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野小學最后一天的陽光,斜斜地穿過歪斜的木窗欞,落在烏蠻滋佳弓起的脊背上,像一塊冰冷沉重的石頭。教室里早已空了,課桌被搬走大半,只剩下幾張歪歪扭扭地留在原地,桌面坑洼處積著經年的灰塵,還有孩子們不經意間刻下的歪斜字跡。他蹲在教室中央,手里攥著一塊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布,正用力擦拭著一張桌面。塵土被攪動起來,在光柱里狂亂地飛舞,無聲地落回他汗濕的鬢角和布滿粗繭的手背。
烏蠻滋佳擦得很用力,指節繃得發白,仿佛要將這桌面,連同這所即將消失的學校,一起擦進骨頭縫里去。汗水和某種咸澀的液體混在一起,順著下巴滴落在桌面上,迅速被粗糙的木板吸干,只留下深色的、稍縱即逝的印痕。他抬起手背用力抹過眼睛,粗糙的皮膚刮得眼皮生疼,卻帶不走眼前那層模糊的水光。更多的粉筆灰被揉進了眼眶,刺得他猛地一閉眼,喉頭滾動著,發出一聲壓抑的、短促的哽咽,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
“滋佳!”
一聲粗嘎的吆喝,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陡然撞碎了教室里死水般的寂靜。烏蠻國程的身影堵在教室門口,高大的身形幾乎擋住了大半光線,使得本就昏暗的室內驟然沉入更深的陰影里。他穿著靛藍染的舊布褂子,腰間緊緊扎著一條磨損得發亮的寬皮帶,腳上蹬著沾滿泥點的膠鞋。那張被山風和日頭打磨得黝黑粗糙的臉上,橫亙著歲月刻下的溝壑,此刻每一道皺紋里都凝聚著不耐煩。他手里拎著一條油亮的馬鞭,鞭梢隨意地垂在地上。
“磨蹭個啥子!日頭都偏西了!”烏蠻國程的聲音像鈍刀刮在石頭上,干澀而響亮,震得空蕩蕩的教室嗡嗡作響。他大步跨進來,皮靴重重踏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安?!擦!擦個鬼!擦得再光鮮,這破地方明天也是推土機嘴里的渣滓!”他走到滋佳身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兒子依舊弓著的背脊,那脊梁骨在薄薄的舊襯衫下倔強地凸起。“醒醒吧!教書匠的飯碗砸了,沒那個命!”他手腕一抖,那根油亮的馬鞭帶著破空聲,“啪”地一聲脆響,不輕不重地抽在滋佳腳邊的地上,激起一小團嗆人的塵土。“收起你那點墨水心思,跟老子趕馬幫去!那才是咱烏蠻家祖傳討生活的正路!聽見沒?”
鞭梢帶起的塵土撲了滋佳一臉。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混雜著土腥味和濃重汗味的空氣嗆進肺里,激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他整個身體都佝僂起來,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止住,抬起臉。臉上沾著汗水和灰塵混合的泥道道,眼眶通紅,但里面那點水光已經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只剩下一種近乎空洞的平靜。他沒有看父親,只是盯著地上那道清晰的鞭痕,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他撐著膝蓋,慢慢地、有些搖晃地站起來。腿蹲得久了,又麻又僵。他不再看那幾張空桌子,也不再看父親那張嚴厲得沒有一絲縫隙的臉,沉默地轉過身,腳步有些拖沓地朝著門口那片刺眼的光亮走去。烏蠻國程哼了一聲,跟在他身后。
剛走出教室門口,差點撞上一個人。是阿秀。
她顯然是在外面站了有一會兒了,手里緊緊捏著一塊疊得方方正正、洗得發白的毛巾,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她穿著供銷社統一的、洗得有些發灰的藍色工裝,梳著兩條粗黑的辮子,此刻辮梢被她無意識地絞在手指間,臉頰微微泛紅,帶著一種被撞破的窘迫。
“滋佳哥……”阿秀的聲音細細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像初春剛冒頭的草芽,怯生生的。她飛快地抬眼看了滋佳一下,又迅速垂下眼簾,盯著自己沾了泥點的布鞋尖?!安痢涟涯槹?。”她鼓起勇氣,把那塊白毛巾遞了過去,手臂伸得直直的,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笨拙。
滋佳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去接。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阿秀微涼的、帶著薄繭的手指。那一瞬間的觸碰極其短暫,卻又異常清晰,像一根極細的針,輕輕刺了一下。他聞到了她袖口傳來的、淡淡的、干凈的皂角清香,這味道突兀地鉆入鼻腔,與周遭彌漫的塵土味、汗味和馬廄里飄來的牲畜氣息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謝了。”滋佳的聲音依舊沙啞,他接過毛巾,胡亂地在臉上抹了兩把。粗糙的毛巾摩擦著皮膚,帶走汗水和污跡,也帶來一點微弱的刺痛感。皂角的清香包裹著他,短暫地驅散了心頭的窒悶。
“哼!”身后傳來烏蠻國程一聲不滿的冷哼,像一塊冰砸在地上,“快走!馬幫還等著上馱子!”他看也沒看阿秀一眼,轉身大步流星地朝村口馬幫歇腳的地方走去,背影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
