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晨霧還未散盡，烏蠻滋佳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門外站著阿龍阿豹的爺爺，老人拄著拐杖，那條病腿拖在地上，褲管空蕩蕩地晃著。他枯瘦的手里攥著烏蠻滋佳給的錢，指節泛白。

“老師，“老人的聲音像是砂紙磨過樹皮，“那兩個孽障......不見了。“

烏蠻滋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看見老人眼里布滿血絲，顯然一夜未眠。那疊錢原封未動，用一塊洗得發白的手帕包著，邊緣已經磨出了毛邊。

“昨晚說好天亮就回來......“老人的手開始發抖，拐杖在泥地上戳出深深的凹痕，“我在火塘邊等到炭火都涼了......“

烏蠻滋佳扶住搖搖欲墜的老人，掌心觸到的肩膀硌得生疼。他想起前天分別時阿龍眼中的那簇火光，想起兩個孩子緊緊抱著作業本的樣子。不對勁，這不對勁。

“阿普，錢您先收著。“他把布包塞回老人懷里，“我去找他們。“

晨霧中的山路濕滑難行。烏蠻滋佳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蛇王洞方向趕，褲腿被露水打濕，貼在皮膚上冰涼刺骨。路過阿魯家時，獵戶家的狗突然狂吠起來，聲音里透著不安。

“出事了。“阿魯提著火銃沖出來，臉色凝重，“后山有動靜。“

當他們趕到峽谷邊緣時，太陽才剛剛爬上山頭。巖壁上掛著的晨霧像一層紗幔，模糊了洞口的輪廓。但烏蠻滋佳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那根垂掛在巖壁上的草繩，斷了。

斷口處的草莖支棱著，在風中輕輕搖晃。下方二十多米處的平臺上，散落著一個破舊的布袋，里面的燕窩撒了一地，在晨光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老天......“阿魯倒吸一口涼氣。

烏蠻滋佳的雙腿突然失去了知覺。他跪在崖邊，手指深深摳進泥土里。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有千萬只蜜蜂在顱腔內橫沖直撞。那根草繩，那根他們用來采燕窩的草繩......

“老師！烏老師！“

微弱的呼喊聲從谷底傳來。烏蠻滋佳猛地抬頭，看見阿豹小小的身影正在谷底的溪流邊拼命揮手。在他身后，阿龍躺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一動不動。

“還活著！“阿魯已經解下背上的繩索，“我下去！“

當烏蠻滋佳連滾帶爬地來到谷底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的胃部一陣絞痛。阿龍的一條腿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臉上全是擦傷，嘴角掛著血沫。阿豹跪在旁邊，用撕碎的衣料按著哥哥肋部的一道傷口，但那塊布早已被血浸透。

“我們......我們想多采點......“阿豹的牙齒不住地打顫，“繩子......繩子突然......“他的聲音哽住了，眼淚在臟兮兮的小臉上沖出兩道白痕。

烏蠻滋佳脫下外套蓋在阿龍身上，手指輕輕拂過孩子冰冷的臉頰。阿龍的呼吸很微弱，但確實還在。他的右手緊緊攥著什么，指縫間露出紙張的一角——是那本作業本，已經被血浸透了大半。

“堅持住......“烏蠻滋佳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我們帶你回家。“

阿魯用繩索做了個簡易擔架。當他們小心翼翼地把阿龍抬上來時，孩子的嘴唇已經泛青。烏蠻滋佳脫下襯衣撕成布條，和阿豹一起給阿龍固定斷腿。每碰一下，昏迷中的孩子就會發出痛苦的呻吟。

“為什么......“阿豹突然問，聲音輕得像片落葉，“為什么還要去采燕窩？明明老師已經給錢了......“

烏蠻滋佳的手頓住了。他看見阿豹從哥哥緊握的拳頭里取出那本染血的作業本，翻開被血黏住的頁面。在最后一頁，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新添的字：“賣燕窩的錢給爺爺買藥，剩下的交學費。“

陽光穿過晨霧，照在那行稚嫩的字跡上。烏蠻滋佳的視線模糊了。他想起教室里那兩個被擦得發亮的空座位，想起葉輝點名冊上畫的紅圈，想起阿嘎偷偷畫的地圖。這些孩子，這些被生活逼到絕境卻依然倔強生長的孩子啊......

回寨子的路格外漫長。阿魯在前面開路，烏蠻滋佳和阿豹抬著擔架，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阿龍在昏迷中不時抽搐，蒼白的嘴唇間漏出幾聲模糊的囈語：“老師......考卷......“

寨子里的赤腳醫生看了直搖頭。阿龍的腿骨斷裂，肋骨可能戳傷了內臟，更麻煩的是失血過多。老醫生能做的只有用竹板固定斷腿，熬些止血的草藥。

“得送縣醫院。“老醫生抹了把額頭的汗，“再拖下去......“

烏蠻滋佳看著竹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又看看縮在墻角、渾身發抖的阿豹，突然轉身沖出屋子。他跑過泥濘的村道，跑過晾著苞谷的曬場，一直跑到學校那扇斑駁的木門前。

葉輝正在教室里給孩子們上課。烏蠻滋佳氣喘吁吁地闖進去時，老人手里的粉筆“啪“地斷成了兩截。

“阿龍摔下懸崖了。“烏蠻滋佳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需要送縣醫院。“

教室里瞬間安靜得可怕。十一個小腦袋齊刷刷地轉向門口，眼睛瞪得大大的。阿嘎猛地站起來，凳子倒在地上發出巨響。

葉輝的臉色變得煞白。他顫抖著摘下老花鏡，從講桌抽屜里取出一個鐵皮盒子——那是學校的“應急基金“，里面裝著賣廢品攢下的零錢和老師們偶爾的捐款。盒子很輕，晃起來叮當作響。

