷翻到了今天。杯子里有水，是溫的。窗戶有人擦過，透亮的像沒有一樣。床單，換過了，是新的。洗衣機好像在響，它在運轉。陽臺上，有人。

是他。

吳素玲家日歷上的日期還保留在上次豐春雷來的日子，似乎沒有這個人，吳素玲的時間就是停止的。上次她把錢給了豐春雷讓他拿著去用，救他老婆，她其實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個男人可能自此就消失了，不會再出現在她的生活里了，而且還是她拱手推讓出去的。吳素玲并不覺得自己“偉大”，她也并不心疼自己，反而她有一種松弛感，不將不迎的松弛感，甚至她表現出來的松弛的“大度”讓豐春雷有些不可理解。

“回來了?！必S春雷雙手捧著一盆魚湯進來放到桌上。

“你怎么回來了？不是，你回來了，我來吧。你進來吧。”吳素玲扎上圍裙就跟著豐春雷上了露臺，廚房在露臺上。

豐春雷被吳素玲推進了屋里。

吳素玲有一種預感，她覺得這次可能才是最后一次，可能今天過后她就跟豐春雷永別了。這種感覺跟上次不一樣，雖然上次她已經做了心理準備，可是她知道豐春雷是去找自己的妻子，至少她可以惦念他。這次，她覺得豐春雷變了，怎么看都覺得他臉上有種雕塑感，像個要離開的“戰士”。

豐春雷比以往安靜，等吳素玲把最后一道菜端進來的時候，他給吳素玲挪開了椅子，很溫和的跟吳素玲說話，讓她“別忙了，坐下吃飯吧?！?

這是一頓“家常飯”。

吳素玲從沒吃過這樣的飯，她就從來沒體驗過尋常夫妻的生活，她想應該就是現在這樣的吧。兩個人不用多說什么，就知道對方想要吃什么，需要什么。吳素玲很感動，因為豐春雷給她買了一條周大福的金項鏈，還給她戴上了。

“你要舍得對自己好一點，不然活一輩子多虧?！必S春雷說。

“沒什么好壞，不就是活著。你對我好我知足了?！眳撬亓嵴f。

“生活往好了過，別等想明白了想開了，就后悔了?！必S春雷不茍言笑，“我找了工人，周末過來給裝一個新的防盜門，這個太老了，不安全。順便讓他給補補廚房的墻，砌個臺子，露臺這么大，你再養點花種點菜，過的像個女人。我看樓下小超市種的花好看，你也種種，心情就不一樣了?！?

“你今天話有點多?！眳撬亓嵴f，“你遇見什么事兒了？”

“她走了。埋在西邊了。”豐春雷淡淡的說了句。

吳素玲愣了一下，上前抱住了豐春雷，這是豐春雷第一次跟他提起妻子，竟然人已經去世。吳素玲的第一反應是心疼豐春雷，心想著失去妻子一定很難過吧，他難過的時候來我這里，是把這里當成家了吧，至少是個讓他可以放心的地方吧。吳素玲繼而大膽了一些，她想難道這個男人真的只屬于她了嗎？她不敢相信，這一刻她突然發現自己是有勝負欲的，有嫉妒心的，這些隱藏的欲望竟然都在她知道豐春雷的妻子去世之后跑了出來，她覺得有些羞恥，但她卻不想撒手，她覺得自己確實是一個女人，為什么不能原諒自己生出的這些欲望。她對豐春雷的感情，之前是不被保護的，現在呢？現在是不是有可能跟他在一起好好生活，是不是每天都能像現在這樣，過日子。

這天是吳素玲主動的，她擁抱著豐春雷，她感覺到豐春雷的身體從僵硬到顫抖，她等待著豐春雷的回應，好一會兒，她才感覺到豐春雷垂在身體兩側的胳膊抬起來，輕輕抱住了她，她很確定，這個擁抱跟以前不同，這個擁抱太輕了，感覺不到渴望，不過，他是不是珍惜才會這樣？吳素玲沒花時間又說服了自己。以前她覺得自己不配擁有愛，現在已經比以前好了，她甚至可能完全擁有一個珍惜她的男人，她很知足。

