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三中的鐵藝大門在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門楣上燙金的校名透著一股不近人情的威嚴。王海生抱著尿素袋子，肩上挎著那個嶄新的工具包，像個誤入異域的土撥鼠，被穿著統一校服、步履匆匆的人流裹挾著，踏入了這片陌生的領地。

宿舍是八人間的格局，鐵架床上下鋪，空氣里混合著消毒水、汗味和某種新塑料的氣息。他把尿素袋子塞進床底最角落，那格格不入的“尿素”字樣引來幾道好奇或略帶鄙夷的視線。他低著頭，把父親給的工具包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枕頭內側，挨著那幾本卷了邊的《股市操練大全》。冰涼的扳手隔著帆布硌著他的手臂，像父親沉默的叮囑。

最初的幾天，他像一只受驚的鼴鼠。課堂上的節奏快得讓他窒息，英語老師流利的口語如同天書，物理老師推導的公式在黑板上蜿蜒如蛇，他聽得云山霧罩，筆尖在本子上劃下凌亂而徒勞的痕跡。下課鈴聲一響，同學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著他聽不懂的動漫、游戲和明星，他插不上話，只能沉默地坐在座位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工具包粗糙的帆布紋理。

食堂里永遠排著長隊，不銹鋼餐盤碰撞的聲響吵得他頭疼，他看著餐盤里分量不多卻價格不菲的飯菜，默默計算著父親塞給他的那卷零碎票子能支撐多久。夜晚，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聽著上鋪傳來的鼾聲和對面床同學翻身時鐵架床的呻吟，他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小鎮車站那根冰冷的水泥柱子和林暮暮空茫的眼神總是不期而至，啃噬著他疲憊的神經。巨大的失落感和格格不入的孤獨，像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淹沒。

唯一能短暫逃離這窒息感的地方，是學校附近那條雜亂的后街。街角有一家不起眼的“新視野”網吧，招牌上的燈管壞了一節，閃爍著“新視網”三個字。這里成了王海生隱秘的避風港。他用省下的飯錢，換取在角落機器前的一兩個小時。

笨重的CRT顯示器幽幽亮起，他熟稔地打開那個名為“股海淘金”的論壇。瞬間，喧囂的網吧背景音仿佛被屏蔽，他的世界只剩下屏幕上跳躍閃爍的紅綠數字和瘋狂滾動的帖子。

“瘋了！‘深科技’今天又拉漲停板！莊家太猛了！”

“媽的，‘銀廣夏’絕對是騙局！財務造假！誰買誰死！”

“快看‘億安科技’！這K線走得…絕對大牛股！明天滿倉干！”

“樓上的別誤導人！MACD頂背離了，隨時崩盤！”

論壇里彌漫著一種近乎癲狂的亢奮氣息。2001年的股市，正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科技股”狂潮。一個個帶著“科技”、“高科”、“網絡”光環的股票代碼，如同被施了魔法的咒語，在屏幕上扶搖直上，紅色的陽線一根比一根粗壯，不斷刷新著“新高”的紀錄。

人們談論的不再是公司生產什么、賺多少錢，而是“觸網”、“概念”、“莊家實力”。巨大的財富神話在虛擬的空間里不斷誕生、膨脹，刺激著每一個渴望一夜暴富的神經。

王海生貪婪地吸收著這一切。那些冰冷的代碼、復雜的指標術語、K線的形態組合，在他眼中漸漸有了模糊的生命。他看不懂那些公司高深的技術，但他開始理解量價關系，隱約感覺到資金在圖形背后的流動方向。

他尤其著迷于“億安科技”（000008）那近乎完美的上升通道，流暢得如同用尺子畫出來一般，每一次回調都像是一次蓄力，然后以更陡峭的角度向上沖刺。論壇里充斥著對它的頂禮膜拜，預言它將是中國第一支百元股。

一種奇異的、近乎賭博般的興奮感，取代了初來市區的惶惑和孤獨。在這里，他不再是那個聽不懂英語、跟不上物理課、被富家子弟隱隱排斥的鄉下小子。在這里，他是一個潛在的“獵手”，一個試圖破譯財富密碼的“解碼者”。

屏幕上的數字跳動，牽動著他的心弦，讓他暫時忘卻了林暮暮空茫的眼神和枕邊冰涼的扳手。他感覺自己正無限接近那個由冰冷規則構筑、卻充滿致命魅力的新世界，一個只需要看懂K線就能改變命運的世界。