“不夠......“葉輝的聲音哽住了。

“我有。“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阿嘎從座位上跑過來，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皺巴巴的毛票，“我挖草藥賣的。“

“我也有！“劉瑞從書包里摸出幾個硬幣，“阿爸給我買鉛筆的。“

“還有我......“

“我的......“

孩子們像一群小鳥般圍上來，從各個角落掏出零碎的硬幣和毛票。有賣廢品的錢，有省下的早飯錢，甚至還有幾顆漂亮的鵝卵石——在山里孩子的價值觀里，這些也是可以換錢的“寶貝“。

烏蠻滋佳看著講桌上越堆越高的“錢山“，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這些分分角角，是這些山里孩子全部的積蓄，是他們平日里連一顆糖都舍不得買的珍貴財富。

葉輝的手在發抖。他仔細地把錢攏在一起，數了又數，最后抬起頭，眼圈通紅：“還是不夠......“

“我去找村長。“烏蠻滋佳轉身要走。

就在這時，教室門被推開了。阿龍阿豹的爺爺站在門口，那條病腿拖在地上，手里捧著那個熟悉的布包——烏蠻滋佳給的錢，原封未動。

“用這個。“老人把布包放在講桌上，聲音沙啞，“救孩子......要緊......“

烏蠻滋佳想說些什么，但老人已經轉身，拖著那條病腿，一步一步地挪出了教室。陽光照在他佝僂的背上，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顫抖的影子。

當烏蠻滋佳帶著湊齊的錢趕到阿龍家時，寨子里幾個壯勞力已經做好了擔架。阿龍被厚厚的棉被裹著，臉色比先前更差了，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膛的起伏。

“我去鎮上攔車。“阿魯擦了把汗，“這個點應該有過路的拖拉機。“

烏蠻滋佳跪在擔架旁，輕輕握住阿龍冰涼的小手。那只手上全是細小的傷口，指甲縫里還殘留著巖壁上的泥灰。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孩子時的情景——阿龍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眼睛亮得像星星，一筆一劃地學著寫自己的名字。

“老師......“阿豹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聲音顫抖，“哥哥......哥哥會死嗎？“

烏蠻滋佳把男孩攬進懷里，感覺到小小的身體在劇烈發抖。他想起撕碎的通知，想起黑板上的三十七個名字，想起葉輝說的“一個都不能少“。不，不會的，絕不允許。

“不會的。“他聽見自己說，聲音堅定得不可思議，“我們帶他去縣里，醫生會治好他。然后......“他頓了頓，看著阿豹淚汪汪的眼睛，“然后你們一起回學校，和同學們一起上課，好嗎？“

阿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他用力點頭，臟兮兮的小臉上浮現出一絲希望。

去縣城的路上，烏蠻滋佳一直握著阿龍的手。拖拉機顛簸在崎嶇的山路上，每一次顛簸都讓昏迷中的孩子發出痛苦的呻吟。阿豹蜷縮在角落里，懷里緊緊抱著那本染血的作業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哥哥蒼白的臉。

“快到了......“烏蠻滋佳輕聲說，既是安慰孩子，也是安慰自己，“就快到了......“

縣醫院的白色墻壁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睛發疼。穿白大褂的醫生看了阿龍的傷勢，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怎么現在才送來？“醫生責備道，“需要立即手術，先去交押金。“

繳費處的玻璃窗后，工作人員敲著計算器報出一個數字。烏蠻滋佳數了三遍，他們湊的錢還差一大截。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張被撕碎又粘好的通知，突然做了個決定。

“我是老師。“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清晰，“這是我的工作證。錢......錢我們慢慢湊，請先救孩子......“

也許是他的表情太過絕望，也許是阿龍的情況確實危急，醫院最終同意先手術。當阿龍被推進手術室后，烏蠻滋佳癱坐在長椅上，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

阿豹靠在他身邊，已經哭累了，正迷迷糊糊地打著盹。烏蠻滋佳輕輕拍著孩子的背，目光落在醫院走廊的宣傳欄上——那里貼著一張“希望工程“的海報，上面寫著“不讓一個孩子因貧困失學“。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給白色的墻壁鍍上一層金色。烏蠻滋佳想起教室里那十一個等待的孩子，想起葉輝佝僂的背影，想起阿嘎畫的地圖。十五個，現在是十五個了。一個都不能少，一個都不能......

手術室的燈終于滅了。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手術很成功，但需要住院觀察。“他看了看烏蠻滋佳疲憊的臉，又補充道，“孩子很堅強。“

病房里，阿龍躺在雪白的床單上，小臉還是沒有血色，但呼吸已經平穩了許多。烏蠻滋佳坐在床邊，輕輕翻開那本染血的作業本。血跡已經干了，但字跡依然清晰可辨。在最后一頁，除了那行“賣燕窩的錢給爺爺買藥，剩下的交學費“，下面還有一行更小的字：“我想學會寫更多字。“

窗外的夕陽漸漸沉入山后，最后一縷金光穿過玻璃，照在那行稚嫩的字跡上。烏蠻滋佳輕輕合上本子，感覺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從眼眶滾落，滴在手背上，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