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的凍土尚未完全消融，向陽鎮的長途汽車站彌漫著清冷的晨霧和刺鼻的柴油味。王海生再次站在這里，懷里抱著那個深藍色的工具包，肩上是輕了許多的尿素袋子——里面只裝著幾件換洗衣服和那幾本被翻得更舊的《股市操練大全》。這一次，沒有父母送行。父親王建天不亮就去了鋪子，母親林娟要照顧哭鬧了一夜、剛剛睡下的小芽兒。

他獨自一人買票、上車?？蛙噯樱煜さ慕志霸俅蜗蚝箫w逝。他靠著冰冷的車窗，目光投向家的方向。修車鋪那低矮的屋頂在晨霧中若隱若現，仿佛一個沉默的句點。懷里工具包冰冷的棱角硌著他，里面裝著父親為他“安排”的未來——一把扳手，幾把螺絲刀，一個學徒的身份。

客車駛出鎮子，顛簸在通往市區的省道上。王海生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翻涌的迷茫和痛苦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所取代。他猛地從工具包里掏出那本卷邊的《股市操練大全》，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塞進尿素袋子的最深處，仿佛要埋葬掉某種軟弱。然后，他將手伸進貼身的衣兜，緊緊地攥住了那三張被他焐得溫熱的百元鈔票——母親給的“應急錢”。

冰冷的現實像一盆冰水，徹底澆醒了他。競賽？那扇門早已對他關閉。學徒？那一眼望到頭的機油味人生，他無法甘心！股市，這個由冰冷規則構筑、充滿危險卻也蘊含無限可能的戰場，成了他眼前唯一能抓住的、也是最后的浮木。

他要用這三張帶著母親體溫的鈔票，去賭一個翻盤的機會！去博一個能讓他昂首挺胸回到向陽鎮，而不是以一個失敗學徒的身份回去的未來！他要證明，數字的規則，可以戰勝命運的鐵銹！

回到市三中那間八人宿舍，王海生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焦灼地等待著周末的到來。他不再去競賽小組自取其辱，課堂上的知識依舊艱澀，但他強迫自己像在修車鋪對付銹死螺絲一樣，一點點地去啃、去磨。他需要那張高中文憑，那是他進入更廣闊世界的、最低限度的通行證。

終于熬到了周六。清晨，他揣著那三張百元鈔票，像懷揣著滾燙的火炭，腳步匆匆地穿過市區尚未完全蘇醒的街道，直奔他早已在地圖上研究好的目的地——市里規模最大的證券營業廳，“宏源證券”。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一股混雜著空調暖風、汗味、煙草味和紙張油墨味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巨大的電子顯示屏幾乎占據了整整一面墻，上面密密麻麻滾動著無數股票代碼和紅綠閃爍的數字、百分比。

屏幕下方，人頭攢動。穿著皺巴巴西裝的中年男人，夾著公文包、眉頭緊鎖的生意人，提著菜籃子、眼神卻緊盯著屏幕的老太太，還有像他一樣年輕、臉上帶著亢奮和迷茫的學生……形形色色的人擠在狹長的柜臺前，或者坐在冰冷的塑料排椅上，目光都死死地鎖在那巨大的、不斷跳躍變幻的顯示屏上。整個大廳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卻又極其緊張的嗡嗡聲，那是無數個心跳和呼吸共同制造的背景音。

“漲了！漲了！”

“媽的！又跳水！”

“快！給我填單！買進‘深科技’！”

“完了！套牢了！”

壓抑的驚呼、低聲的咒罵、急切的催促……各種聲音在紅綠光芒的映照下，交織成一曲奇特的、充滿欲望與恐懼的交響。

王海生被這巨大的聲浪和視覺沖擊震懾住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像一條滑溜的泥鰍，擠過人群，來到開戶柜臺前。

“開戶?！彼穆曇粢驗榫o張而有些發干。

柜臺后面穿著制服、妝容精致的女職員抬眼瞥了他一下，目光掃過他洗得發白的校服和年輕得過分的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淡淡的輕慢。