然而，這虛幻的興奮感，很快在現實的課堂上遭遇了冰冷的打擊。數學課，老師在黑板上講解著復雜的函數變換和空間向量，粉筆敲擊黑板的節奏清晰有力。王海生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腦子里盤旋著“億安科技”早盤的分時走勢圖，那根微微放量上翹的黃線，是不是預示著下午還有一波拉升？

“王海生！”老師嚴厲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過來，“上來解這道題！”

他如夢初醒，慌亂地站起身，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走上講臺。黑板上的題目像天書，他捏著粉筆，手心全是汗，大腦一片空白。

粉筆在黑板上劃出幾道無意義的短痕，最終尷尬地停住。教室里響起壓抑的嗤笑聲。老師失望地搖搖頭：“心思都飛哪兒去了？坐下！好好聽課！”

他垂著頭走回座位，臉上火辣辣的。口袋里那幾張省下的飯錢，此刻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大腿。用它們去買一小時的上網費，追逐那虛無縹緲的紅綠線條？還是……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枕邊工具包冰冷的棱角。

日子在課堂的煎熬和網吧的短暫刺激中拉扯。他的成績單上，刺眼的紅色叉號和低分越來越多。期中考試，數學卷子上鮮紅的“58”分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班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王海生，你的入學成績是拔尖的！現在這樣下去，別說大學，高中畢業都危險！心思要收回來！你家里供你出來不容易！”

“家里供你不容易！”這句話像重錘砸在王海生心上。他想起父親跛著腳、在彌漫機油味的修車鋪里佝僂的背影，想起母親把厚厚一摞油餅塞進尿素袋子時粗糙的手指，想起父親塞給他那卷帶著體溫的、卷得緊緊的零碎票子。一種尖銳的愧疚感瞬間攫住了他。

那天放學，他沒有再去網吧。他背著沉重的書包，漫無目的地走在市區繁華的街道上。櫥窗里流光溢彩，行人衣著光鮮，車水馬龍。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局外人，一個誤入巨人國的侏儒。最終，他走進了一家大型書店。

在教輔區，他看到了那本厚厚的《高中數學競賽精講》。他拿起書，翻了幾頁，里面艱深的題目讓他頭皮發麻，但旁邊標注的“保送名校”、“頂尖學府敲門磚”的字眼，卻像黑夜里的燈塔，驟然刺入他的眼簾！

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念頭，像野草一樣在他荒蕪的心里瘋長起來：競賽！如果能在數學競賽上拿到名次，甚至獲獎……那將是通往頂尖大學、通往更廣闊金融世界的捷徑！是比在論壇里研究K線更清晰、更體面、更有可能改變命運的路徑！這個念頭瞬間點燃了他，將那些紅綠線條帶來的虛幻興奮暫時壓了下去。

他需要證明自己，證明給父母看，證明給那個消失在車站晨光里的身影看，更是證明給自己看——他王海生，不是只能靠運氣在股市里搏殺的賭徒，他可以用頭腦，用規則，堂堂正正地走出來！

他毫不猶豫地用父親給的那卷錢里最大的一張十元票子，買下了那本厚重的《精講》。抱著這本沉甸甸的書走出書店時，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抬頭看向城市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覺得，那冰冷的規則世界，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絲微光。他要用這最笨拙也最鋒利的武器——數學，去劈開那道縫隙！

市三中的數學競賽小組，是真正的精英俱樂部。輔導老師姓陳，是個不茍言笑、眼神銳利的中年男人。第一次小組活動在實驗樓一間安靜的小教室。

當王海生抱著那本簇新的《精講》，有些局促地推門進去時，里面已經坐了幾個學生。他們穿著干凈合身的運動服或休閑裝，桌上攤開的是全英文的原版教材和進口的繪圖計算器，正低聲討論著什么，流利的英語夾雜著專業術語。王海生那身洗得發白的校服和懷里那本國內出版社的《精講》，顯得格格不入。

他默默找了個角落坐下。陳老師進來，目光掃視全場，在王海生身上略微停頓了一下，沒說什么，直接開始講解一道復雜的組合數學題。思路天馬行空，步驟跳脫迅捷。王海生努力集中精神，但那些精妙的技巧和陌生的符號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得他暈頭轉向。他試圖跟上，筆尖在本子上徒勞地劃動，卻只記下些破碎的片段。

“這道題的解法，關鍵在構造一個合適的映射關系，利用容斥原理……”陳老師語速很快。

“或者用圖論模型，轉化為求特定路徑數。”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立刻接口，語氣輕松自信。

王海生茫然地看著他們，感覺自己像個闖入高等文明遺跡的原始人。討論環節，其他人思維碰撞，火花四濺，他像個啞巴，只能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那本《精講》封面的塑料膜。

