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最終，還是沒能喝上那碗，心心念念的羊肉湯。

當他憑著一身滑不留手的江湖本事，好不容易從稷下學宮那群狂熱的士子包圍圈中，殺出一條血路，溜達到臨淄城最負盛名的“三羊湯館”時，還沒等他坐下，湯館的掌柜和伙計，就領著滿屋子的食客，“撲通”一聲，全給他跪下了。

“恭迎樂圣大人！”

那陣仗，比他當初在論道臺上，技驚四座時，還要夸張。

楚歌看著那些，舉著羊腿、拿著湯勺，對他頂禮膜拜的百姓，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他平生最不怕的，是刀山火海；最怕的，就是這種被人當成泥塑菩薩一樣，供起來的場面。

他落荒而逃。

然而，他很快就絕望地發現，整個臨淄城，都瘋了。

“南疆媳婦兒”、“一葉知秋”、“醉夢宗師”……這些亂七八糟的、充滿了市井想象力的稱號，在短短半天之內，傳遍了臨淄的每一個角落。他那張臉，更是被畫成了無數個版本，有的英俊瀟灑，有的猥瑣可笑，貼滿了大街小巷。

他，楚歌，徹底失去了自由。他成了這座城市里，一個行走的傳說，一個被所有人圍觀的，珍禽異獸。

傍晚時分，當他垂頭喪氣、灰頭土臉地，回到那處僻靜的別院時，等待他的，不是一碗熱茶，而是一座，冰山。

姜月華就靜靜地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桌上，沒有茶具，只有一壇，尚未開封的，陳年“女兒紅”。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整個別院的空氣，都仿佛因她的存在，而下降了十幾度。

“玩夠了？”她緩緩開口，聲音，比冬日的寒風，還要冷冽。

“咳咳，”楚歌摸了摸鼻子，難得地，有些心虛，“公主殿下，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我這剛為國爭光回來，你不說犒賞三軍，怎么還擺出一副，我要是不給你個說法，你就要大義滅親的架勢？”

“我媳婦兒？”姜月華沒有理會他的插科打諢，只是重復了那三個，讓她耿耿于懷的字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的。

“啊？”楚歌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哦，你說這個啊！公主殿下，你這就有所不知了。我們搞藝術的，講究一個‘靈感來源’。我說的那位‘南疆媳婦兒’，她不是一個人，她是一種象征，是……”

“她是南疆的風，是南疆的雨，是南疆的萬物生靈，對嗎？”姜月華冷冷地打斷了他。

“對對對！公主殿下果然是我的知音！”楚歌連忙點頭，如蒙大赦。

姜月華看著他，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

“楚歌，”她說道，“我不管你的靈感，是來自南疆的媳婦兒，還是北地的俏寡婦。你贏了，這，就夠了。”

她站起身，親手，拍開了那壇“女兒紅”的泥封。一股醇厚、濃郁的酒香，瞬間，彌漫了整個庭院。

“這是，我答應你的彩頭。”她為楚歌，滿上了一碗酒。

楚歌看著那琥珀色的酒液，卻沒有立刻去端。他看著姜月華，看著她那雙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的眼睛，心中，那股屬于江湖人的警覺，忽然，又冒了出來。

他覺得，這碗酒，燙手。

“你想要的，恐怕，不止是讓我幫你贏下這場‘文戰’吧？”他問道。

“當然。”姜月華坦然地承認，“我想要的，是一個能代表我齊國，與秦國那所謂的‘治世之音’相抗衡的，文化圖騰。是一個，能讓天下所有讀書人，都心向往之的，‘樂圣’。”

她將一卷早已準備好的，燙金的拜帖，和一份排得滿滿當當的行程單，輕輕地，推到了楚歌的面前。

“相國大人，已在府中備下酒宴，為你慶功。”

“明日，齊王將在宮中，親自冊封你為‘稷下學宮名譽祭酒’。”

“三日后，你要在論道臺，公開講學，闡述你的‘天人之道’……”

“還有，這是城中各大世家公卿送來的請柬，他們都想一睹‘樂圣’的風采……”

楚歌看著那一張張，仿佛帶著枷鎖的行程單，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他終于明白，自己，從頭到尾，都掉進了一個，由這位公主殿下，親手為他編織的，陷阱里。

她需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個灑脫不羈的楚歌。

她需要的，是一個可以被她擺在齊國這座華美戰車上，用來對抗強秦，收攏人心的，完美的，偶像。

“當世第一”的榮耀，不是獎賞。

而是，最華麗的，牢籠。

“這酒，”楚歌看著那碗醇香的“女兒紅”，自嘲地笑了笑，“看來，是斷頭酒啊。”

“不，”姜月華看著他，眼神，銳利如刀，“這是慶功酒。是為你，即將開啟的，一條全新的，無上榮耀之路，慶功。”

她將那碗酒，向他面前，又推近了一分。

那姿態，仿佛在說：

喝下它，你便是齊國的“樂圣”，是天下士人的楷模。

不喝……

那后果，你，自己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