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離別
- 獨屬于自己的一生
- 路安逸
- 3702字
- 2025-06-18 16:00:00
去市里報道的日子,定在八月底一個依舊燥熱的清晨。天剛蒙蒙亮,灰藍色的天幕上還掛著幾顆不肯隱去的殘星。
王家那間低矮的平房里亮著燈。林娟天不亮就起來了,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響,鍋里煮著十幾個染成紅色的雞蛋,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空氣里彌漫著水煮蛋和柴火煙混合的味道。她動作麻利地將煮好的雞蛋撈出來,用涼水湃著,又把昨晚就烙好的、厚厚一摞摻了白面的油餅用干凈的籠布仔細包好,塞進一個鼓鼓囊囊的、印著“尿素”字樣的舊化肥袋子里。袋子里已經塞滿了王海生為數不多的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還有幾本他堅持要帶走的、卷了邊的《股市操練大全》之類的舊書。
王建蹲在門口,沉默地抽著旱煙袋。劣質煙葉嗆人的味道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彌散。他那只跛了的左腿不自然地蜷著,布滿老繭和油污的手指,一遍遍地摩挲著放在腳邊的一個嶄新的、深藍色的帆布工具包。那是他特意去鎮上新開的百貨商店買的,花了他小半個月的工錢。
包里裝著一套他用了多年、卻保養得锃亮的扳手、螺絲刀和鉗子。他把工具一件件拿出來,又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放回去,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毛巾仔細地墊好,仿佛在完成某種鄭重的儀式。
王海生坐在里屋的床沿上,看著母親忙進忙出,看著父親沉默的背影,心頭像堵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沉重而滯澀。那個寫著“市三中”的通知書就壓在枕頭底下,像一塊滾燙的烙鐵。林暮暮那天啃咬蘋果的畫面,書包里那截刺眼的白色包裝紙邊緣,還有那句冰冷的“蘋果核真苦”,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魘,日夜啃噬著他。他曾鼓起勇氣,幾次徘徊到林家那扇緊閉的院門外,最終卻沒有勇氣敲下去。他害怕面對那潭深秋寒水般的眼睛,更害怕面對那個可能的、足以將他尚未展開的翅膀徹底折斷的“結果”。一種巨大的、混雜著愧疚、恐懼和自私的逃避心理,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
“海生,東西都收拾好了?”林娟的聲音帶著刻意裝出來的輕松,打破了屋里沉悶的氣氛。她提著重重的尿素袋子走進來,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
“嗯。”王海生低低地應了一聲,站起來,接過袋子。袋子很沉,勒得他手指發疼。
王建也掐滅了煙袋,站起身,拿起那個嶄新的工具包,跛著腳走過來,不由分說地將包塞進王海生懷里。“拿著,”他的聲音依舊低沉沙啞,帶著不容置疑,“到城里,學門手藝…比啥都強。修車…餓不死人。”他頓了頓,目光在王海生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雜,有期許,有擔憂,還有一種王海生看不懂的、深沉的無奈,“…別想那些沒邊的。”
王海生抱著沉甸甸的工具包,指尖觸碰到里面冰冷堅硬的金屬工具,心頭猛地一刺。他知道父親的意思,是讓他腳踏實地,別去碰那些虛無縹緲的“股票”。可是…他低頭看著懷里嶄新的工具包,又想起那幾張報紙上跳躍的紅綠K線,一種巨大的撕裂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最終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簡陋的早飯吃得食不知味。紅雞蛋噎在喉嚨里,油餅也失去了往日的香氣。飯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和林娟絮絮叨叨的叮囑:“到了學校聽老師話…跟同學好好處…錢不夠了給家里捎信…天涼了記得加衣服…”
王建始終沉默著,只是偶爾給王海生碗里夾一筷子咸菜。
終于到了要出門的時刻。天光已經大亮,鎮子蘇醒過來,遠處傳來雞鳴狗吠和人們模糊的說話聲。王海生背上那個沉重的尿素袋子,懷里抱著父親塞給他的工具包,像一個全副武裝卻又無比茫然的士兵。
王建推著那輛修了又修的舊二八自行車出來,后座上綁著尿素袋子。他跛著腳,動作有些吃力地跨上車座。“上來,爸送你去車站。”
去鎮長途汽車站的路不算遠,但坑坑洼洼。自行車在顛簸中發出痛苦的呻吟。王海生側坐在后座,懷里緊緊抱著工具包和尿素袋子,硌得生疼。他看著父親微弓著背、用力蹬車的背影,看著他那條使不上勁、只能機械地跟著踏板晃動的跛腿,看著汗水順著他灰白的鬢角流下,浸濕了洗得發白的舊工裝領口。
每一次顛簸,父親的身體都會跟著劇烈地晃動一下。一股強烈的酸楚猛地沖上王海生的鼻尖,他慌忙低下頭,把臉埋進懷里工具包粗糙的帆布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上面還殘留著嶄新的布料味和淡淡的機油味。
車站很快就到了。破舊的水泥站臺上稀稀拉拉地站著幾個等車的人,空氣里彌漫著塵土和柴油尾氣的味道。一輛噴著黑煙、臟兮兮的長途客車已經停在那里,車門敞開著,像一張打著哈欠的大嘴。
王建停好車,幫王海生把尿素袋子從后座上解下來。父子倆沉默地站在站臺邊緣。清晨的風帶著涼意,吹拂著王海生額前的碎發。
“爸…媽…我走了。”王海生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嗯。”王建點點頭,從懷里摸索著,掏出一個用舊手帕仔細包著的小包,塞進王海生手里。入手沉甸甸的,是卷起來的零碎票子,最大面值也不過十塊,卷得緊緊的,帶著父親的體溫。“拿著…應急。”他只說了這兩個字。
林娟紅著眼眶,想說什么,最終只是用力地拍了拍兒子的胳膊,聲音哽咽:“好好的…常寫信…”
就在這時,王海生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站臺另一側。他的呼吸驟然停止!
