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烏蠻滋佳默默地聽著，碗里洋芋的熱氣熏著他的臉。他想起自己奮力揮動镢頭時，虎口撕裂般的疼痛；想起李洪平打翻糞桶時那刺鼻的味道和絕望的眼神；想起朱龍跪在暮色中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更想起九妹失而復得的布包和那晚大家湊出的、帶著體溫的毛票……胡老師的話，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這些天所有混亂、沉重、甚至有些痛苦的記憶閘門。那些汗水、淚水、泥土的氣息、刺鼻的糞味、沉重的農具、老師們的訓誡與開導、同窗間的猜忌與援手……這一切的一切，都像熾熱的鐵水，澆鑄進他年輕的生命里，不再是散落的碎片，而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和清晰的脈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腳下這片赭紅色的、貧瘠而倔強的土地，有了一種血脈相連般的深刻聯結。

畢文老師不知何時也湊到了篝火邊，他手里拿著那根不離身的細樹枝，在篝火映照下的泥地上隨意地畫著。火光在他專注的臉上跳躍。他畫出了一條條蜿蜒的曲線，那是黑惠江；又畫出了幾個不規則的圈，那是他們勞作的農場；再畫出幾道陡峭的折線，那是遠處八卦山沉默的輪廓。

“烏蠻滋佳，過來看。”畢文招呼道。烏蠻滋佳端著碗湊過去。畢文用樹枝點著地上的“地圖”：“你看，我們在這里，”他指著代表農場的不規則圈，“背靠八卦山的余脈，面朝黑惠江的支流。這地勢，北高南低，背風向陽，是個小氣候相對溫和的‘窩子’。知道為什么霜降前必須種下去嗎？”

烏蠻滋佳搖搖頭。

“霜降，寒氣下沉。”畢文的樹枝在代表北方的位置點了點，“我們這里，北面有山擋著，冷空氣下來，被抬升、削弱。這山，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他又在代表農場的圈里畫了幾個小點，“你們種下的土豆，埋在土里，土壤本身是熱的不良導體，加上北面山體的庇護，地溫下降就慢，幼芽才有時間積蓄力量，慢慢適應，熬過最初的嚴寒。等到開春，陽氣上升，南面的河谷地帶，暖濕氣流又最先抵達這里……所以啊，”他抬起頭，火光在他眼中閃爍，“別小看這二十畝坡地，它可是嵌在橫斷山巨大褶皺里的一個‘暖巢’！是老天爺給這貧瘠地方留的一點生路！我們開墾它，是順應這‘窩子’的天時地利！土地有靈，不會辜負真正懂它、順應它的人！”

畢文的話，像一道神奇的光，瞬間照亮了烏蠻滋佳心中那片剛剛被胡榮老師賦予重量的土地。原來這看似貧瘠、難啃的坡地，竟藏著如此精妙的地理密碼！那些深埋地下的土豆種，不僅是他們汗水的結晶，更是被這片土地獨特的“暖巢”所庇護、等待萌發的生命希望！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對這片土地的敬畏與理解。

篝火漸漸暗淡下去，夜風帶來深秋的寒意。學生們裹緊單薄的衣衫，陸續回到散發著稻草霉味和汗味的窩棚通鋪。疲憊如同沉重的潮水，迅速淹沒了身體。鼾聲、翻身時稻草的窸窣聲、偶爾一兩聲夢囈，交織成農場夜晚特有的安眠曲。

烏蠻滋佳卻有些睡不著。薛老師關于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沉靜話語，胡校長關于土地與根系的諄諄教誨，畢文老師關于地理“暖巢”的精妙剖析，還有這些天經歷的汗水、沖突、委屈、和解、以及最后那碗拌著辣醬的滾燙洋芋帶來的慰藉……所有的聲音、畫面、感受，都像無數條奔騰的溪流，在他腦海中激蕩、碰撞、最終匯聚成一股深沉而浩大的洪流。

他悄悄起身，披上外衣，躡手躡腳地走出窩棚。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銀瀉地，將農場、遠山、近樹都鍍上了一層朦朧而神圣的銀輝。白天的喧囂與燥熱褪去，大地沉入一片廣袤無垠的寂靜。只有遠處黑惠江永恒的流水聲，如同大地沉穩的脈搏，隱隱傳來。

他走到那棵巨大的老核桃樹下，抬頭仰望。繁密的枝椏在深藍天鵝絨般的夜幕上勾勒出遒勁而神秘的剪影。山風從八卦山的方向吹來，掠過樹梢，發出低沉而悠長的嗚咽。這風聲，不再是山神廟梁子上那凜冽的穿林呼嘯，而更像是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在月光下對著土地和星辰，吟唱著古老而深沉的歌謠。風聲里，他仿佛聽到了薛加老師鐵鍬掘開板結泥土的悶響，胡榮副校長在篝火旁溫和而有力的嗓音，畢文老師細樹枝劃過地面的沙沙聲，李洪平粗重的喘息，九妹壓抑的啜泣，朱龍那痛徹心扉的嚎啕，還有阿秀默默遞來的水瓢，謝幫清點農具時一絲不茍的報數……

這片月光下的土地，不再僅僅是二十畝待耕的坡田。它是一本攤開的、無比厚重的書。薛加老師用物理的定律和肩扛鐵鍋的身影，教會他力的平衡與責任的擔當；胡榮副校長用語文的智慧和那碗滾燙的洋芋，讓他觸摸到文化之根深植于泥土的溫熱；畢文老師用地理的經緯和那根細樹枝，為他揭示了大地褶皺深處蘊藏的生之玄機。而李洪平的莽撞、九妹的隱忍、阿秀的善良、朱龍的救贖、謝幫的嚴苛……每一個同窗，都是這本書里鮮活跳動的字符。

山風持續地吹拂著，帶著深秋的涼意和山林深處草木的氣息，掠過他發燙的臉頰。這風，曾鼓蕩起他翻越山神廟梁子時的單薄衣衫，如今又吹拂在這片浸透了汗水與淚水的土地上。他深深地吸氣，讓那清冽的、混雜著泥土、草木和淡淡霜寒的空氣充滿胸腔。一種前所未有的澄澈與堅定，如同月光般灑滿心田。他明白了，這山風，這土地，這土地上的人與事，連同師長們沉默而厚重的期許，早已無聲地融入他的血脈，鍛打出他行走世間的筋骨。無論未來將他帶往何方的高處或遠處，他的靈魂深處，將永遠回響著這八卦山麓的風聲，永遠銘刻著這片赭紅色土地賦予他的、最初的重量與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