滋佳捏著那塊尚帶余溫和皂角清香的毛巾,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粉筆灰和泥巴的雙手。他默默地把毛巾遞還給阿秀,嘴唇動了動,終究什么也沒再說,只是點了點頭,然后拖著步子,跟上了父親的背影。阿秀捏著那塊瞬間變得沉甸甸的毛巾,站在原地,望著滋佳那顯得格外單薄、仿佛隨時會被肩上無形的重擔壓垮的背影,消失在飛揚的塵土里。皂角的清香還縈繞在鼻尖,但心口卻莫名地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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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岔河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泥沙和枯枝敗葉,沉滯地向前流淌。烏蠻滋佳的生活,被牢牢地釘在了馬幫那單調而沉重的轍印里。
天還黑沉沉的,村東頭那棵老皂角樹剛顯出一個模糊的輪廓,滋佳就得在父親粗聲大氣的吆喝聲中爬起來??諝饫飶浡鴿庵氐纳谖丁萘习l酵的酸氣、騾馬排泄物的腥臊,還有露水打濕泥土的潮氣,混在一起,鉆進鼻孔,成了他每一個清晨的固定味道。給騾馬添草料、飲水,清理隔夜的糞便,動作早已熟練,帶著一種麻木的機械。牲口槽邊冰冷的鐵皮水桶,總能把殘留的最后一絲睡意徹底激醒。
馱子沉重得如同山巒。一袋袋粗鹽、一捆捆土布、一箱箱煤油、一壇壇燒酒……這些供銷社賴以運轉的物資,靠著烏蠻國程這支日漸凋零的馬幫,在崎嶇蜿蜒的山道上一點一點地挪動。滋佳的肩膀很快被粗糙的麻繩和堅硬的馱架磨破了皮,汗水浸透衣衫,再被風吹干,留下一道道白色的鹽漬,像地圖上縱橫的溝壑,緊貼在背上,又癢又痛。腳上的草鞋磨損得飛快,腳底板被尖利的碎石硌得生疼,腳趾縫里總是塞滿泥污。
父親烏蠻國程走在隊伍最前面,腰板挺得筆直,像一尊移動的、沉默的山巖。他的吆喝聲短促有力,指揮著騾馬,也鞭策著滋佳。他很少回頭,偶爾瞥向滋佳的眼神,也總是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仿佛在確認這個兒子是否真正接過了祖輩傳下的、沉重如山的擔子。
岔河村供銷社那幾間低矮的瓦房,成了滋佳這灰暗日子里唯一能透口氣的驛站。每次卸貨,阿秀總是早早地等在門口。她手腳麻利地清點著貨物,和滋佳交接單子。她的指尖依然帶著涼意,交接單據時偶爾的觸碰,也依然會像微弱的電流掠過滋佳疲憊的神經。
“滋佳哥,喝口水?!卑⑿銜f過來一個搪瓷缸子,里面的水總是溫熱的,還飄著幾片自家曬的、帶著清香的野山茶葉子。
“嗯?!弊碳呀舆^,大口灌下,溫熱的茶水順著干渴的喉嚨滑下,一路熨帖到胃里,驅散幾分跋涉的寒意。他沉默地靠在供銷社門框上,看著阿秀忙碌的背影,她利索地搬動箱子,麻利地撥著算盤珠子記賬。陽光透過門框斜斜地照在她一側臉頰和垂下的發絲上,那皂角的清香似乎也隨著她的動作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浮動。
有時阿秀會小聲地抱怨:“張會計又嫌賬目亂了,對不上……”或者,“煤油又漲價了,村里好多家都點不起燈了?!彼拿碱^會微微蹙起,帶著一種小大人般的憂慮。
烏蠻滋佳只是聽著,很少插話。他的世界似乎被沉重的馱子和無盡的山路塞滿了,容不下太多的言語。他偶爾會想起那些寫在黑板上的粉筆字,想起孩子們清脆的讀書聲,那些聲音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情,被眼前騾馬的響鼻和馱子摩擦的吱呀聲徹底覆蓋。只有在供銷社這短暫的停留里,聽著阿秀低低的絮語,聞著她身上那股干凈的皂角味兒,他才能從那沉甸甸的現實中暫時抽離片刻,感受到一絲活泛的氣息。
這種無聲的默契,像石縫里悄然鉆出的一星綠意,在滋佳荒蕪的心田里,緩慢而固執地生長著。他習慣了卸貨時尋找阿秀的身影,習慣了接過那杯溫熱的野山茶,習慣了在她低柔的聲音里獲得片刻喘息。這成了他灰暗馬幫生涯中,唯一能握在手心的一點微光。
然而,這微弱的平靜,很快就被一陣粗暴的轟鳴碾得粉碎。
那是一個干燥得塵土飛揚的下午。烏蠻滋佳剛卸完一批沉重的鹽巴,正坐在供銷社門前的石階上歇腳,就著阿秀遞來的水,啃著冰冷的蕎麥粑粑。遠處村口方向,突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突突突”聲,那聲音如此陌生、如此粗暴,蠻橫地撕破了岔河村慣常的雞鳴犬吠和風聲。
塵土像一條翻滾的土黃色巨蟒,順著村道席卷而來。在飛揚的塵霧中,一個巨大的、漆成刺眼草綠色的鐵家伙出現了。它有著兩個巨大的后輪,前面一個略小的輪子,一個方方正正的駕駛座突兀地立在上面。它笨拙地搖晃著,發出持續不斷的、令人心頭發顫的吼叫,噴出股股嗆人的黑煙。
整個岔河村都被驚動了。人們紛紛從屋里、田埂上跑出來,臉上混雜著驚愕、好奇和一絲本能的畏懼,遠遠地圍著這個發出怪吼、噴著黑煙的鋼鐵怪物。
拖拉機在村中那片還算平整的打谷場邊停了下來。駕駛座的門打開,一個人影矯健地跳了下來。他穿著簇新的、洗得發白的勞動布工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腳上一雙锃亮的翻毛皮鞋在塵土中格外扎眼。是李洪平。他臉上掛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居高臨下的微笑,目光掃過那些圍觀的、神情木訥的村民,最后精準地落到了坐在供銷社臺階上的烏蠻滋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