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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青春的山風(上)

高二開學沒多久,“九妹是校花”這句話就像初秋的山風,悄無聲息地刮遍了耈街民族中學的每個角落。這陣風起得毫無預兆,卻又仿佛理所當然。當九妹穿著洗得發白、卻異常合身的藍布衣裳,抱著書本走過校園里那幾株老核桃樹下時,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她烏黑油亮的長辮子上跳躍,在她挺翹的鼻尖和飽滿的唇瓣上投下柔和的光暈。她身姿挺拔,像山澗旁一株新生的翠竹,安靜地汲取著陽光雨露,那份從貧瘠土壤里掙扎出來的清麗與堅韌,便自然而然地攫住了少年們的目光。

這陣風在男生宿舍低矮、彌漫著汗味和鞋襪氣味的通鋪間盤旋得尤為猛烈。熄燈哨響過許久,黑暗里依然浮動著壓低卻亢奮的議論聲浪。

“喂,看到沒?九妹今天辮子上換了根紅頭繩!真好看!”

“她走路……嘖,跟阿秀她們都不一樣,腰是腰,腿是腿的……”

“廢話,校花嘛!”

“聽說……三班的那個‘卷毛’,昨天晚自習后跟了九妹一路?”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九妹能看上他?”

議論的中心常常在不經意間,就聚焦到烏蠻滋佳身上。誰都知道,他是唯一能光明正大、頻繁地接近九妹而不會立刻招致集體“討伐”的男生。原因簡單而讓人無從反駁:語文好。

胡榮副校長在作文課上對九妹文字的評語總是溫和卻一針見血:“感情真摯,生活氣息濃厚,但結構稍顯松散,遣詞造句還需錘煉。”每每此時,九妹白皙的臉頰會泛起淡淡的紅暈,微微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課后,她總會抱著作文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怯和依賴,走向烏蠻滋佳的座位。

“滋佳哥,”她的聲音總是輕輕的,像怕驚擾了什么,“胡老師說的……你能不能……再幫我看看?”那本攤開的作文本上,字跡娟秀,偶爾有幾處被胡老師用紅筆圈出的地方。

烏蠻滋佳的心跳會莫名地快上幾拍。他盡力壓下那點慌亂,接過本子,湊近那盞兩人共用的小馬燈昏黃的光暈下。燈光將兩人靠攏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搖曳不定。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干凈的皂角氣息,混合著一點紙張和墨水的味道。

“這里,”烏蠻滋佳用筆尖點著,“寫你阿媽燈下縫補的場景,細節很好,但‘一針一線縫進了無盡的愛’這句,有點……嗯……太直接了。試試看能不能換成……嗯……‘昏黃的燈光下,阿媽的手指牽引著細線,像牽引著一條無聲的河,緩緩流進布料的經緯里,也流進我凝望的眼底’,這樣會不會……更有畫面感一點?”他一邊斟酌著說,一邊偷偷抬眼觀察九妹的反應。

九妹專注地看著本子,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微微蹙眉思索,片刻后,眼睛亮了起來,用力點點頭:“嗯!這樣好!滋佳哥,你真厲害!”她的笑容坦蕩而感激,像山野里驟然綻放的小花,毫無雜質,卻足以讓烏蠻滋佳耳根發熱,趕緊低下頭去假裝繼續看作文,指尖卻不小心碰到了她放在桌邊的手背,兩人都像被火燎了似的,飛快地縮回手。

這一幕,無數次落在教室后排的李洪平眼中。他握著筆的手指會不自覺地收緊,筆尖在粗糙的草稿紙上狠狠戳下一個墨點,暈染開一小片烏黑。一種混雜著酸澀、不甘和莫名煩躁的情緒,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緊了他的心。憑什么是他烏蠻滋佳?論力氣,論爬山,論在農場掄镢頭,他李洪平哪點差了?九妹那明亮坦蕩的笑容,像針一樣刺著他。

終于,在一個課間,當烏蠻滋佳又一次從九妹座位旁走回來,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微紅時,李洪平沒忍住,帶著一絲刻意的漫不經心,用胳膊肘重重撞了一下烏蠻滋佳的桌子。

“哐當!”一聲悶響。

烏蠻滋佳桌上那個豁了口的粗瓷墨水瓶猛地一跳,深藍色的墨水瞬間潑灑出來,迅速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蔓延,像一小片污濁的湖泊,無情地吞噬了烏蠻滋佳攤開在桌面、剛寫了一半的物理作業本。藍色的墨跡貪婪地爬滿字跡清晰的演算過程,洇透紙張,一片狼藉。