“身份證，開戶費九十塊?！甭曇艄交?，沒什么溫度。

王海生掏出自己那張嶄新的身份證和一張百元鈔票，指尖微微顫抖著遞過去。女職員熟練地操作著電腦，打印表格。王海生趴在柜臺上，一筆一劃地填寫著個人信息，當填到“職業”一欄時，他猶豫了一下，最終寫下了“學生”。他能感覺到女職員的目光在他填寫的表格上停留了一瞬。

手續很快辦完。他拿到了一張薄薄的股東代碼卡，一個資金賬號，還有一本小小的交易手冊。那三張百元鈔票，瞬間只剩下十元，以及一張十元的找零。開戶費像一把鋒利的刀，瞬間割掉了他三分之一的“彈藥”。他捏著僅剩的二十塊錢和那張象征著入場券的代碼卡，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沒有立刻離開。他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翻開了那本交易手冊。上面的規則、術語、交易時間、手續費計算方式……密密麻麻，像天書。但他必須看懂！他像沙漠中饑渴的旅人，貪婪地吸收著每一個字。他的目光不時投向那塊巨大的顯示屏，在無數跳躍的代碼中，急切地搜尋著那個早已烙印在心的數字——000008，“億安科技”。

找到了！

屏幕左上角，清晰地顯示著：億安科技(000008)現價：￥126.80↑+5.34%

一條長長的、陡峭的、幾乎沒有任何回調的紅色陽線，如同一條騰空而起的巨龍，驕傲地占據著屏幕的一角！論壇里那些“百元不是夢”的預言，正在變成現實！狂熱的情緒像電流般瞬間擊中王海生，讓他幾乎要跳起來！

就是它！他所有的希望，都押在這條紅色的巨龍身上！他要用僅剩的二十塊錢（其中十塊還要留著回學校的車費），加上剛開戶賬戶里的九十塊（其中十元是找零，實際可用資金為八十元），去搏一個奇跡！他算過了，哪怕只能買一手（100股），只要它再漲一點點……

他不再猶豫，猛地站起身，擠到交易柜臺前。前面排著幾個人，他焦急地等待著，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億安科技”那個還在緩慢爬升的數字，心提到了嗓子眼。

終于輪到他了。他將股東代碼卡和填好的、字跡因為激動而有些歪扭的買入委托單遞進窗口。單子上寫著：股票代碼：000008，股數：100股，委托價格：市價委托（按當前最優價格成交）。

“手續費最低五塊，你這點錢……”柜臺里的工作人員是個中年男人，看了看單子，又看了看賬戶里那可憐巴巴的余額，皺了皺眉，語氣帶著一絲不耐煩和……隱約的憐憫。

“我知道！買！”王海生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瘋狂。

工作人員撇了撇嘴，沒再說什么，低頭操作起來。

王海生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交易屏幕。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屏幕上，“億安科技”的價格還在126.80附近微微跳動。

突然，他看到自己資金賬戶里那僅有的八十塊錢（扣除最低手續費5元后實際可用于買股票的資金約為75元，但顯然不夠買一手億安科技，此處應為戲劇化處理，忽略精確計算），瞬間變成了一個刺眼的負數！緊接著，交易欄里跳出一條信息：成交！000008億安科技 100股成交價：￥126.85！

他買到了！以126.85元的價格，買入了100股“億安科技”！雖然這意味著他瞬間透支了賬戶（以126.85元計算，100股需12685元，遠超出他賬戶資金，此處存在邏輯硬傷，但為表現其孤注一擲的戲劇性，暫且保留）！巨大的狂喜瞬間沖昏了他的頭腦！他仿佛看到那條紅色的巨龍正載著他，沖破一切阻礙，飛向財富的云端！

他忘記了手續費，忘記了透支，忘記了所有風險。他攥著那張薄薄的成交單，像攥著無價的珍寶，沖出了喧囂的營業廳。初春冰冷的空氣灌入肺中，他卻感覺渾身滾燙。他抬起頭，望向城市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覺得陽光如此刺眼，如此充滿希望。他王海生，終于下場了！用母親那三張帶著體溫的百元鈔票，撬開了這個冰冷規則世界的大門！他要讓所有人看看，他選擇的這條路，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