“這位新同學，王海生是吧？”陳老師突然點到他，“你對剛才李超提出的圖論解法，有什么看法？”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王海生感覺臉頰發燙，喉嚨發緊，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尷尬地搖了搖頭。教室里響起幾聲極輕微的、壓抑的嗤笑。那個叫李超的男生推了推眼鏡，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

巨大的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離開小教室時，他走在最后，聽著前面幾個同學輕松地談論著周末要去哪個俱樂部打網球，或者家里新買的進口參考書。

他們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松弛和自信，像一道無形的墻，將他牢牢隔絕在外。他低頭看著自己洗得發白的球鞋，鞋幫已經有些開膠，再摸摸口袋里那幾張皺巴巴的零錢，一種深入骨髓的自卑和無力感攫住了他。競賽這條路，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陡峭，還要冰冷。

回到嘈雜的八人間宿舍，王海生把那本《精講》重重地摔在枕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把自己摔在床上，用枕頭蒙住頭。黑暗中，網吧屏幕上那些瘋狂跳躍的紅綠線條，如同誘人的鬼火，再次在他眼前閃爍起來。“億安科技”那近乎完美的上升通道，論壇里那些“滿倉干”、“百元不是夢”的狂熱叫囂，像魔鬼的低語，誘惑著他。相比于競賽這條需要付出艱辛汗水、卻前途未卜的險路，股市似乎提供了一條更直接、更刺激、甚至可能一夜改變命運的“捷徑”。一種強烈的、想要證明自己、想要迅速擺脫這窒息現實的沖動，在他心底瘋狂滋生。他猛地掀開枕頭，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光芒。他需要錢！需要啟動資金！需要進入那個戰場！

深夜，宿舍里鼾聲此起彼伏。王海生悄悄從枕頭內側摸出父親給的工具包。嶄新的深藍色帆布在窗外透進的微弱路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他拉開拉鏈，冰冷的金屬氣息撲面而來。扳手、螺絲刀、鉗子，整齊地躺在里面，被父親用舊毛巾仔細地墊著、包裹著，仿佛對待稀世珍寶。他拿起那把最常用的活動扳手，沉甸甸的，棱角分明。指尖拂過冰涼的金屬表面，仿佛還能感受到父親手掌上粗糙的老繭和機油的味道。

父親佝僂著微跛的身體，在昏暗的修車鋪里與鐵疙瘩搏斗的畫面，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父親塞給他工具包時那句“學門手藝…比啥都強…餓不死人”的低沉話語，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股強烈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發熱。他緊緊攥著那把扳手，冰冷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一種巨大的撕裂感撕扯著他。一邊是父親沉默而沉重的期望，是工具包所代表的、腳踏實地的生存之道；另一邊，是屏幕上那些跳躍的數字所描繪的、充滿誘惑卻也布滿荊棘的財富幻夢。他像站在一個巨大的十字路口，寒風呼嘯，吹得他搖搖欲墜。

最終，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將扳手塞回包里，拉上拉鏈，將這個冰冷的期望重新推回枕頭內側最深處。他翻身下床，借著窗外微弱的光，從床底拖出那個印著“尿素”字樣的袋子。他翻找了很久，手指在粗糙的布料和疊好的舊衣間摸索，終于在最底層，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小小的紙包。

那是母親林娟塞給他的。臨行前，母親避開父親，偷偷把這個小紙包塞進他貼身的衣兜里，聲音壓得極低：“海生…城里花銷大…這點錢…你藏好…應急用…別讓你爸知道…”紙包里，是卷得緊緊的三張百元鈔票。那是母親省吃儉用，甚至可能偷偷賣掉了攢下的雞蛋或蔬菜，才湊出來的“巨款”。

王海生捏著這三張嶄新的、帶著母親體溫和汗漬的百元鈔票，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這三張紙，此刻重逾千斤。它們承載著母親無聲的、卑微的疼愛，也像燒紅的烙鐵，拷問著他的靈魂。用這錢，去投入那個他完全不懂、風險未知的股市？去賭一個虛幻的“億安神話”？他配嗎？

掙扎像兩只無形的手，在黑暗中將他的心臟反復撕扯。網吧屏幕上的紅綠光芒在腦海里瘋狂閃爍，競賽小組成員們那帶著優越感的嗤笑聲在耳邊回響，父親跛著腳蹬車的背影和林暮暮空茫的眼神在眼前交替浮現……欲望、不甘、自卑、愧疚、恐懼……種種情緒像沸騰的巖漿，在他胸腔里翻涌沖撞，幾乎要將他撕裂、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