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泥土一樣,慢慢淤積著,越積越厚,隨著這樣的淤積,許多過往之事,無論是轟動一時的世界新聞,還是無聲無息的生活瑣碎小事,就都被埋進了這時間的厚土中。有的也許變成了琥珀,可以饋贈后世。有的也就腐朽消滅,化為烏有。
但凡事也不盡然,總會有些例外存在。這就是有些事,既無化為琥珀的幸運,也無被消滅掉的下場,而是像礫石一樣,偶被雨水沖擊,去了塵泥,依然是原來的樣子,讓人從中想到點什么來……我現在寫在這里的,就是自己經歷的這樣的一件尷尬往事。
1
三年前,我在一家印刷廠上班,住在廠里的一所舊倉庫里。同在這舊倉庫里住的,還有一位姓殷的老守門人以及他的老伴兒。一個和我在一個車間工作的臨時工小于,住在我的隔壁。
于是,這所五間房的舊倉庫里,就住了三戶人家四口人,成為一個很奇特的社會單位——臨時宿舍。
舊倉庫有五間房,百十平米大小,四人住,平均每人二十多平米。這在當時居住空間普遍緊張的城市里,可謂難得。不足的是,房子的頂部有太陽的時候,常常這里那里地會漏進來一些陽光,像孫行者的金箍棒一樣金光閃耀。而有月亮的時候當然也是一樣,月光會針一樣地扎進來,讓人驚醒。當然,要是下雨刮風了,也難免不漏風漏雨。再者,這里是三家四口人,住在這樣一覽無余的地方,有男有女,有老又有小,脾性也不一樣。穿衣睡覺,走走動動,也都老大不方便,更別說每人要做點隱私的事情了。于是,大家就開始想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我們從廠里找來一些做包裝的葦席和葦芭,把這一通五間的房子進行分割。先在南頭給守門人老兩口隔出一間臥室,再在北邊隔出一間臥室,是我的。挨著我又隔出一間來,是小于的。我與小于中間,只有一道薄薄的葦芭。中間的兩間,做公共,守門人在臨著他們的那邊,盤了一個煤火灶,可以燒水做飯,冬天也做取暖用。
就在這番隔離后不久的一天,小于說他要回家辦事。臨走時,從我們之間的葦芭墻縫隙中,塞給我幾塊水果糖,并說,他要回去結婚了。他本是一個杞縣的農民,因為有一個表姑在開封,與我們廠長是什么親戚,他又會開印刷四開機,懂點技術,于是就被招聘到廠里,拿四級工的工資。按工齡算,他比我還短兩年,而我則只是個二級工,工資比他少一半。臨時工,特別是像他這樣有點技術的臨時工,在這個城市的許多小廠里,是很受歡迎的。他們很少在一個地方干長久,總是干兩年就換一個地方,換一個地方就會比原來的工資漲一些,級別也提一級。所以,他們雖然沒有正式工的那些福利待遇,但卻比同工齡的正式工拿工資多,是很多在工廠熬了多年的人很有看法,于是就給他們起了一個雅號:老飛頭。
2
小于回家結婚,按理農村結婚是要比城市里繁瑣一些的,邀請親朋好友,收禮宴客,迎取鬧洞房,三天回門什么的,少說也要一周十天的吧,但小于回去三天就回來了,除去來回路上的時間,在家估計也就一天多點。我驚奇他回來得如此快速。他跨進門的時候,看上去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新郎官的喜氣和裝束,臉上也沒一點高興樣。頭上的那頂舊軍帽,依然是隨隨便便地扣著,灰上衣勞動褲也還是走前的老樣子。
“這么快就回來啦,怎么不多在家待幾天?”我賀喜幾句后問他。
“沒啥意思。”他淡淡地答道。
我不由一愣。但很快就似乎明白了什么。記得一次閑談中他對我說過,他以前在另一個廠里時,曾跟那里的一個他的女學徒談過戀愛。當然,最后的結局是失敗了。女學徒的母親當著他的面罵他:“你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個農村戶口的臨時工,想娶城市姑娘,也不去河邊照照自己的樣子……”結果戀愛不成,連在那個廠里打工也不行了,廠長把他開了。
新婚后的臨時工小于,三個月沒有回過家,在我們這間小工廠里白天晚上干活,只要有加班,哪怕通宵他都干,并且活也干得保質保量。也因此,廠長和車間工人也都很喜歡他。他身上有農村人的拼勁,沒有城市人的懶惰和閑散。
一天晚上,見他手上捏著幾張紙,坐在燈下出神。那一定是他的家書到了吧。我忍不住走到他跟前說:“該回家去看看了吧。才結婚,就扔下新媳婦不管不問,也太那個什么了啊。”他依然是淡淡地幾個字:“沒啥意思。”
第二天,廠里休息。守門人老兩口出去了,小于在廠里加班干活,我則一個人難得清靜地在屋子里看書,卻聽到有人推門進屋,停了會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有人么?”
