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楚大家，名動臨淄、能用一曲笛音攪動天下風云的楚先生，這輩子都沒想到，自己會迎來人生中最慘淡的滑鐵盧。

而他的老師，是一個連“宮商角徵羽”都分不清的南疆少女。他的課堂，是這片不講任何道理的原始森林。

“聽，不是用耳朵去分高低長短，”靈曦盤腿坐在“樹心”的枝干上，一臉認真地對他進行著“入學指導”，“是要用心，去感覺它的‘心情’?！?

楚歌盤腿坐在她對面，一臉肅穆，心中卻在飛速運轉。他將精純的內力，灌注于雙耳，周遭方圓百丈之內，任何風吹草動，都化作最細微的音符，涌入他的腦海。他能聽出風穿過不同樹葉時，音色的微妙差別；能分辨出三里之外，一只山貓捕食時，心跳的急促節拍。

“我聽到了，”他自信滿滿地睜開眼，“今日的風，是‘羽’調，略帶凄清，其中夾雜著七種鳥鳴，十二種蟲叫，還有……”

“風說它今天很開心?！膘`曦眨巴著大眼睛，干脆地打斷了他，“因為瀑布旁的那棵‘癢癢樹’，終于把它去年就想吹掉的那片枯葉，給吹掉了。”

楚歌所有關于音律的精妙分析，瞬間，卡在了喉嚨里。他看著靈曦那張純凈的、沒有絲毫開玩笑意思的臉，只覺得自己的內力，差點走岔了氣。

接下來的日子，楚歌經歷了此生從未有過的，一連串的“失敗”。

他想學著靈曦，用歌聲與動物交流。他對著樹上的一只長臂猿，吹奏了一段他自認為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求偶之音”，結果那長臂猿非但沒送來果子，反而尖叫著，用吃剩的果核，劈頭蓋臉地朝他砸來。

靈曦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好半天才告訴他：“你沒跟它求偶，你跟它說，它的新伴侶，是林子里最丑的母猴子?！?

他又試著去聆聽植物的“心情”。他對著一株焉頭耷腦的蘭草，吹奏了一曲極盡溫柔、符合“木行”生發之氣的《春江花月夜》片段，指望能讓其恢復生機。結果那蘭草的葉子，耷拉得更厲害了。

靈曦走過去，只是往蘭草的根部，澆了半竹筒水，然后輕輕哼唱了一段如同搖籃曲般的簡單旋律。那蘭草，竟真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舒展開了葉片。

“它只是渴了，”靈曦看著一臉挫敗的楚歌，解釋道，“你對著一個快渴死的人，彈再好聽的曲子，又有什么用呢？得先給他水喝呀?！?

楚歌徹底沒脾氣了。

他發現，自己那身足以傲視江湖的本領，那些在中原世界里，被奉為圭臬的智慧與技巧，在這片最原始的土地上，竟變得一文不值。他就像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翁，流落到了一個只認貝殼的荒島，瞬間成了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這種徹底的、顛覆性的挫敗感，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輸的勁兒。

他不再賣弄，不再分析，不再試圖用自己固有的知識，去強行解讀這個全新的世界。他開始真正地，像個蒙童一樣，去觀察，去模仿，去感受。

他收起了那支“鳳求凰”，每日跟著靈曦，用最笨拙的方式，學習辨認草藥，學習在溪流中叉魚，學習如何從一段藤蔓的韌性中，判斷它是否能結成一張結實的吊床。

他漸漸發現，當自己不再執著于“聽懂”什么的時候，反而能“感覺”到更多。

他能從空氣的濕度中，感覺到一場大雨的將至；他能從泥土的氣息里，感覺到一窩新生的竹筍正在努力破土。

一日黃昏，他與靈曦并肩坐在山巔，看漫天彩霞。他隨手，摘下一片寬大的樹葉，放在唇邊，學著之前靈曦的樣子，隨意地，吹出了一個不成調的音符。

那音符，不為取悅任何人，不為表達任何情緒，只是他看到這壯麗晚霞時，心中最直接的一個回響。

聲音響起的那一刻，一只路過的蝴蝶，竟仿佛被吸引，輕輕地，落在了他的指尖。

楚歌渾身一僵，連呼吸都停滯了。他看著那只扇動著美麗翅膀的小生命，心中，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寧靜的喜悅。

他轉頭，看向靈曦。

靈曦沒有說話，只是對著他，露出了一個比晚霞還要燦爛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那一刻，楚歌忽然覺得，自己懷里的那兩卷《九天韶樂》，和那所有的江湖恩怨，都變得像天邊那朵即將散去的浮云，輕得，幾乎沒有了任何分量。

他不是忘記了江湖。

而是他發現，與眼前這片更真實、更廣闊、也更有趣的天地相比，那個所謂的“江湖”，似乎，也沒那么值得惦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