她躺下來，第一次這樣羞澀的端詳著眼前的豐春雷，他的手臂支撐著，他的腰上有傷，應該是很久之前的縫合痕跡，他有肚腩，肚臍上冒著幾根破土而出的“小草”，她伸手觸摸他的胸膛，似乎跟以往他在她身后進入時的滾燙不同，他好像是從冰天雪地來的，除了心跳還在，她感覺不到他的溫度。她的手從他的胸膛往下，滑過他的腰間，從肚臍上的一撮“小草”探向雜草叢生的沼澤濕地，她臉色緋紅，身體猶如乘舟而下，眩暈無力，她乘的不是一葉扁舟，是一條生銹裂縫的木船，她的眼前突然涌來驚濤駭浪，她一個人在船上，她興奮極了，又怕極了，她開始顫抖，她本能的抓住狂風駭浪中救命的槳，它被狂風吹的來回游蕩，她驚呼，她忍不住了，她喊著“救救我，求求你，救命”，她終于抓住了那根逃跑的槳，她“啊”的一聲，被更高的海浪掀翻，一陣泄氣，她暈了，她手里的槳沒能救她，它是軟的，她靠自己靠岸了，她喘著，喘著，睜開了眼睛，眼角流出來兩行淚，止不住。

兩個人并排躺著，吳素玲的身子還癱軟著，她身下的床單不知道是被眼淚還是汗水打濕了一片。豐春雷翻身伸手攬過吳素玲，輕撫著吳素玲還掛著汗珠的后背，而他躺著的地方還干干爽爽，一身輕盈。

“我不好嗎？”吳素玲把頭掩進了豐春雷的胸口，不看他。

“你，好?！必S春雷說，“是我不好。不是你?！?

吳素玲顫抖著，揪起身后的床單，把自己的身體裹了起來。

“你是不是不會再來了？”吳素玲問。

“我給你把錢存上了，存折放你桌子抽屜了，密碼是你的生日?！必S春雷說的時候，抽出了手臂。

“你走吧?！眳撬亓釓拇采掀饋?，光著身子，強忍著沒回頭看豐春雷，去洗澡了。

直到聽見淋浴頭出水的聲音，豐春雷才從床上起來，他穿上衣服，把床整理好，走了。

她聽見了關門的聲音，她才意識到他的真走了。

又是一個人了，吳素玲關掉了淋浴頭，她走出來，身上一滴水都沒有。她舍不得沖掉身上豐春雷的味道，她終于哭出來了，哭出聲音了，她哭給自己聽，哭給空蕩蕩的房子，哭給老天哭給命運，從今往后又是她一個人了。她為自己的愚蠢而哭，為自己的可憐而哭，為自己陷入的愛情而哭，只是哭有什么用呢？她覺得自己本就是個不配擁有愛情的人，奢望了一把，也算是老天厚待了。

她把衣服穿上，拉開抽屜看了看里面的存折，一分未少。她把脖子上的金項鏈摘了下來，放進了抽屜。電話響了，是明天要來換防盜門的人。

“不用換了，我給你個銀行賬號，你把錢退給我吧。你留出三百塊錢算是補償。已經買的砌臺子的水泥歸你了。”吳素玲掛了電話。

她并不知道豐春雷此刻的感受，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完全體會另一個人的感受。好在，她被打擊慣了，她有一種瞬間抽身的能力，是慣性，她也不關心豐春雷會去哪兒，她覺得不關她的事了。

直到兩天后，胡凱再次來找她，她才知道豐春雷離開她家后，去自首了。

“他犯罪了嗎？”吳素玲問胡凱。

“是。還有些情況我們想向你了解一下，希望你配合?！焙鷦P說。

“我配合?！?

“我愿意配合，除了配合，也沒別的價值了……”

“我們在垃圾場認識的，他人好，不愛說話，經常幫我，我開始覺得他跟別人一樣，就是想要加班費，我就分給他，他拒絕了，他說他能掙錢，不拿女人的錢。后來有一次下雨天，他把我送回家，我看他餓著就給他下了碗面，他說好吃。后來，我帶飯的時候經常多帶一點，分給他。后來我知道他妻子病了，需要很多錢……”

吳素玲喝了好幾杯水，她才發現，跟豐春雷的每一幕，她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