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蛇王洞的傳說在寨子里流傳了幾代人。老人們說，那洞里盤踞著一條千年巨蟒，每逢陰雨天就能聽見它吞吐信子的“嘶嘶“聲。還有人說，洞里的瘴氣能讓人產生幻覺，看見死去的親人招手，不由自主地走向暗河深處。

烏蠻滋佳站在陡峭的山崖邊，望著遠處云霧繚繞的峽谷。五月的山風裹挾著潮濕的水汽，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腳下是萬丈深淵，幾株倔強的野杜鵑從巖縫里探出頭來，開著慘淡的紫色花朵。

“真要去找那兩個野小子？“同行的獵戶阿魯緊了緊背上的火銃，黝黑的臉上寫滿憂慮，“上個月李老三家的牛犢掉進暗河，連個響都沒聽見。“

烏蠻滋佳摸了摸腰間捆著的麻繩，那是問葉輝借的。繩子粗糙的纖維硌著他的掌心，讓他想起阿嘎那雙布滿老繭的小手。前天批改作業時，他發現阿嘎在本子最后一頁歪歪扭扭地畫了張地圖——一條扭曲的線指向山坳，旁邊標注著“龍豹窩“三個字。

“阿魯哥，你看這個。“他從懷里掏出一本皺巴巴的作業本。翻開的內頁上，歪歪扭扭的鉛筆字記錄著各種草藥的收購價格，字跡從最初的歪斜到漸漸工整，最后幾頁甚至出現了簡單的加減算式。

獵戶粗糙的手指撫過那些稚嫩的字跡，眼神漸漸柔和：“這倆猴崽子......“

“他們不是野猴子。“烏蠻滋佳輕聲說，“是我的學生。“

山風突然變得猛烈，卷著枯葉拍打在兩人臉上。阿魯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洞口，突然解下腰間掛著的牛角號：“我跟你去。去年冬天要不是阿龍送來的草藥，我家婆娘熬不過那場風寒。“

通往峽谷的小路漸漸消失在亂石堆中。烏蠻滋佳抓著巖壁上的藤蔓，感覺手心火辣辣地疼。石縫里滲出冰涼的水珠，打濕了他的褲腿。阿魯在前方用柴刀劈開擋路的荊棘，鋒利的倒刺在手臂上劃出細密的血痕。

“小心！“阿魯突然拽住烏蠻滋佳的衣領。一根偽裝成枯藤的毒蛇從他們腳邊游過，鱗片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光。

當夕陽將峽谷染成血色時，他們終于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洞口。巨大的鐘乳石像獠牙般垂掛，洞口的巖石呈現出暗紅色的紋路，宛如凝固的血跡。更令人心驚的是，巖壁上密密麻麻布滿了爪痕——那是采燕窩人釘入巖縫的木楔留下的印記。

“有人！“阿魯突然壓低聲音。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烏蠻滋佳看見巖壁上掛著兩個瘦小的身影。他們像蜘蛛一樣貼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腰間纏著草繩，手持細長的竹竿。其中一人正探身去夠巖縫里的燕窩，整個身體懸在半空，僅靠腳尖抵著不足寸許的突起。

“阿龍！阿豹！“烏蠻滋佳喊出聲的瞬間就后悔了。那個探身的孩子明顯一抖，腳下一滑，碎石簌簌落下。千鈞一發之際，另一個身影猛地甩出腰間草繩，纏住了同伴的腳踝。

兩個孩子像猿猴般敏捷地蕩到安全地帶，警惕地盯著來人。烏蠻滋佳這才看清他們的模樣：破舊的衣衫掛滿布條，裸露的皮膚上布滿傷疤，眼睛亮得嚇人，像是淬了火的刀子。

“滾！“高個子的男孩舉起竹竿，聲音嘶啞，“這片的燕窩是我們的！“

烏蠻滋佳認出了這是哥哥阿龍。他記得上學期期末時，這孩子還能寫出自己的名字。現在那雙本該握筆的手上纏著滲血的布條，指甲縫里塞滿黑色的泥垢。

“我不是來搶燕窩的。“烏蠻滋佳慢慢解下背上的布包，“這是你的作業本，阿龍。還有阿豹的。“他翻開本子，指著里面歪歪扭扭的字跡，“你看，這是你寫的'燕'字，這是'窩'字......“

