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滋桂的“小老師”角色,很快在班上形成了一股正向的風氣。另一個小組長劉瑞,是寨子里劉篾匠的兒子,腦子活絡,人緣也好。他看到滋桂的認真勁兒,也不甘示弱。劉瑞家開著小賣部,算是寨子里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他發揮自己的“優勢”,經常在課間或者放學路上,給同組的伙伴講些從父親或來買東西的大人那里聽來的新鮮事——山外修了公路,鎮上開了大工廠招工要認字,誰家孩子因為在城里讀了書,回來用新方法種蘑菇發了財……這些帶著“外面世界”氣息的碎片,像一顆顆小小的種子,悄然播撒在孩子們的心田里。
“烏老師說了,書讀好了,就能看懂機器說明書,就能去工廠上班,拿工資!比采燕窩安全多了!”劉瑞學著大人的口氣,說得有鼻子有眼。他的話,在孩子們,尤其是那些家境和阿龍阿豹相似的男孩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波瀾。讀書,不再是完全虛無縹緲的東西,它似乎真的指向了一條可能更安全、更“體面”的出路。孩子們課間的閑聊,漸漸從掏鳥窩、挖野菜,變成了討論某個新學的字像什么,或者爭論一道算術題的做法。一種無形的凝聚力,在潛移默化中悄然生長。
時間在朗朗書聲、在家訪的崎嶇山路、在孩子們互助學習的剪影中悄然滑過。山野的春天總是來得遲些,當山下早已繁花似錦,犀角寨的坡地上才星星點點地冒出些倔強的綠意。
期中考試,像一塊試金石。
試卷是葉輝和烏蠻滋佳一起,根據孩子們的實際水平和這學期重點教授的內容精心擬定的。題目不超綱,但很“實”。有看拼音寫山里常見動植物名稱的,有計算家里賣糧食收入的,還有一道大題,是給了一段關于如何辨別幾種常見毒蘑菇和可食用蘑菇的短文,讓孩子們填空并回答簡單問題。
批改試卷的那個下午,小小的辦公室里彌漫著一種近乎神圣的緊張氣氛。葉輝戴著老花鏡,捏著紅筆,對著燈光,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道題一道題地批。烏蠻滋佳坐在他對面,同樣屏息凝神。只有紅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兩位老師偶爾發出的、壓抑不住的輕嘆或低呼。
最后一張試卷批完。葉輝放下筆,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摘下老花鏡,用粗糙的手指用力揉了揉發酸發脹的眼窩。然后,他抬起頭,看向烏蠻滋佳。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都仿佛舒展開來,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翹起,形成一個巨大而由衷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難以置信的驚喜,有沉甸甸的欣慰,更有一種近乎揚眉吐氣的、灼熱的光彩!
“烏老師!”葉輝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他拿起那疊試卷,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你看!你看看!阿嘎!語文七十八!算術八十五!那道蘑菇題,全對!全對啊!”他抽出阿嘎的試卷,指著上面鮮紅的分數和工整的字跡,像展示稀世珍寶。
“阿枝!語文六十五,算術七十二!比上學期期末,整整多了二十多分!”
“阿土!腿剛好不久,語文也考了六十!算術六十八!那道算家里賣苞谷錢的題,一點沒錯!”
“還有這個,這個……都及格了!大部分都及格了!還有好幾個上了七十分!”葉輝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一種宣泄般的暢快,“好!好!太好了!烏老師,你……你……”他激動得一時語塞,只是用力地拍著烏蠻滋佳的肩膀,那力道,充滿了肯定和感激。
烏蠻滋佳接過試卷,一頁一頁翻看著。那些曾經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字,如今變得端正了許多;那些曾經一片空白的應用題下面,現在有了雖然稚嫩卻邏輯清晰的算式和答案;尤其是那道蘑菇題,大部分孩子都答對了關鍵點。阿嘎的試卷上,字跡尤其用力,透著一種狠勁。看著那一個個鮮紅的分數,看著葉輝臉上那幾乎要放出光來的笑容,幾個月來的艱辛、疲憊、擔憂,仿佛瞬間被一股強大的暖流沖刷殆盡。一種巨大的成就感和難以言喻的激動攥緊了他的心臟,讓他鼻子發酸,眼眶發熱。
“是孩子們自己爭氣,葉老師。”他聲音有些哽咽,卻帶著笑意。
“爭氣!都爭氣!”葉輝連連點頭,笑得合不攏嘴,小心翼翼地整理著試卷,仿佛那是無價之寶,“得讓孩子們知道!得讓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們犀角寨小學的娃娃,不差!”
第二天,陽光格外燦爛。葉輝起了個大早,用紅紙工工整整地謄抄了一份期中考試成績單和一份大大的表揚信,鄭重其事地貼在了學校那扇最顯眼的、斑駁的木門上。
當孩子們背著書包,三三兩兩地來到學校時,都被那張鮮艷的紅紙吸引了。
“快看!成績貼出來了!”
“呀!阿嘎你考了八十五分!”
“阿枝你也及格了!好厲害!”
“我……我六十二分!及格了!”一個平時成績墊底的孩子驚喜地尖叫起來。
小小的校門口瞬間炸開了鍋。孩子們擠在一起,踮著腳尖,興奮地在紅紙上尋找著自己的名字和分數,小臉漲得通紅,眼睛里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名為“自豪”的光芒。歡呼聲、驚嘆聲此起彼伏。
路過的寨民也被這熱鬧吸引,紛紛駐足。起初是好奇,等看清紅紙上寫的是什么,尤其是看到自家孩子的名字和分數時,臉上的表情從驚訝變成了難以置信,最后都化作了實實在在的笑容和議論。
“哎喲!我家阿木考了七十?真的假的?”
“阿土那小子,腿剛好沒幾天,也能及格?嘖!烏老師真有本事!”
“看看阿嘎!語文七十八!算術八十五!了不得!比他爹強多了!”
“葉老師這表揚信寫得好啊!‘勤奮刻苦’,‘進步顯著’!嗯,貼得好!”
家長們粗糙的手指指點著紅紙,互相交流著,語氣里充滿了驚奇和一種與有榮焉的喜悅。那張小小的紅紙,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閉塞的犀角寨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漣漪。讀書,認字,第一次如此直觀地與“有出息”、“臉上有光”聯系在了一起。那些曾經對上學可有可無、甚至有些抵觸的家長,此刻看向學校那破敗教室的眼神,悄然發生了變化,多了幾分鄭重和期待。
烏蠻滋佳站在教室門口,看著陽光下那一張張興奮的小臉,看著家長們臉上露出的笑容和贊許的目光,聽著那些充滿希望的議論聲,胸膛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和力量感填滿。他下意識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那里,還揣著葉輝那天撕碎的、來自縣教育局的通知碎片。冰涼、粗糙的觸感依舊存在,但此刻,它帶來的不再是絕望的寒意,而是一種沉甸甸的、需要去奮力一搏的責任。
陽光暖融融地灑在孩子們身上,也灑在烏蠻滋佳年輕卻寫滿堅毅的臉龐上。葉輝走到他身邊,布滿皺紋的臉上是長久未見的舒展笑容,他用力拍了拍烏蠻滋佳的背,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
“干得好!娃娃們的心,穩住了!接下來……”老人的目光投向遠處那莽莽蒼蒼、云霧繚繞的深山,眼神銳利如鷹,“該去會會那兩條滑不溜手的‘野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