“哎呀!對不住啊滋佳!”李洪平夸張地叫了一聲,語氣里卻沒有多少歉意,反而帶著一種發泄般的快意,“手滑了,沒看見!”他咧著嘴,眼神卻挑釁地瞟著烏蠻滋佳瞬間僵住的臉色。

周圍的空氣凝固了一瞬。阿秀驚得捂住了嘴。九妹聞聲回頭,看到那一片狼藉的墨水和烏蠻滋佳瞬間沉下去的臉,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烏蠻滋佳盯著那本被墨水徹底毀掉的作業,手指捏緊了桌沿,指節泛白。一股火氣猛地沖上頭頂。他霍地站起身,凳子腿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目光如炬地盯住李洪平:“李洪平!你故意的!”

“嘿!說話要憑良心啊!”李洪平也站了起來,毫不示弱地梗著脖子,胸膛微微起伏,“都說了手滑!誰讓你把破瓶子放桌邊的?怪我咯?”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引得更多同學側目。

兩人像兩頭被激怒的小公牛,在狹窄的課桌過道里對峙著,胸膛幾乎要撞在一起,眼神里噼啪迸濺著火星。教室里剛才還喧鬧的課間瞬間安靜下來,空氣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干什么!”一個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如同驚雷,在教室門口炸響。班主任薛加老師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門口,他剛從物理實驗室出來,手里還拿著幾件簡易的教具,臉色沉得像暴風雨前的天空。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劍拔弩張的兩人,最后落在那片刺眼的墨水汪洋和被浸透的作業本上。

“能耐了?在教室里就敢動手?”薛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威壓,讓烏蠻滋佳和李洪平瞬間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高脹的氣焰噗地一下熄了大半,不由自主地各自后退了小半步。

“李洪平!手滑能把墨水瓶滑出這么大動靜?你當物理力學是白學的?”薛加的目光像冰冷的錐子,直刺李洪平,“烏蠻滋佳!作業本毀了就只會站這兒瞪眼?腦子里那點物理知識都還給老師了?作用力反作用力,光知道用拳頭反作用?”他毫不留情地點破了兩人那點拙劣的掩飾和沖動。

兩人都羞愧地低下頭,不敢再看薛加的眼睛。李洪平臉上那點強裝的蠻橫徹底垮了,只剩下窘迫和一絲后怕。

“放學后,你們兩個,”薛加的目光在兩人之間冷冷地掃過,“操場西頭,那堆準備修籃球架的廢磚頭,給我搬到器材室門口碼整齊!搬不完,晚飯也別吃了!”他頓了頓,聲音更沉,“搬磚的時候,好好想想,你們這身力氣,該往哪里使!心思,該往哪里放!”

夕陽的余暉將操場的影子拉得很長。烏蠻滋佳和李洪平,兩個剛才還怒目相向的少年,此刻都沉默著,繃著臉,彎腰從一堆廢棄的、沾滿泥土和苔蘚的青磚里,搬起沉甸甸的幾塊。磚塊粗糙冰冷,棱角硌著掌心。汗水很快從額角滲出,順著鬢角流下,在下巴處匯聚,滴落在干燥的泥地上,砸出一個小小的深色印記。每一次彎腰、發力、搬運,沉重的磚塊都在無聲地消耗著他們的體力,也仿佛在碾壓著他們那點可笑的自尊和沖動。

兩人誰也不看誰,更不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和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操場上回蕩。李洪平偶爾偷瞄一眼烏蠻滋佳繃緊的側臉和緊抿的嘴唇,心里那股邪火早已被沉重的體力勞動和薛加冰冷的訓斥澆滅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懊惱和別扭。烏蠻滋佳則專注地盯著腳下的路,感受著雙臂肌肉的酸痛和磚塊的重量,薛加那句“心思該往哪里放”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的神經。

當最后一摞磚在器材室門口碼放整齊時,天色已經擦黑。兩人都累得直不起腰,校服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緊緊貼在皮膚上。

“滋佳哥……”一個細弱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兩人回頭,看見阿秀站在操場邊的陰影里,手里捧著兩個用干凈芭蕉葉包裹著的飯團。她快步走過來,看也沒看李洪平,徑直把其中一個飯團塞到烏蠻滋佳手里,飯團還帶著溫熱。“快吃吧……薛老師讓伙房留的……說……說罰歸罰,飯還是要吃的……”她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目光在烏蠻滋佳汗濕疲憊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又飛快地垂下,臉頰在暮色中微微泛紅。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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