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使節團的馬車，在臨淄的馳道上，行駛得又快又穩。車輪是上好的鐵木所制，車軸也用膏油潤滑得恰到好處，因此，車內聽不到太多顛簸的雜音。

然而，車廂內的氣氛，卻比車外最喧鬧的集市，還要壓抑百倍。

年輕的武官趙詢，低著頭，跪坐在車廂的角落里，連大氣都不敢喘。他能感覺到，兩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正一下下地刮在他的后背上。

一道，來自于他的頂頭上司，秦國上大夫，蒙毅。

另一道，則來自于那個始終沉默不語的黑衣少女，夜琉璃。

許久，蒙毅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終于響起。

“一個江湖樂師，就讓你方寸大亂，當眾出丑。”他緩緩說道，“趙詢，你讓我很失望。”

“大人，屬下知錯！那狂徒實在……巧舌如簧，行事不按常理……”趙詢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常理？”蒙毅冷笑一聲，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暖意，“你以為，他只是在羞辱你個人嗎？”

他用手指，輕輕敲擊著身前的矮案，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趙詢的心上。

“他的笛音，模仿的是我大秦的軍樂與法度。他口中的言語，嘲諷的是我大秦的立國之本。他所代表的，是東方六國那些腐朽、奢靡、空談仁義禮樂的‘鄭衛之音’。而你，代表的，是我大秦那崇尚耕戰、嚴明法度的‘秦聲’！”

蒙毅的語調陡然拔高，眼中射出鷹隼般銳利的光芒。

“這不是你與他的個人爭執，這是‘秦聲’與‘鄭聲’的第一次正面交鋒！你輸了，不僅僅是你個人的恥辱，更是讓齊國人，看到了我大秦的‘音調’，是可以被挑戰，甚至是被壓制的！”

“你，明不明白？”

“屬下……明白。”趙詢的頭，垂得更低了，冷汗，已經浸濕了他的內衫。

他現在才終于領悟，在枕流園的那場沖突，早已超出了個人恩怨的范疇，而是一場關乎國策與國威的，看不見硝煙的戰爭。

而他，是第一個敗下陣來的逃兵。

蒙毅不再理他，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那個從始至終，如同雕塑般的夜琉璃。

“琉璃，”他緩緩說道，語氣，比對趙詢時，要平和了許多，“你怎么看？”

夜琉璃抬起頭，那雙琉璃般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波瀾。“此人，名為楚歌。楚國人。武藝路數，不屬于任何已知門派，靈動，且根基極厚。最重要的是，”她頓了頓，“他很危險。他的心，像風一樣，抓不住，也猜不透。”

“風？”蒙毅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屑，“在我‘黑冰臺’面前，沒有抓不住的風。”

他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我懷疑，他與前些時日，宋國司城府那件事有關。那件東西，絕不能流落在外。”

他看著夜琉璃，下達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趙詢，你明日繼續代表使節團，與齊國周旋，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琉璃，你的任務，是找到這個楚歌。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他的來歷，他的師承，以及，他身上是否藏著，從宋國流出的那件‘東西’。”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如同西境的寒風。

“若有必要……可以不必留活口。我大秦的音調里，不需要這種不和諧的雜音。”

車廂內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抽空。

夜琉璃那絕美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微微頷首，用一個輕到幾乎聽不見，卻又堅定如鐵的聲音，應道：

“喏。”

馬車，在秦國使節館前，緩緩停下。

趙詢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逃下了車。

而夜琉璃，則在之后，悄無聲息地，走下了馬車。

當她的雙腳，踏上臨淄那堅實的土地時，她不再是那個在宴會上沉默寡言的侍女。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被萬家燈火映得有些發黃的夜空，那雙琉璃般的眸子里，終于，有了一絲光。

那是獵人，鎖定獵物時的光。

楚歌那無憂無慮的，踏歌而行的好日子，已經結束了。

一場以大秦之名，發起的圍獵，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