在站臺盡頭那根斑駁的水泥柱子后面,一個纖細的身影靜靜地站在那里。
是林暮暮。
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校服,背著一個同樣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孤零零地靠在冰涼的柱子上。清晨的風吹動她額前的碎發,露出光潔卻異常蒼白的額頭。她沒有看王海生,目光低垂著,落在自己洗得發白的球鞋尖上,仿佛只是車站里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
王海生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想朝她沖過去!他想問清楚!想確認那個可怕的猜測!想…想抓住點什么!
“嗚——!”一聲刺耳的長鳴,長途客車龐大的車身猛地一震,排氣管噴出一股濃重的黑煙,引擎發出沉悶的轟鳴,司機扯著嗓子喊:“去市里的!上車了!最后兩分鐘!”
王建一把提起地上的尿素袋子,不由分說地塞到王海生懷里,同時用力推了他后背一把:“快!車要開了!”
那股力量很大,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催促。王海生被推得踉蹌向前,懷里的工具包和尿素袋子沉重地墜著他。他回頭看了一眼父親,王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清晰地寫著兩個字:快走!
他又猛地看向柱子后面的林暮暮。她似乎被客車的鳴笛聲驚動,終于抬起了頭。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隔著清晨車站里彌漫的灰塵和柴油煙氣,他們的目光,在那一刻,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王海生看到了。
那雙曾經清澈見底、盛滿溫柔溪水,后來又變成深秋寒潭的眼睛里,此刻空空蕩蕩。像一片被大火焚燒過后的荒原,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燼和死寂。沒有怨恨,沒有悲傷,沒有質問,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沒有。只有一片徹底的、令人心膽俱寒的空茫。仿佛站在那里的,只是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
那空茫的目光,比任何憤怒的指責或悲傷的眼淚,都更鋒利地刺穿了王海生。他所有的勇氣、所有的沖動、所有想沖過去抓住她的念頭,都在那空茫的目光注視下,瞬間灰飛煙滅。他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還磨蹭什么!上車!”司機不耐煩地再次大吼,車門發出即將關閉的“嘎吱”聲。
王建再次用力推了他一把,幾乎是半推半搡地把他推到了車門口。王海生像個提線木偶,麻木地抱著沉重的行李,被后面擁擠的乘客推搡著,跌跌撞撞地踏上了客車的臺階。
車門在他身后“哐當”一聲,重重關上!隔絕了站臺,隔絕了父母的身影,也隔絕了柱子后面那個空茫的目光。
他被人流擠到靠窗的位置,手忙腳亂地把沉重的尿素袋子和工具包塞進行李架,然后像虛脫一般,重重地跌坐在堅硬的塑料座椅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悶痛。他大口喘著氣,額頭抵在冰涼骯臟的車窗玻璃上,目光急切地、貪婪地、又帶著巨大的恐慌,投向窗外。
他看到父親王建還站在原地,跛著腳,微微佝僂著背,正努力地踮起腳尖,透過車窗尋找著他的位置。當王建終于看到坐在窗邊的兒子時,那張飽經風霜、刻滿皺紋的臉上,極其艱難地、笨拙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僵硬而苦澀,卻帶著一個父親最深沉、最無力的期許。
王海生的眼淚瞬間決堤!洶涌地沖出眼眶,模糊了視線。他用力地拍打著車窗玻璃,想喊一聲“爸”,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鐵塊堵死,只能發出無聲的嘶喊。
就在這時,客車龐大的車身猛地一抖,引擎轟鳴著,排氣管噴出更濃的黑煙,車輪開始緩緩轉動。
王海生猛地轉頭,淚眼模糊地看向站臺盡頭那根水泥柱子。
柱子后面,空空如也。
林暮暮的身影,消失了。像一滴露水,無聲無息地蒸騰在八月底燥熱的晨光里。只留下站臺上那根冰冷斑駁的水泥柱,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嗆人的柴油煙味。
客車加速,駛離了破敗的車站,駛離了彌漫著機油味的修車鋪,駛離了那個有著榆錢樹和螢火蟲的小鎮。窗外,低矮的房屋、灰撲撲的街道、熟悉的田野急速地向后退去,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王海生癱坐在堅硬的座椅上,臉上淚痕未干。他懷里緊緊抱著父親給的那個嶄新的、裝著冰冷扳手的工具包,包里還壓著那幾張卷了邊的、畫滿紅綠線條的證券舊報紙。工具包的帆布粗糙地摩擦著他的手臂,報紙的邊緣硌著他的肋骨。
車窗外,初升的太陽將天空染成一片刺目的金黃。道路兩旁,大片大片半人高的野草在晨風中起伏,綠得莽撞,綠得不管不顧,一直蔓延到目力所及的地平線。而在那無垠的綠色波濤之上,是廣袤得令人心慌的、剛剛蘇醒的湛藍天空。幾絲稀薄的云絮被風拉扯得又細又長,像通往未知命運的、飄渺的軌跡。
野草在瘋長,星辰在高處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