我走出自己的臥室,見門口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上身穿一件黑紅相間的格子布衫,下身是一件很新的蘭色褲子,腳上呢,是一雙在城市難得一見的繡花鞋。他見我從里面出來,就急忙退出屋門。
“你找誰啊?”我問。
“找于國慶……”她怯怯地說。
“哦,找小于啊,他出去了。你是?”我打量著她問。
他只是嘴唇動了動,但卻沒有發出聲音來,臉卻漲得很紅。低著頭,兩眼直瞅著手中提著的那個人造革黑皮包。
”哦,我明白了。我去找找他,你先坐著等會兒”,我指了指籬笆隔的小于的那間臥室,對她說;“那就是小于的床。”
我一邊說,一邊就出門,推了自行車要去廠里,但剛走不遠,就見小于過來了。我忙說:“正要去叫你哪。有人找你,在你屋里呢。”
小于淡淡地說:“嗯,知道。”
進到屋里,小于看到那女子,臉上毫無表情,只淡淡地說了兩個字:“來啦。”
3
我們雖然說是兩間屋,但與一間屋沒有什么區別,除了目光受到點阻礙,聽覺甚至感覺都無阻擋。而且,我的床與小于的床,中間只有一道籬笆相隔,晚上他的呼嚕聲,就在我耳邊一樣。
我覺得這個場景下我待在這兒有點不太合適了,于是對小于說了聲:“我出去有點事”,就在自行車后面夾了一本書,到附近公園里去讀。
晚上我沒有回去住,因為……小于和我僅僅一“墻”之隔,雖然關了燈彼此看不見,但夜里翻一個身,彼此都能聽到。如果各自都是單身漢,還沒什么關系。但如今他老婆來了,我一個人晚上聽著身邊一籬之隔的男女之聲……為了避免尷尬,我只好躲避,到一個朋友家里去借宿。這樣,過了五天。我除了白天回去拿本書或換換衣服什么的,幾乎都待在廠里或公園,晚上則去朋友家借宿過夜。回去的時候,每次她見到我,也都不怎么說話,偶爾一笑,說實話,感覺比哭還難看。而小于,白天也幾乎都待在車間,晚上也是能加班就加班。實在不需要加班,他就自己去看電影,就是不愿意回到草屋去與自己的所謂老婆團聚。這一定是他家人逼著他成親娶的媳婦,所以一副厭惡的樣子。而那女人之所以不顧臉面找來,大概也是家里人催逼著的,不來不行,不來估計這婚姻也就有名無實,也就面臨解體散伙。
第六天的黃昏,我回去換衣服。一進門,見屋里黑洞洞的,很暗。因為電路一直壞著,所以這里的照明,還是采用老祖宗發明的老辦法——油燈或蠟燭。
屋里沒有點燈,昏暗中,隱隱見那女人獨自靠坐在小于的床上,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一樣。
老守門人殷師傅聽到腳步聲,從他的小房間走出來,見是我,就打了個招呼:“吃過啦?”
“吃過啦。”我答。
這是最中國的問候方式。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發明創造的,反正大家每天使用,習以為常。如同和尚見人就“阿彌陀佛”,如同大學教授見面就“今天天氣哈哈哈”。
我正要進到我的臥室去,看到她動了一下,便不由地生出一些惻隱之心來,就也用老守門人的話式問候她一聲:“吃過啦?”
她沒有回答,大約停了十多秒鐘,才意識到我是問她的,于是聲音很細地應道;“沒……一會去吃。”
我心里對于小于,就有點憤憤然。但覺得女人也是少了點自我自尊:既然男人不愿意娶你,不喜歡還討厭你,干嘛要自尋無趣?何不一走了之?當然了,你在這里,害得我也不得不四處借宿流浪。
第七天,剛好是個星期天,我借宿的那位朋友家里來了客人,我無法繼續借宿下去,怎么辦?小于當然明白我躲出去的原因,但這個女人應該也懂得吧,畢竟都是成年人了么。我都躲出去了一個星期,讓你們夫妻團聚,不管好歹,也該結束了吧?
第八天,當我回到草屋里,見到女人不但沒有走,似乎還有長期堅持的意思。她借了守門人的炊具鍋灶什么的,開始自己生活做飯吃了。唉,看起來,她一時半會是不會走了。
怎么辦?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毫無辦法,我總不能去住旅店吧。尷尬就尷尬吧,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這天晚上,我故意買了張九點二十分開演的電影票,電影結束回到草屋,已經是將近午夜,就吃下兩片安眠靈,倒頭便睡。還沒入夢,聽到木門響了一聲,是小于從廠里回來了。沒有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只有房子那頭守門人老兩口不知為啥發起的連續咳嗽聲,高一聲低一聲,繞梁不絕地持續著……
4
次日醒來,已經天亮。看來安眠靈還是很管用的。
也算湊巧,第二天廠里安排我到某地出差,時間是一個月。這正可以讓我從這尷尬的居住環境中解脫出來。
等我一個月后出差回來,謝天謝地,那個臨時工的新媳婦,終于走了。
從這一個多月的尷尬中,我真正懂得了,一個人多么需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屋頂和墻壁啊。猶如大海中航行的船只,不能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港口。
去而來之,自然而然。我與守門人殷師傅老兩口拉了一會家常,說了些見面后必不可少的見面語。守門人的老伴兒,那個一咳嗽就不能停止,生得又瘦又小卻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在我問“小于的愛人啥時候走的”時,很奇怪第向我眨了眨眼:“嗨,你知道她來這是為了啥子么?”
“不是為了來看小于,還要干啥?”我問。
老太太當然不用我懂得,于是接著說:“她自己說的,小于不想要她呢,是雙方家里給強辦了的婚禮。家里讓她來,就是想讓她懷個孩子,說有了孩子就好了。”
“哦……”我似乎明白了,但也有點不明白。
下面老太太還說了點啥,我沒能聽得太清楚。反正,我現在終于不用尷尬地躺在木床上,去關心籬笆墻那邊的事情了。
(1983年12月28日,開封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