巖壁上的兩個孩子愣住了。阿豹——那個更瘦小的男孩突然抽了抽鼻子：“葉、葉老師還好嗎？“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某個緊閉的閘門。烏蠻滋佳感覺眼眶發熱：“葉老師每天都在等你們回來。他......“他頓了頓，指向作業本最后一頁，“他把你們的名字用紅筆圈起來了。“

暮色漸濃，洞口的陰影像巨獸的嘴在不斷擴張。阿魯點燃了松明，跳動的火光照亮了巖壁上那些深淺不一的刻痕——那是采燕窩人記錄日期的記號，有些已經模糊不清。

“爺爺咳血了。“阿龍突然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燕窩能賣錢。“

烏蠻滋佳看著兩個孩子腰間鼓鼓的布袋，知道那里裝著用命換來的珍稀藥材。他想起阿嘎畫的地圖，想起葉輝撕碎的通知，想起教室里那十三個空位。山風呼嘯著穿過峽谷，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跟我回學校。“他向前一步，火光在臉上投下跳動的光影，“我認識縣里藥材收購站的人。你們采的燕窩，我能幫你們賣個公道價。“他從包里掏出一疊試卷，“這是期中考試的卷子，阿嘎考了八十五分......“

“阿嘎？那個笨蛋？“阿豹瞪大眼睛，臟兮兮的小臉上寫滿不可思議。

“他現在會算賬了，還會認藥材。“烏蠻滋佳指著試卷上鮮紅的分數，“你們比他聰明，要是回來......“

阿龍突然從巖壁上蕩下來，像片落葉般輕巧地落在他們面前。他盯著試卷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摸了摸那個紅色的“85“，指尖微微發抖。火光中，烏蠻滋佳看見這個野性難馴的孩子眼里閃過一絲渴望，像黑夜里的火星，轉瞬即逝卻又真實存在。

“爺爺等錢抓藥......“阿龍咬著嘴唇，聲音哽咽。

烏蠻滋佳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里面是他攢了三個月的工資：“先拿去。明天我帶收購站的人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葉老師說，下周一要教大家認新藥材，能賣更好的價錢。“

松明的火光在阿龍眼中跳動。他看看弟弟，又看看烏蠻滋佳手里的錢，突然一把抓過自己的作業本，緊緊抱在胸前。本子已經很舊了，邊角卷曲，但里面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像是黑暗中的螢火，微弱卻倔強地亮著。

“周一......“阿龍的聲音飄在風里，“我們......去看看爺爺......“

回寨子的路比來時更難走。夜色如墨，阿魯舉著的松明不時被山風吹滅。烏蠻滋佳的衣服被荊棘扯得稀爛，膝蓋在攀爬時磕出了血。但他懷里揣著兩份簽了名的作業本——阿龍和阿豹用木炭在最后一頁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像是一個沉默的承諾。

當寨子的燈火終于在視野里出現時，烏蠻滋佳看見校門口亮著一盞油燈。葉輝佝僂的身影在燈下顯得格外瘦小，他手里拿著那本被紅圈填滿的點名冊，正在來回踱步。

“葉老師！“烏蠻滋佳喊了一聲，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老人猛地抬頭，油燈的光照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快步走過來，用力拍了拍烏蠻滋佳的肩，然后翻開點名冊，在“阿龍“和“阿豹“的名字后面，畫了兩個小小的三角形——這是他的記號，代表“暫缺“。

“回來就好。“葉輝的聲音有些發抖，“回來就好......“

夜風送來遠處火塘里燃燒的松枝氣味，混合著寨子里炊煙的溫暖氣息。烏蠻滋佳望著教室里透出的微弱燈光——那是滋桂在給幾個孩子補課。十三個學生，還差兩個。但此刻，他心中那盞將熄未熄的燈，又頑強地亮了起來。

周一的清晨，當烏蠻滋佳推開教室門時，陽光正好照在那塊斑駁的黑板上。他拿起粉筆，在“一個都不能少“的標語下面，用力寫下今天的課題——《常見草藥的辨識與炮制》。

教室后排，兩個空座位被擦得干干凈凈。窗臺上，不知誰放了一束新采的野杜鵑，紫色的花瓣上還帶著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